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菜园
王昌勇(布依族)
我在离家乡长顺县城较远的城市都匀上班和生存,一年里回去探望父母的次数屈指可数。今年的端午节连同周末调休共有三天小长假,是个难得的假期,我正好回家一趟,看望父母,与家人一起团聚过端午节。
端午节一早,我便从都匀赶回长顺县城。来到我家楼下,顺着楼梯爬上三楼客厅外的露台,迎面而来的便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翠绿。只见露台边沿上那个花池内根枝粗壮,枝繁叶茂的西红柿竟长得有人的肩高,略微有些毛绒绒的翠绿枝叶中,还盛开着几朵小巧玲珑的张开五瓣花瓣的黄色小花,枝干上缀满一个个紧挨在一起没成熟的像葫芦形状的青涩的西红柿。一株株抒枝展叶的辣椒在茁壮成长,枝顶端节簇生长的青翠枝叶中点缀着一点点素雅大方的洁白,那是一朵朵盛开着六片白色小花瓣的辣椒花,它们旁边还有许多枚含苞欲放的辣椒花蕾在等待绽放。一根根茵茵的香葱如一位位亭亭玉立的绿衣少女,含笑伫立,妖羞欲语。四季豆纤柔的枝条像弹簧般一圈圈缠绕着支撑的竹枝蓬勃向上生长。两只蝴蝶在绿叶间翩翩起舞,微风袭来,西红柿、辣椒、香葱的枝叶随风摇曳,婆娑曼妙中还隐约有一些植物淡淡的清香在随风浮动。想不到,年迈的母亲栽种的菜园竟别有一番景致。
听见我的脚步声,娘迈着蹒跚的脚步从客厅出来迎接我。八十四岁的老娘已年迈体衰了,岁月在脸上铬下的深深皱纹、苍苍的白发、日渐弯曲佝偻的身影。我父母平时里是二老独自居住,没有跟我四兄弟姐妹中的任一家同住。偌大年纪的老娘不光自己打理饮食起居,同时还要照看老年痴呆生活不能自理的父亲,还要花心血把楼顶菜园伺弄得那么有声有色,我想老娘一定是很辛劳的。
进了客厅座下,寒喧几句后,我说:“娘,您年纪越来越大了,身体也越来越衰了,就不要再种菜了,平日里你们二老也吃不了多少菜,花不了几个钱,何苦操心劳累呢?”但娘微笑着说:“不怕得,娘还撑得住,娘现在成天要照顾你那傻呆呆的老爸,没有时间出去,呆在家里闷得无聊,每天刨刨泥土,种些瓜瓜菜菜打发时间,人反而还要新鲜些。看到这些瓜瓜菜菜长得青油油的,娘心里高兴着呢。”
娘轻描淡写、平静安祥的回答,令我十分感动,多么纯朴而伟大的娘啊!从娘质仆的语言中可以看出,作为农民儿女的娘对泥土是多么的牵肠挂肚,对农作物是多么的难分难舍啊!
人类对土地的狂热挚爱始于约一万年前人类开始学会在土地里种植农作物时,从此,人类由以往依靠狩猎为生转为依靠土地种植为生。土地成为人类生产生活所利用的最重要的自然资源,成为农民的生存之本。民以食为天,食以农为源,农以地为主,土地是农民的衣食父母,是农民的根。农民通过种五谷,尝百草,立节气,揖别洪荒,开创了延续上万年的农耕文明。从古到今,土地一直是农民最重要的精神寄托。娘就是这样一位有着强烈而炽热的土地情怀的农家妇女。
我父母亲世代是布依族农民,过去农村由于重男轻女思想的影响和经济条件的制约,娘没有上过一天学。从小就在田边地头长大,几岁时就学会干农活,过着“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艰辛生活。正由于碗中的饭食粒粒皆辛苦,每一粒都饱含着劳作的血汗,在日复一日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中,娘对土地、对庄稼产生了最深切最真挚的感情。
由于父亲后来有了工作,娘在四十多岁时也离开农村,离开了她热爱的土地,来到县城,我们一家都成了“干居民”。从此,娘在农村不再有一寸土地,但几十年来与土地的相濡以沫,上万年来农民对土地与生俱来的深厚情感仍然遗传在母亲的血液中流淌。母亲仍然真诚地爱着土地,这种爱是主动的、不间断的、发自内心的。尽管身居县城,但母亲心中时刻都在狂热地热恋着土地,魂牵梦萦着要重温对泥土的深情。
在我家最初搬进县城的那10多年,居住的是住公家的房子,住房面积有限,加之不是自己的房子,母亲没有办法实现对泥土的梦想。但母亲心中对土地的思念一直恋恋不舍,对泥土和农事的期盼的从未中断过。1989年,我家在县城修了私人住宅,母亲重新燃起对泥土和农事的强烈渴望。“没有土地,咱们就在自家的平房顶上堆积泥土,不就可以造出一块可以种瓜果蔬菜的土地吗?”。娘想到做到,当即与父亲一合计,父亲也极为赞成。父母就动员我们一家人辛辛苦苦劳动了几天,搬运了几千斤泥土到平房顶上造起地来。
母亲把房顶弄成40多平方米的菜园,每天到房顶翻泥松土,播种、锄地、拔草、浇水、施肥,通过自己的辛勤劳动种植出蔬菜作物,在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中重新体验在农村当农民的乐趣。对母亲来说,泥土的味道是世间最迷人的芳香,手中捏着一把土,心里便有一亩地。重新拥有泥土的娘仿佛流浪的孩子重新回到母亲的怀抱般欣喜若狂,沉醉在当年在农村时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田园牧歌的快乐中。
后来,我家在县城又新建了住宅,父母从旧宅搬到新居时已是年逾古稀,尽管娘年事已高,但对泥土的挚爱比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在楼顶种植菜园的热情仍然没有半点衰减。城里人利用楼顶培土种植红花绿叶的花卉是作为观赏,修身养性,打造属于自己的楼顶花园。而娘是农民,骨子里流淌着民以食为天的朴素情怀,她说那些花花草草中看不中用,不能吃,不能喝,还是种瓜瓜豆豆菜菜的实在。对种植蔬菜痴心不改的娘在三楼露台边上那个长约6米,宽约50厘米的花台里面种上了蔬菜,在四楼露台边上则是买了六个塑料大桶,每个桶高、宽都有60多公分,每个桶都能装300斤泥土,也用于种植蔬菜。
娘在楼顶菜园种植着西红柿、辣椒、白菜、大蒜、香葱、四季豆、捧瓜、丝瓜等食用蔬菜。娘年事已高,担心娘过度辛苦劳累,我们做子女的曾劝说娘不要再种植蔬菜了。但娘倔强地坚持着,说每天要翻弄下泥土,伺弄下菜菜苗苗才会觉得心里舒服。无论严寒酷暑,每一个清晨和黄昏,娘都会乐此不疲地在她三、四楼露台顶的菜园间爬上爬下,饱含深情地端祥凝望着她辛勤浇灌的那一株株、一叶叶长得生机盎然的蔬菜作物。娘似乎从蔬菜作物中追忆自己过去在农田里的酸甜苦辣,双目中流露出的完全是一位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茁壮成长的那种幸福眼神,嘴角会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在娘的精心伺弄下,楼顶菜园一年四季堆绿叠翠,生机勃勃,瓜菜飘香。菜园虽小,但四季轮回,娘不误农时,应时取宜,根据季节变化种植相应的作物,从不让菜园荒芜。小菜园到丰产期时,辣椒、西红柿、白菜、大蒜、香葱一时间还吃不过来,父母二老常叫哥哥姐姐们过来摘新鲜的蔬菜去吃。有时,我从都匀回长顺,临走时,母亲总会摘一些蔬菜给我带回去吃。娘种的蔬菜从来不施用化肥农药,完全是绿色环保食品,因此味道自然鲜美,每当我吃着娘亲手做的蔬菜,感受着浓浓的母爱,内心是无比的甜蜜幸福。
我虽然出生在农村,算是正宗的农二代,但五岁时便跟随父母进了县城,然后上学念书,加之我家成为“干居民”后在农村不再有土地,所以我从来没有干过农活,不掌握任何一项农业劳动技能,不了解农民的艰辛疾苦,对土地、对农作物缺少感情。
这让我联想到当下,在现代文明加快推进的今天,土地对农民的吸引力正在大幅减弱,耕作正在被越来越多的年轻一代农民所抛弃,许多农民都不愿再呆在家中过土中刨食的生活了。农村大量人口涌入城市去打工赚钱去了,许多土地被闲置、抛荒,留守在村里种植土地的几乎全是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今天的农村,二十来岁的年青人已经完全不愿种地并且也根本不会种地了,他们念完高中、大学后能考进进国家机关、企事业单位的彻底告别了农村,不能进上述单位的千方百计也要进城打工经商谋生,没有人愿意再过“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农村生活了。
绵延上万年,蕴含着无穷的哲理智慧和生生不息精神的农耕文化的记忆和内涵正在淡化与模糊,推动传统文化和现代文明有机融合,唤醒人们对土地的重视,对耕作的尊重,让人们重新寻找回农耕文化的记忆,汇聚人们对山水田园的情感寄托,是我们应该倡导和传承的应有之义。
感谢娘这位老一辈的农家儿女不忘初心的劳作唤醒了我沉睡的农耕文化记忆,感谢娘辛勤耕耘的菜园唤醒了我感恩耕作、感恩土地、尊农重农、仰祖怀宗的精神信仰。
衷心祝愿娘长命百岁,祝愿娘的菜园一年四季永远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瓜菜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