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那坝稻田
王昌勇(布依族)
我的故乡长顺县城位于群山环抱之中,自古以来,房屋、街道均围绕城中心的天灯坡修建,受群山制约,县城很小。多年前,长顺县城被形容为一根烟没抽完便逛完了全城。
三十年前,县城除天灯坡脚周边的房屋街道外,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往外走,都是田野。
从天灯坡往西南方向、长发中路的两旁,除右侧靠山这边零星稀疏散布着县医院、公路养护段、县酒厂的几栋房屋外,左侧再无房子,全是广袤的稻田,这片稻田是县城旁边最大的一坝稻田。现如今的长征大道、长兴西路、惠民巷、育才巷、兴隆巷等道路及区域内的农贸市场、商业区、居民区和城中的那条洗布河,在当时还是大片稻田和野外河流、池塘、小溪。如今的县第二中学,以前是位于县城外一公里的何心寨。如今的体育生态公园,以前是位于县城外一点五公里的河坝这个寨子。小时候,我从家中出来,只需要5分钟,便可来到县城西南边的这坝稻田中。
学生时代,晨练的我与大多数人一样,每天清晨从县城出来,都喜欢沿着长发中路往二中方向跑,跑到二中后,到二中的田径跑道上跑几圈,然后再跑回来。如是夏天,清晨的长发中路弥漫着乡野的味道,翠绿、幽静、美丽,处处都显现得生机蓬勃。路两旁是整齐划一、挺拔青翠的行道树,路左侧是绿油油的稻田,更远处是蓝天白云下的苍黛山峦。聆听着清晨田野里的蛙鸣和树木上的鸟语,呼吸着稻田秧苗和树木的轻香,清新的空气使晨跑的我神清气爽,倍感舒适。
以前,我家喂鹅和鸭子,我每天早上把鹅鸭赶到田野中的洗布河里去放,黄昏时又把鹅鸭赶回家。洗布河河面不算宽阔,它上游有三条支流,一条是发源于县城外河坝寨子里一处幽深的山涧,这山涧出水量大,水冰凉浸骨,清澈甘洌,是洗布河最主要的水源。山涧里生活着许多鱼虾,还有许多身上长着红色斑点的小型娃娃鱼,我们孩子夏天时常去那里洗澡、捉娃娃鱼。另一条是发源于县酒厂山后小关处的一条地下暗河。最后一条是发源于何心寨后面山洞内的一处季节性河流,只有雨季涨水时会有水涌出,平时是干涸的。那时的洗布河,清波汨汨,绿弦淙淙,婉娫流淌于两岸的田野中,用流淌不尽的河水灌溉着沿河两岸的农田。
当时田野中有几条清澈小溪,虽然窄、浅,但水草繁茂,有许多鱼、虾、泥鳅。小时的我跟着哥哥到小溪去捉鱼,哥哥脱去鞋子,赤足下到溪水中,把一只竹撮箕的开口对着溪水流动方向在小溪底部安好,撮箕的宽度刚好堵满溪宽,撮箕顶部高于小溪水面。就像在小溪上筑了一个坝似的,溪水可透过撮箕的细小缝隙流过,但鱼、虾、泥鳅,来时则被撮箕挡住。哥哥安好竹撮箕后又上岸跑到竹撮箕上游十多米远的地方再下到小溪里面,用双脚不停地在小溪里面搅动并朝竹撮箕走来,使小溪里面鱼、虾、泥鳅受惊后往下游流窜,而游到竹撮箕里时受阻挡,再也游不下去。此时哥哥也来到竹撮箕处,抬起撮箕,撮箕内的水很快从底部的缝隙流光,剩下撮箕里活蹦乱跳的鱼、虾、泥鳅便束手就擒,被我们装到盛有水的塑料袋中,晚上回家便可以享受清水煮小鱼的美味了。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县城西南边的这坝稻田演译着不同的美丽,带给我难忘的欢乐和幸福。
春天,万物复苏,春燕归来,田野里盛开的油菜花一片金黄,与远处绿色的山坡、山坡上间杂绽放的桃花的丛丛桃红、李花的丛丛洁白交相辉映,生机勃发、春意盎然。春风拂过,金灿灿的油菜花迎风起舞,摇曳生香,招引众多的蜜蜂、蝴蝶翩飞其间,也吸引着小城里前来赏花的人们。儿时的我喜欢在这金色的田野中与小伙伴们追逐奔跑,尽情地释放着“儿童疾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的欢乐惬意。
夏天,稻田里、河流中、小溪边到处都有成群结队翩舞飞翔的各色蜻蜓,我们小孩都喜欢到那里去捕捉蜻蜓来玩。蓝天白云下、田野中总少不了头顶烈日,满脸汗水,乐此不疲跟着蜻蜓追逐奔跑的懵懂少儿的我的身影。洗布河中,我们赤身裸体的孩子一个个“扑通”“扑通”地跃入水中,欢快地凫水和激烈地拍水打水仗,欢腾喧闹的童声响彻田野。
秋天,喜看稻熟千重浪是农民们最期盼的季节。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田野里,农民流淌的汗水结成果实,金灿灿饱满的稻谷悬挂在稻梢上,压弯了稻杆的腰。放眼望去,一丛丛的金色伸向天边,散发着醉人的芬芳。农民怀着喜悦的心情前来收获一年的收成,拿着镰刀收割一把把稻杆的,拿着一把稻杆用力将稻穗拍打在巨大的木制四方掼斗内侧脱谷粒的,挑起一担担沉甸甸稻谷在田间行走的,每一位农民的脸上和心中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水稻收割了,蚂蚱们无处藏身,也正是捕捉它们回家做美餐的大好时机。田野中回荡着我们小孩兴高采烈地追逐捕捉蚂蚱的欢声笑语,与农民们收割劳作的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奏响了欢乐祥和的丰收协奏曲。
冬天,田野是静寂荒芜的,寒冷的天气似乎要扼杀一切生命。燕子、蜻蜓不见了踪影,干涸的稻田里只有一茬茬枯黄的稻桩,田埂上的小草也枯萎了。洗布河变得毫无生气,一下了暴瘦了许多,丰盈充沛的河水变成了涓涓细流,有气无力地流淌着。在萧索苍凉的外表下,田野却暗地聚集力量,悄悄地孕育着生机,在那些翻犁过的旱田里面,青绿的油菜苗已经破土而出,它们是这个冬季里顽强生长的生命,将托起来年春天田野的希望。
后来,县城人口逐渐增多,县城的房屋、街道不断地向城外的田野扩展,短短几年时间,县城西南边那片稻田几乎消失殆尽。上世纪末,我成年后,除了离城较远、较偏僻的河坝那个寨子周边的稻田外,所有稻田都沦为了钢筋水泥丛林。
从此,硕果仅存的河坝那片稻田成了我心中最后的精神依托。夏天,我黄昏散步,出了县城便喜欢往河坝方向去。晚霞中的河坝,20多户人家的小寨子安静地座落在苍翠的山脚下,有几处袅袅炊烟从黑瓦白墙的农家屋顶飘起,寨子前面是绿油油的稻田,一条清澈纯净的小河在稻田中婉娫流淌,小河边长满茵茵绿草和盛开着各种娇艳的鲜花,恬静秀美如世外桃源。
2004年,我离开县城到距家较远的一座城市工作和生活。每次返回故乡,总要散步到河坝这片稻田。置身于恬谈自然的河坝稻田中,感受乡野的况味,重拾儿时的记忆,心中总是感到无比的温馨。
由于河坝地处偏僻且以前不通公路,我幼稚地认为,县城的发展已经饱和了,县城今后不可能发展到偏僻的河坝去,河坝的稻田将会成为一块最后的净土,成为像我这样钟爱田野的人的心灵家园。
可事与愿违,三年前,我最后那点幻想也破灭了。也许,正是由于河坝那片乡野的景色太过诱人,成为人们向往的去处,那里的稻田全部被征收了,那条优美的山涧和那片稻田被打造成了河坝体育生态公园,成了县城人们修闲健身的好去处。
这个夏天,我又一次回到故乡长顺。我行走的繁华街道在二十多年前还是泥土松软出产粮食的稻田,如今已经被坚硬而冷漠的钢筋水泥所履盖。我走到河坝生态体育公园,这里青山碧水,绿波荡漾,花树飘香,芳草鲜美。造型别致的水榭楼台、观景亭、拱桥、木栈道、喷雾假山等,人工打造的景色较过去更为优美。但我却怅然若失,我更喜爱过去那种原始自然的古朴之美,我更怀念原来那片生生不息、周而复始生产粮食的稻田,因为它承载着我儿时成长的岁月,欢乐的记忆,难忘的乡愁。而现在,这里再也没有可供我凭吊往昔岁月的稻田和山涧了。
我郁闷地坐在水边的条椅上,看着不远处的幢幢楼房,心中百感交集。我挚爱的稻田消失了,难道只有钢筋水泥丛林才是社会繁荣发展的标志吗?处处高楼大厦才是生活幸福的象征吗?瑞士至今还保持千百年来古朴的风貌,很少有高楼大厦,处处是原始自然的乡村美景,却是世界上人均收入和幸福指数排名最高的国家之一。冷冰冰的钢筋水泥丛林让我感到窒息,还是散发着泥土馨香的稻田更让我心旷神怡。而今天,在县城,我却再没有亲近稻田的机会了。
我沿着环湖步道慢行。原来地处偏僻的河坝寨子现在变成了临湖而居的人家,村民成了失地农民,他们不再有稻田可种,一些人家开起了饭店。在路过一户人家时,一位老人静静地坐在门前的椅子上,一只粗糙的大手握着一只短竹烟竿,叭嗒叭嗒地抽着叶子烟,烟雾一圈圈地在头上弥漫,他眼神呆滞地凝望眼前的公园,面容里写满忧郁、哀愁。土地是农民的衣食父母,是农民的根,从古到今,土地一直是农民最重要的精神寄托,失去土地的农民心中的愁苦有多少人能够理解?我想,老人一定是在追忆以前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农耕岁月,思念他袓祖辈辈为之挥洒汗水的稻田吧。
今天,随着现代文明的加速发展,钢筋水泥丛林正在吞噬一亩又一亩的耕地、山林、草场,我们赖以生存的星球正越来越残破不堪。故乡县城的那片田野消失了,我又该往何处去追寻我心中的稻田,来抚平我心灵的创伤呢?
我只有默默地摘下树上的几片枝叶,把它揉碎丢进河水中,让它被河水卷走,随波逐流,让我心中对稻田的思念伴随着这缕缕破碎的枝叶跟着流水四处飘散吧。
永别了,我心中的那片稻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