怀念幺舅
王昌勇(布依族)
母亲一共有4姐弟,母亲排行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和两个弟弟。母亲比排老四的幺舅整整大十七岁,母亲今年83岁,如果幺舅还健在,今年应该66岁了 ,但天意弄人,幺舅在54岁时便不幸因肺癌病故,距今已有12年了。时至今日,我还清晰记得幺舅在世时的音容笑貌、精明强干和对我小时候的亲切关爱。
幺舅是上世纪70年代初的高中毕业生,是那个20多户人家的布依族寨子里仅有的2名高中生之一,在那个年代,绝对称得上有文化的人了。幺舅身高一米七几、浓眉大眼、鼻染高挺,相貌英俊潇洒,衣着、生活都是时尚潮流。在我小时的印象中,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当城乡普遍还是绿军装和中山服盛行的时代,甚至在当时很多布依族群众还在穿手工自织的土布民族服装时,年轻的幺舅穿着打份就很“另类”了。幺舅身着港台流行的茄克衫、喇叭裤、梭子皮鞋,留着中长头发,畜八字须,还时常戴着墨镜,手扲一台收录机边走边悠闲地听着音乐,潇洒惬意地游走于乡野间,招来人们羡慕的目光,活脱脱的一副香港影视剧中的“港客”打份,甚至比城里的人还更时髦。根本与我心中老实本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传统农民形象半点不沾边,与我印象中腼腆内敛、汉话都说不清楚的布依族村民实在是天壤之别。
幺舅在寨子上第一个戴手表,第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第一个买嘉钤车(后是摩托车),第一个买电视机,第一个用手机,生活时尚的方式总是走在寨子同代人的前面。在我小时候,无论城乡,人们的生活水平较低,科技还不发达,电视机、收录机等电器很稀有,人们的业余文化生活很贫乏。我清楚地记得,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家的第一台电器——一台双卡收录机就是幺舅到广州买来送给我家的,当那台收录机拿到我家时,我和两位姐姐一位哥哥四姐弟可以说是如获至宝,欣喜若狂,每天循环往复地打开收录机播放音乐,百听不厌,尤其是听到强劲激烈的迪斯科点子时,高兴得不由自主随着音乐节奏手舞足蹈,没有章法套路地乱扭乱跳一通。也就从那时起,我才知道了这世界上还有如邓丽君、李谷一等老一辈歌唱家那美妙动听的歌曲。再后来,费翔的歌曲《冬天里的一把火》《故乡的云》更是火遍了大街小巷,城市农村,让哥哥和我更如痴如醉地沉浸在对那台收录机的疯狂喜爱中。
外公是老木匠师傅,手艺在当时的十里八村是远近闻名,但幺舅偏不子承父业,他对木工活不感兴趣,没有跟外公学做木匠,满脑子里只想着怎样做生意赚大钱。幺舅头脑精明,聪慧过人,无论什么,一学就会,很多东西都是无师自通,自学成才。就说修手表、收录机、电视机、嘉钤车、摩托车、电动机、打砂机等机械电器,幺舅从来没有跟人拜师学艺过,只不过去买了几本书来自己学习钻研,对那些机械电器,折了装,装了折,来回捣鼓后,居然悟出了机械电器原理,能够维修了。当时,在周边多个村寨,不管是汉族还是布依族群众,一跟他们提到幺舅的名字,不少人都会啧啧称赞:“他可是个聪明能干,待朋友真诚大方,无所不能的大能人啊!”。的确,幺舅头脑聪明,精明能干,做什么都入门快。80年代初改革开放,幺舅是周边农村第一个”下海吃螃蟹”的人,幺舅修过手表,卖过服装,与他人合伙在安顺城里开过百货批发店,开过打砂厂,在身边许多布依族同胞汉话都说不清楚的年代,幺舅却已经在生意场上混得风生水起了。
幺舅最开始是从事修理手表的生意。在周边各个乡场,每到赶场天,幺舅就会骑着在当时很稀有的嘉钤车到乡场上去给人们修理手表。那时候的“三转一响”,手表是排在第一位的,当时的一块好机械手表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作人员1年的工资,那时谁的手上戴一块手表,是倍有面子的。而当时在周边的几个乡集上,只有幺舅一人会修手表,一块表修理费多少,完全是凭幺舅说了算。幺舅虽然是时髦的外表,但仍然是布依族人善良淳仆的内心,幺舅收费完全是良心价格,童叟无欺,不会多收别人的钱。那时,幺舅一个修表箱扲在手中,跨着嘉钤车赶东乡跑西集,轻松地养家糊口,而且生活在寨子上算是最好的了。
幺舅有能耐会找钱,但幺舅却不“座财”,对生活不会精打细算,量入为出,他这边东手进财,那边却又西手散财。所以尽管他一生奔波劳碌,表面上看生意红红火火,但最终却积累不了什么财富。其实幺舅的各种经营从理论上来说,应该都是赚钱的,但幺舅对生意却疏于管理,尤其是与他人合伙经营时过分信任别人,完全是凭良心和义气做事,没有严格的合作管理协议和措施,不会谋划长远,所以后来合伙经营的百货批发店越做越亏本,最后只有关门大吉。
我在上小学时,只要学校放寒暑假,一有时间我就会去幺舅家玩一段时间。有时,幺舅去赶乡场时会带上我同去,在幺舅家吃过早饭后,我饶有兴趣地座在幺舅的嘉钤车的后座,跟着幺舅一起去赶乡场。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嘉钤车在农村不多,也算是稀罕之物。我兴致勃勃地坐在嘉钤车后座上,双手抱紧幺舅,随着嘉钤车一路疾驰,疾风迎面吹袭,两旁景物在眼前呼啸而过,一路上还招来步行的赶场的人们投来不少羡慕的目光,我感觉自己也有些飘飘然的自豪感了。是呵,在那个年代,能座嘉钤车也算是风光无限的事情了。幺舅驾着嘉钤车不一会到乡场上,在摆摊前幺舅总会到市场上买上几斤肉和些新鲜蔬菜,等散场带回家去吃。幺舅在场坝上租下别人提供的一张桌子、一条凳子后便开始摆摊修表起来。幺舅忙他的活时,会给我几块钱(这在当时已经够大方的了),让我自己去市场上买水果零食吃。我买水果零食吃了后,在市场上闲逛够了,就到摆小人书连环画的地摊上花钱看小人书。等我看完几本小人书,到下午四五点钟时,赶场的人已经基本散去,幺舅也忙完他的修表生意收摊了,然后又驾着嘉钤车带上我“凯旋”返家。
回到幺舅家,幺舅便拿出在乡场上买的肉和菜,开始做起菜来。白天辛苦了,到了晚上收工就要好好慰劳自己一下,况且幺舅在生活中从来都追求高质量,是不会亏待自己的嘴和肚子的。幺舅做菜也是一绝,由于厨艺好,寨子上无论谁家红白喜事办酒席或是清明节上坟祭祀家族集体大伙食,幺舅都是雷打不动的一号厨师。舅妈只负责把肉、菜洗好、接下来切肉、切菜、炒菜就是幺舅大显身手的时候了,幺舅切肉和菜时,刀法娴熟轻快,“喳喳喳”不几下便切好了,然后便在煤灶上炒起菜来,只见幺舅在煤灶上端着铁锅麻利地翻炒、铲锅、抛锅,那熟练的动作一气呵成,俨然就是一名饭店大厨在操作。不一会,桌了上便三盘四蝶地排满了香味扑鼻的好菜,我与幺舅一家便共同享受这一桌很丰盛的晚餐。吃饭时,幺舅热情地给我夹肉,并关爱地对我说:“小勇,你今天跟我去赶场辛苦了,今晚我做的几个拿手菜,你要多吃些肉,将来才能长得高啊……”爱吃肉的我听到幺舅这么说,正合我意,开心地大吃起来,吃得舔口哒嘴的,这晚餐吃得真叫香和爽啊!
幺舅由于一门心思忙于做生意,平时对庄稼就不太上心,遇上栽插收割农忙时节,就请家族寨邻帮忙,由于幺舅平素为人好,家族寨邻们也乐于帮忙。后来,幺舅索性花钱请人来负责给自己种田。在周边不逢赶场天的日子,幺舅闲来无事,便会带着我一起去钓鱼和捉黄鳝。幺舅很会钓鱼,他知道选地方,河中那里有鱼他知道。幺舅带着我来到寨子门前的河边,他把鱼钩上穿好蚯蚓,往河里一挥鱼杆,挂着鱼钩的鱼线便甩进河水中,幺舅蹲在岸边,凝神屏气守候着。过不了多久,鱼就会来扯钩,只见浮标猛地下沉,幺舅立马抬鱼杆,一条活蹦乱跳的闪着银光的鱼随着鱼线被扯出水面,我急忙跑过去把鱼从鱼钩上取下,丢到小塑料水桶里,接下来,不断有鱼儿上钩,只两三个小时,水桶里就装满了几十条鲫鱼、白条鱼。看到鱼钩得差不多够晚饭菜了,幺舅和我提着钓来的鱼回家了。晚上,幺舅做了满满一大锅好吃的鱼汤,香飘满屋,我照例又在幺舅家饱餐了一顿。
幺舅捉黄鳝更是行家里手。那时由于农村化肥农药施用得少,所以水田里黄铺很多,但黄铺平时隐藏在水田的隐蔽的泥洞里,不是经验丰富的人是不轻易发现的。在我看来,在一块水泱泱的水田里,除了秧苗和浮藻,就是水下一滩黄泥,什么也看不见。但隐藏再好的黄铺洞都逃不过幺舅的火眼金睛,他能敏锐地识别那里是黄铺洞,找到洞口后伸手进去捉,手在触摸田泥后,尤其是当幺舅的手指刚触碰到黄铺时,黄鳝拼命挣扎,泥水一下子浑浊起来,我在田坎上什么也看不见,但幺舅的双眼却能洞穿浑浊的泥水,一眼看见黄鳝藏在那里,张开两根手指一按下去,便揪出一根粗粗黄黄长长的并在拼命扭曲甩动身体的黄鳝来,我惊喜地连忙把塑料袋递上去,装住黄鳝,只三个多小时,幺舅就捉了三十多根黄鳝。我激动万分地扲着满满的一塑料袋黄鳝,兴奋地跟着幺舅奔走在田坎间,很有收获感。回到幺舅家,又有幺舅亲手做的黄鳝美餐让我一饱口福了。
幺舅和舅妈一共生育了六个孩子,家庭负担很重,幸亏幺舅精明能干,辛苦地支撑起一个大家庭。幺舅前四个孩子都是女儿,其中还有一对双胞胎,幺舅尽管生活行为时尚,但农村重男轻女思想的影响依然根深蒂固,一门心思要生到儿子为止。因为超生,幺舅家没少过被乡里拉牛拖猪等计生处罚过。生到老五时,终于得偿所愿生了个男孩,幺舅和舅妈还想继续扩大“战果”,再生一个男孩,接下来又生了老六,但遗憾是个女孩。由于负担重,大女儿从六岁时便到县城我家上学生活,一直在我家长大,后来便在县城工作,成家,算是我家养女了。由于幺舅精明能干,家里五个孩子在吃喝穿着等生活上从没输给寨子上别的人家,后来长大成人并各自成家立业,也算了结了幺舅的一桩心事。
幺舅干修表大约五六年时间,后来,会修表的人多了起来,生意上产生了同行竞争,并且幺舅是个喜欢挑战生活,不断探索新事物的人,他便放下修表箱,又开始在各个乡场上做起服装买卖来。最开始那几年服装买卖做的人少,幺舅生意很不错,幺舅一点不藏私心,不光自己做,还手把手教会我母亲和我大舅家的大表哥也来做服装买卖。后来,乡场上做服装生意的人多了,生意不太好做了,勇于开创新路的幺舅又到安顺城里跟人合伙开店做百货批发生意。刚开始的两年,店面的批发生意很红火,但由于幺舅跟别人合伙经营只重义气,没有规范的合作协议,不会精打细算,不注意管理,所以后来店里便渐渐走下坡路了,最后店也开不下去了,幺舅又只得另择门路。后来,幺舅看中了农村经过改革开放后人民生活逐渐好了起来,广大农村篷勃兴起修路、修房屋等乡村建设的大好商机,便开始在寨子旁边一个山上开起了打砂厂来。当时,砂厂生产出的砂石在周边村寨的确是供不应求,钱倒是也赚了些。但幺舅经营的是小型砂石厂,只不过请了几个帮工,许多重活累活都还是要自己亲力亲为地去干,加上打砂粉尘太大,是高污染的活,对幺舅的身体尤其是肺部产生很大危害。后来,幺舅劳累过度,积劳成疾,最终过早离世,也与幺舅开砂石厂时操劳过度,受的粉尘污染太大有关。
在我的印象中,幺舅历来烟瘾特大,一天要抽一至两包烟。幺舅是讲究生活质量的,抽的烟在周边多个寨子来说是最好的,并且幺舅喜好交朋结友,抽烟是幺舅的一种交际方式,但也正是抽烟成为让幺舅早逝的元凶。幺舅只要手中没事闲座下来,手中的烟便会一根接一根的不间断地吸着,不一会,地上便会有一堆烟头。正是烟瘾大的毛病害了幺舅,长期无节制的吸烟导致幺舅肺部受损,加上后来幺舅开砂石厂打砂既劳累过度,粉尘污染又大,对幺舅本已受损的肺部更是雪上加霜。曾经,我的父母都劝说幺舅,钱永远是赚不完的,但身体要紧,不能把身体累垮了,砂石厂转给别人得了。但幺舅舍不得丢下砂石厂,身体太劳累支持不住了就休息一两天,稍稍缓过一口气后又上砂石厂劳碌起来。长期以来,幺舅的身体由于过量抽烟并在后来的砂石厂过度劳累与受污染,得不到及时的休息和医治,最后发展为肺癌。
在我对幺舅后期的记忆中,幺舅经常性的咳嗽,有时咳嗽起来一连串咳个不停,那个平时在寨子上人们面前总是风光无限的幺舅,激烈咳嗽时眼神及表情中充满了痛苦和无助。此时,我才隐约看到了幺舅身体和内心的痛苦,感觉到幺舅的眼光中闪现出对自己身体的隐忧。我想,幺舅对自己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已经有不祥的预感了,但他自己却无能为力,只能听天由命了。是啊,一大家子人的生活重担压在幺舅一个人身上,再多的苦累你也不能向别人说,还得强颜欢笑默默地咬牙硬撑着,一个大男人要有体面地在别人面前立足,是要有许多呕心沥血的艰辛和付出的,大男人不好当啊,大男人活在世上确实难啊!
2004年,我到一座远离家乡的城市都匀工作和生活后,跟幺舅见面的机会少了。2008年夏天,幺舅因肺癌最终不治而逝,那位在我记忆中风度翩翩,时髦潇洒,精明强干并深切关爱我的幺舅就这样“走”了,带着对亲人无限的牵挂,带着对生命的无限热爱,带着对生活的万般不舍,幺舅无奈地“走”了,享年才54岁,也算是英年早逝了。
如今,尽管幺舅已经过世12年了,但每当我有时回表弟家去做客时,情不自禁就会怀念起幺舅,回想起幺舅年轻时英俊潇洒的音容相貌,回想起幺舅对我小时候的关爱,怀念幺舅带我赶乡场、钓鱼、捉黄鳝和给我做好菜吃的场景,那些场景时至今日仍然如电影胶片般珍藏在我大脑中,回放起来仍然是那么的温馨、幸福和难忘。
幺舅,愿您在天堂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