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勇(布依族)
我许久没有到故乡的得勇表弟家去了,一个仲夏周末,我去了一趟得勇表弟家。作为我的老外家,得勇表弟家这个寨子是我童年时最熟悉不过的寨子了,我童年上学时一遇放假就往老外家跑,跟得勇表弟们一起玩耍,童年的许多欢乐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老表间长久未聚,相聚时分外亲热。晚饭时,除了我,还有其他客人,满满的座了一方桌,有儿时的老伙伴,也有刚相识的新朋友。得勇表弟异常客气,慷慨地拿出家中最好的好酒好肉盛情款待各位来客。酒桌上,大家谈天说地,开怀畅饮,其乐融融。酒足饭饱后,大家都有些神采飞扬,话语唠叨了。相互间谈得意犹未尽,便邀约到户外去溜跶,去呼吸晚间乡野清新的空气,边漫步,边交谈。而故乡童年夜晚的记忆就在我这一步步的漫步中又一幕一幕地在脑海中回放起来。
此时,已经是夜晚十点,天公并不做美,夜空中没有明月和星河,只笼罩着无边的灰黑色的云层,密布的云层上稍有一丝惨白,那是浓云包裹下的月亮泄露出的些许微光。我们来到寨子上的小广场,如今的广场已经打好平整宽敞的水泥地,广场边装上明亮的路灯,除了我们几个出来散酒气的大男人,四周空荡荡的,再也看不到我童年时那些欢笑嬉戏的儿童的身影了。现在的农村,中青年农民大都外出务工,村里的小孩也跟着父母外出上学了,留守在寨子里的只有些老人,所以平时寨子里都是静悄悄的,没有儿童的欢声笑语,人气反而不如我童年时候了。
小时候,这个小广场是寨子上的晒谷场,只是片平坦的泥巴地,没有路灯,堆垛着几大垛高高的稻草堆,只要夜晚天气晴好,这里便成为我们孩子欢乐的乐园。我与表弟们等十几个小伙伴在这里摔跤、“斗鸡”玩得不亦乐乎。摔跤就是两个人徒手肉搏,可抓握下肢,脚下使绊,谁能把对方摔倒在地谁胜利。而“斗鸡”是由两个人,各自用一侧的手握住自己别一侧的足,使膝关节屈曲成“4”字形,独脚站立,蹦蹦跳跳,用膝关节相互碰撞、冲击,谁把对方击倒或使对方握足的手松开、屈起的腿落地,谁就是胜利者。每每两人在摔跤、“斗鸡”对决时,其他小伙伴在旁齐声加油喝彩,当一方被摔倒、撞倒在满是尘土的泥地上时,大家爆发出欢呼声,得胜者拍着胸脯,趾高气扬,志得意满,而失败者拍着屁股上的灰土爬起来,垂头丧气,羞愧欲哭。而围观者都大呼精彩过瘾,除了失败者,大家都哈哈大笑,欢声笑语的童音回荡在夜空,打破了山寨和田野的寂静。
当时的小伙伴们有一半是夏天都打光脚没有穿鞋的,他们家境虽不好,但童年的快乐却是天真无邪的。而现在条件较以前好了,但如今的孩子们却仿佛缺少当年我们童年时的那种纯真欢乐了。
在贵州高原上,故乡的这块坝子算是土地肥沃的较大的坝子了。在广场上举目远望,夜色下的田野是广阔的。视野尽头有一排明亮的灯光在黑幕里散发着光芒,那是对面寨子的灯光,灯光后面是一团团黑漆漆的黑影,那是依稀可辩的低矮平缓并不高大的山丘。而我小时的夜晚,在八十年代初期前,周围寨子还没通电,八十年代初期后,寨子里才通了电,才有了电灯的光芒。
没有电的时代,晚上家家都点煤油灯。那时的煤油灯是用空墨水瓶里盛满煤油,用一股棉线放进瓶里面浸透了煤油,一端伸出瓶口做灯熖,用火点着灯熖,便有了光亮照明。尽管这煤油灯的光亮是昏黄低暗的,一丝轻风掠过时还会摇曳起伏,但我觉得这光亮比现在的电灯光温暖人心,有凝聚力。每至夜晚,当煤油灯点起,人们围坐在它周围,妇女纳着鞋垫,做着针线,劳累一天的男人则抽着烟解乏,孩子们挨在爷爷奶奶跟前,津津有味地听着老人述说着布依族的民间故事,一盏小小煤油灯驱散了黑暗,凝聚了人间温情。不像现在农村每间房子都有电灯了,加之无处不在的手机网络,人们随便往那里一坐,打开手机便可游戏娱乐,不必再共处一室,同聚在一个灯下,但人之间的情感却有些疏离了,不如煤油灯时代那样温馨暖人。
在天空没有月亮和星星,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晚,当时人们要去别人家窜门,要用晒干的向日葵杆或者竹子杆点燃叫做“亮熇”,照明走路。八十年代初期前手电筒在农村还没有普及,当时在农村还算是稀罕之物和一种身份的象征,只有公社干部等稍有些身份的人才有,谁要是拥有一根银光闪闪的手电筒,走到那里绝对都是让旁人羡慕的。
在没有电灯的漆黑夜晚,站在户外远望去,对面远处村庄是黑沉沉的一片死寂。后来,农村虽然通电了,但最初时农村的灯光很少,而且电压很弱,辛辛苦苦劳作一天的村民们吃过晚饭后很早就会上床睡觉去了。并且当时农村都是低矮的瓦房,窗户很小,所以在屋外难以看到多少明亮的灯光透射出来。不像现在寨子里走到哪里都有明亮的灯光,寨子里的路灯要一直亮到夜里十二点才熄灭。
世事很奇妙,过去没有灯光或者灯光稀少微弱的夜晚,寨子却充满了孩子们的童真欢乐。今天的灯光虽然较过去繁多明亮,但寨子里面却反而缺少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行走在寨子里,原来低矮的木房子已经被二三层的水泥房子代替,原来泥泞和满是牛粪的小路被平整干净的水泥路取代,寨子里隔不多远就有一盏明亮的路灯,人们出门不用打手电筒,更不用点“亮熇”了。
童年时,黑夜里行走在寨子古老的石头路上,还未经过人家门前时,嗅觉灵敏的看家狗远远地就会汪汪地狂叫着气势凶凶地冲过来。一声狗叫会激起整个寨子的狗跟着狂叫起来,寨子到处能听到狗的狂吠声。如果没有多个同伴壮胆,一个人在漆黑的夜幕中绝对会被吓得魂飞魄散的。而今,走过村里人家的门前时,原本静卧在路边的狗看到有人来,不仅不会狂叫,反而低哼几声站起来悻悻离去,生怕会被人打似的。这变化不禁让我感叹,时代变了,人们的生活条件变了,似乎连动物的本性也根着变了。
而我却更怀恋童年夜晚寂静寨子里那种突然间迸发出的狗吠声。夜色苍凉中突闻柴门犬吠,这种声音下的乡村才是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和充满原始纯净的诱惑力的乡村。
那时,寨子上有人家办酒走亲的夜晚是最热闹的,我们小孩自然要去看热闹。布依族是爱唱山歌的民族,主人客人围拢在堂屋,用布依话对唱,以歌会友,以歌传情。中老年人唱的歌以述说亲情友情为主题,而青年男女唱的歌以抒发男女相爱为主题。歌声悠扬婉转,质朴感人,唱到精彩处,引来人们的一片掌声和喝彩声。当时,我们心中挺羡慕那些会唱山歌的男青年,觉得他们把大姑娘唱得心花怒放,含情脉脉,真会撩妹。嘹亮悦耳的歌声响彻整个山寨,打破了黑夜里的沉寂,小小的布依山寨瞬间变得鲜活热闹起来,充满着生机和活力。
出了寨子,我们便顺着乡村水泥路向原野里走去,因没有月光,广阔的稻田一片灰暗,看不到田里蓬勃生长的秧苗的盛况。此时的稻田里成为青蛙的天堂,雄蛙们在田里不知疲惫地“呱—呱—呱”地欢唱着求偶情歌,招引着雌蛙,田野的蛙声反而更衬托出乡野夜晚的宁静安详。故乡这边的天气,完全称得上“凉乡”美名。初夏时节,白天还很闷热火辣的气温,到夜间却荡然无存,广阔的田野劲风疾吹,凉嗖嗖的如吹电风扇般凉爽。晚风轻凉,这是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夏天所羡慕的无法拥有的舒适凉爽。
大家在漆黑寂静的夜幕下边聊边走,尽管路旁不时显现出一两个坟墓的黑影,在不远处还间或有几声猫头鹰凄厉的叫声传来,但我们由于人多并且个个都还带着酒气,人人都是豪气冲天,根本无所畏惧。一路走来,现在的乡村路都是平整好走水泥路,不再是我童年时坑坑洼洼的泥土路了。路旁靠山一侧的玉米地里高高地挺立着玉米的黑影,如一排排沉默不语的哨兵静悄悄地伫立在黑暗里,地里蟋蟀在“嘅嘅嘅“地弹奏着夜晚的奏鸣曲。
夜色下的田野让我回忆起童年夏天时与得勇表弟夜间一起到水田捉黄鳝、田鸡(青蛙)的场景,由童年的得勇表弟不禁联想起上学时课文中鲁迅笔下的少年闰土:“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戴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用力地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闰土是刺猹的,而得勇表弟却是捉黄鳝、田鸡的,他们同样都是我记忆中聪明、健康、勇敢的农村孩童形象。
黄鳝白天隐藏在水田的泥洞里,夜晚出洞来觅食和透气,如果你用手电筒的亮光照射它,在强光照射下它是不会动的,就便于捕捉了。得勇表弟光着脚行走在田坎上,左手持手电筒向水田里探照。别看得勇表弟当时小小年龄,由于自小在乡间成长,有着丰富的渔猎经验。在我看来,夜晚的水田,虽有手电筒光的照射,但光照下的田水、秧苗、浮藻及要捕捉的黄鳝等物体基本是一样的亮黄色,黄鳝在那里,我却看不到。但表弟的双眼却如火眼金睛,一眼就看见水里的黄鳝藏在那里,他下水向黄鳝靠近,张开右手两根手指一按下去,便揪出一根长长黄黄的并拼命挣扎甩动身体的黄鳝来,我惊喜地连忙把塑料袋递上去,装住黄鳝。一个晚上到田里弄上两个多小时,表弟就捉了十多根黄鳝。我这个比表弟大两岁的表哥,却怕蚂蟥,不敢下水田,只能在田坎上做表弟的跟班,扲着装黄鳝的塑料袋兴奋地跟着表弟奔走在田坎间。同样,表弟以手电强光照射的方法捉田鸡,一个晚上也能捉上五六只肥硕的大田鸡。回到家中,表弟和我当晚便迫不及待地做起清水煮黄鳝、田鸡来,虽然不会厨艺,只是用清水煮熟就吃,但原汁原味的黄鳝、田鸡吃起来仍然是满口生香,让我们饱餐一顿美食。
那时,我们晚上是睡在得勇表弟家牛圈的厢房上,我们睡的床下就关着表弟家的大水牛,大水牛吃喝拉撒睡都在牛圈里,自然会有难闻刺鼻的牛粪味,但那时的我们居然一点不觉得臭。睡到半夜尿涨了,便就地解决,直接从木楼板的一个小洞里直接撤尿到下面的牛圈。当时除了我与表弟同睡外,还时常会有其他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同睡,一张大床上时常是四五个人同床而眠。
其中一个儿时经常在一起同吃同睡的远房表弟现在已经是一个市的市委组织部长,掌管着这个市的干部人事大权,也算是位高权重了。但儿时友情,永难相忘,一个人的身份地位再如何改变,宗族亲情和儿时珍贵的友情却无法割舍。这位任市委组织部长的表弟如今只要一回家乡,依然会第一个来见普通村民的得勇表弟,彼此间依然无拘无束地在一起喝着大碗的土酒,如儿时一样毫无分别。这就是糟糠之妻不下堂、贫贱之交不能忘的最好例证。一个人再有权势地位,退休后也同样会如常人一样生活,而亲情和友情才是相伴一生的最宝贵的情感。
那时,得勇表弟家的厢房紧邻着邻家的菜园,挨着厢房有一堵围墙把菜园隔开。菜园里种有几棵高大的梨子树,梨子成熟时,大个大个的青中泛黄的犁子沉甸甸地缀满枝头,看得我们直淌口水,自然成为我们“牵挂”的对象。每到夜深人静,人们都熟睡时,我们却揉着腥松的睡眼,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起来。得勇表弟蹑手蹑脚地爬出厢房窗户,顺着窗户边只爬两米远便到围墙墙头上,表弟拿起一根长长的竹竿绑着的网兜,伸到梨子树上罩住犁子用劲翻搅拉扯,梨子一个接一个地从树上掉进网兜里,表弟收回长竹竿,取出网兜里的梨子,大家每人可分得两三个,吃起来肉脆汁多,香甜可口。
今晚在表弟家的一大收获是新认识了几位亲戚朋友,其中一位素未谋面的60多岁的远房大表兄与我甚是投缘。大表兄虽然年长我二十多岁,但言行心态非常年轻,跟我们这些小他二十多岁的后辈在一起毫无违和感。大表兄之前是乡村教师,退休后在安顺居住。他热衷于古老的布依族民俗学的研究,也喜欢文学。大表兄说,他对我“慕名”已久,我发的每篇文章,他都认真阅读并十分赞赏。而我自知拙作浅陋,写得不好,能得别人赏识,心中自然是万分感激。大表兄十分健谈,跟我谈到过去的生活习俗,民歌故事,还有年青男女的情事。在黑暗的夜色中,我们边走边谈,真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一路的交谈,一路的回忆。不知不觉中,我们散步回表弟家时已是夜晚十二点了,寨子的路灯已经熄灭,抬头仰望天空,原本漆黑的夜空竟不知何时有一勾弯弯的月亮悄悄爬上来,尽管旁边浓云弥漫,月光暗淡,但清辉的月影让沉寂的夜空不再呆滞,总算弥补了我心中无月的缺憾,我心中的梦幻也随着弯月轻轻升起来了。
当晚,我就留宿在表弟家,躺在床上,伴着窗外陈陈蟋唱蛙鸣的欢唱,呼吸着田野微风吹来玉米和水稻的清香,我醉了,彻底地沉醉在故乡迷人的乡野夜色中,甜蜜地进入梦乡。睡梦中,我又梦到了自己回到童年时,在夜晚与表弟一帮小伙伴快乐地在晒谷场摔跤、“斗鸡”,跟随着表弟兴奋地奔走在水田边捉黄鳝、田鸡……
童年故乡的夜晚啊!你从我童年的梦境中走出来,从我布依族动人的歌谣中走出来,从广阔静谧的故乡田野中走出来,相伴我浪迹远方,镌刻在我心中,满满的都是童年的记忆,深深的都是成长的足迹,悠悠的都是人生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