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眼睛
王昌勇(布依族)
每次回故乡长顺乡下老家,总会在堂屋中神龛上看到供奉着的奶奶的一帧遗像,看到奶奶的遗像,不禁会勾起我对奶奶浓浓的思念。
奶奶出生在邻近一个叫“坝上”的布依寨的陈氏人家,生于晚清时期的1907年,与旧社会许多农村妇女一样,奶奶没有名字。爷爷在我未出生的好多年前便过世,我对爷爷没有任何印象,那时我家生活困苦,据说爷爷过世时身上破衣烂衫,连一件成点样的装棺衣都没有。作为一家之主的爷爷长期瘦弱多病,因而我家家境困顿,生活艰难。爷爷58岁就“走”了,爷爷过世后20年,1985年奶奶才“走”的,享年78岁,她到天堂与爷爷赴久别的重聚了。那时我还是11岁的懵懂孩子,还没有十分悲痛的感觉,后来在渐渐长大中才深切地体验到失去奶奶的悲痛。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奶奶身材矮小瘦弱,身高不超过一米五,总是穿着藏青色或蓝色的自织土布布依族服装,头缠布依族妇女黑色的包头布,鬓角露出雪白的银发,瘦削的脸膛上铬下岁月布满的深深沟壑,奶奶两只略显浑浊的眼睛最让我记忆深刻,奶奶的左眼看上去比右眼小些,并且长年都是布满了通红的血丝,尽管穿着朴素低质的衣服,但喜爱卫生的奶奶什么时候看上去都是穿得干干净净的。
记忆中的奶奶是“故事大王”,童年的我最喜欢听奶奶讲故事。别看奶奶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村老太,但很会“摆白”。奶奶说的故事有的是布依族民间流传的,但更多的完全是凭自己想像编纂的。奶奶的故事非常精彩,既有神话故事,也有许多反映家庭家风为人处世哲理的故事。奶奶摆起“白”来精彩纷呈,情节扣人心弦,让人急不可待地急着要听下去。夏天的夜晚,月光皎洁,繁星满天,童年的我坐在寨子晒谷场中高高的稻草垛前,背靠柔软的稻草,静静地倾听奶奶讲述精彩的童话故事,幼小的心灵插上翅膀,在自己憧憬的童话世界里跟着奶奶的故事一起飞翔。而在寒冷的冬天夜里,在被柴火熏烤得四周土石墙壁乌黑阴暗的陋屋内,在灶台小煤油灯晃动着的昏黄暗淡的光影下,我与奶奶围坐在柴火坑前,在眼前猎猎燃烧的木头树枝的火光中津津有味地倾听奶奶讲故事,能够让我感到浑身温暖,战胜乡村寒夜枯燥乏味的寂寥。
作为老一辈的布依族,奶奶满口说的是布依话,汉话却不流利。而我对布依话似懂非懂,听故事时常会要求奶奶用汉话。所以奶奶每说一句话总会先在大脑中把布依话翻译成汉语后再述说出来。因而在述说中总是慢条斯理、一字一顿,并不时又会冒出布依话来,那些恢谐幽默故事使人在捧腹大笑之余感悟出一些生活哲理。而有时奶奶见我迟迟不肯去睡觉,便会编出一些妖魔鬼怪的故事,让我听得毛骨悚然,惊恐万状,害怕得立马上床蒙头而睡,生怕奶奶说的故事中的老妖婆、老蛊婆、老熊婆来抓我。
奶奶虽然没有文化,但心灵手巧,做得一手好针线女红。尽管年老了眼睛不太好使,但她一有空闲就坐下来穿针、引线、纳底、着色,专心致志地做着针线活儿。勤劳的奶奶收捡着一切可以利用的边角碎布,纳鞋垫,做布鞋,绣花围胸、围腰,有时还帮别人家缝孩子戴的老虎帽,做背孩子的花背扇等。奶奶的女红构思精巧,做工精美,她绣的花鸟鱼虫,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我想,做针线也许是愁苦的奶奶打发时光,排遣苦闷,寄托未来的一种精神安慰吧。
奶奶还有一大绝技就是唱布依山歌,据说奶奶年轻时的嗓音很优美,是周边方圆百里、十村八寨出了名的“布依歌王”“百灵鸟”,后来年老了嗓音有所变声,但唱起歌来依然悦耳动听,很有穿透力。布依族是热爱山歌的民族,那时,寨子上有人家有红白喜事,办酒走亲的日子是最热闹的,我们小孩自然喜欢去凑热闹。主人客人围拢在堂屋、院坝用布依话对唱,大家以歌会友,你出我对,我问你答,以歌传情,以歌代言,以唱歌来表达对彼此的关爱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每遇这种场合,奶奶总是成为围观人们注目的主角,奶奶唱歌悠扬婉转,质朴感人,能把对生产生活的热爱,对亲人朋友的深情厚谊寄托在歌声中,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尽在歌声中。唱到高兴处能引人开怀大笑,唱到悲伤处能让人潸然落泪,唱山歌使整个小小的布依寨子变得热闹欢腾起来。当时,论对歌,周边十村八寨没有人是奶奶的对手,奶奶对歌的水平高超,完全是当场自编自唱,可以连续唱歌三天没有一句重复的歌词。那时的我真的很崇拜奶奶,弄不明白一字不识、貌不惊人、身材矮小的奶奶怎么会蕴藏着如此巨大的能量。据说,当年县民委准备邀请她去州府都匀参加山歌大赛,但由于奶奶年事已高,并且乘车极易晕车,奶奶几乎每次从乡下老家到长顺县城36公里的路途都要一路呕吐晕车。而那时从家里到都匀200多公里的泥土公路极簸箕难行,乘客车几乎要八个小时,担心奶奶身体受不了,所以家人谢绝了邀请。
奶奶生育了大伯、我父亲、三叔三个儿子,所以晚年的奶奶便在三家轮流居住。我家搬到长顺县城后,奶奶有时便来县城我家住上一段时间。有时我与小伙伴在外玩耍,家中饭好了,奶奶到户外寻我回家吃饭。眼睛不好的奶奶扯开嗓子用布依话呼喊:“小勇,饭做好了,快回家吃饭!”奶奶那很有穿透力的嗓音苍凉、绵长而悠远,小伙伴们都听得真真切切。小伙伴们看向我的神情最初是惊诧,而后是奚落,有的小伙伴甚至鹦鹉学舌地学着奶奶的布依话喊“小勇,饭做好了,快回家吃饭!”。让我感到一种被人睢不起的自卑感,我窘得满脸通红地跟着奶奶回家去,一路上,少不更事的我嗔怪奶奶,叫奶奶在县城不要再用土得掉渣的布依话跟我说话了,怕被别人笑话我是土包子。
而最令我终生难忘的是奶奶的眼睛,那是一双泡尝生活艰辛,人世沧桑的眼睛。奶奶的左眼看上去比右眼小,奶奶的双眼应该是一样大的,由于左眼睑内长有翻卷内生的倒睫毛,时常擦划刺痛眼球让眼睛感染,使眼球泛起红红的血丝,泪眼涟涟的。由于疼痛使得左眼难以完全睁开,年长月久,左眼便显得比右眼小了。也许是奶奶遗传所赐,我眼睛也长有倒睫毛,而且比奶奶更严重,奶奶是一只眼有,而我是两只眼都有,当睫毛内翻时刺得眼球火辣辣的一阵阵绞痛,这时就得把倒睫毛拔掉,而拔的过程同样疼痛。
穷苦人尤其知道钱的宝贵,奶奶平时十分珍惜每一分钱,她把自己平时积攒的那点少得可怜的“私房钱”用小手帕小心翼翼地包好,放置在她的床铺垫棉下保存。那时的我发现后,有一次偷偷摸摸地从奶奶的床铺下拿走三角钱,拿去买小画书来看。奶奶后来发现自己的钱少了,惊慌失措翻床掀铺地来回寻找,徒劳无功地白忙一番后,伤心的奶奶那通红的眼睛黯然神伤地簌簌掉下眼泪来。我装着无辜地对奶奶说:“奶奶,可能是家中的耗子饿坏了,把你的钱吃了罢。”奶奶听了,长叹一声说:“唉!耗子也很可怜的,要“养儿育女、养家糊口的”它要吃就给它吃罢。”奶奶这么自我安慰地一说,心情似乎才稍有释然。而奶奶为钱丢失那双眼通红、泪眼婆娑的悲伤神情深深地刺痛了我,从此,我再也不敢去偷拿奶奶的钱了。
也许是奶奶的一生过于困苦,奶奶积攒的那点少得可怜的钱唯一的花销就是偶尔买一点冰糖来香甜一下自己的嘴。可实际上奶奶每次买来的冰糖大多是分给我们四姐弟,奶奶自己只得到极少一点冰糖。奶奶把冰糖嚼含在口中,从不舍得用牙齿咬,而是默默地含着冰糖静坐着,慢慢地等候冰糖在口中含化,一点一点地体验冰糖甜密的味道。
奶奶的眼睛流淌的是命运悲苦的泪。爷爷早年就体弱多病,一个大家庭生活困苦,幸亏有奶奶多年来毫无半句怨言的悉心照料,苦苦支撑着这个大家,才使爷爷拖到58岁才病逝,如果没有奶奶的悉心照料,爷爷可能早就“走”了。矮小瘦弱的奶奶饱尝了生活的艰难困苦,时常会感到悲伤无助。小时候,我发觉奶奶时常会独自徘徊在村口,两眼迷茫地凝望着远方广阔的原野愣愣地发呆,通红的双眼在迎风吹袭中泪珠一颗接一颗地簌簌滚落下来,使本来屁颠屁颠从家中跑出来想找奶奶“摆白”来听的我吓了一跳,居然一下子不知说什么了。长大后才依稀明白,那可能是奶奶在追思早逝的爷爷和感慨自己苦涩而酸楚的人生罢。
在八十年代中期以前,我家生活十分困苦,父亲一个人每月二三十元的微薄工资要供养一家六口人,经常是捉襟见肘,吃了上顿愁下顿。生活的重压使本就脾气暴躁父亲,动辄与母亲吵架,有时怀揣一腔怒火无处发泄,便时常会打骂教训我们4姐弟,幸亏有奶奶挡在我们身前极力劝阻,我们才少受些皮肉之苦。而每当遇见这种伤心的情形,奶奶都会忍不住长吁短叹,叹自己、叹这个家庭命运的悲苦,奶奶那一双浑浊通红的眼睛更加泪眼涟涟了。后来,母亲通过做生意,我家的家境渐渐好转,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了,可惜奶奶却没有等到这一天的到来,没有好好地享受一天晚年的好日子就“走”了。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奶奶离开我们35年了,但奶奶生前的音容笑貌,尤其是奶奶的那双布满血丝、悲苦而慈祥的眼睛却深深留存在我的记忆中,任时光流转,岁月更迭,永远无法忘掉,反而还越来越清晰。
如今,每当我重返乡下老家看到奶奶的遗像,仿佛又看到奶奶活生生地来到我面前,奶奶的那双眼睛就如同寒冬黑夜里两颗明亮的星星,满是慈爱地温柔地抚摸着我,温暖着我,奶奶呼唤我回家吃饭时那苍凉、绵长而悠远的声音如叫魂般又回响在我耳畔,儿时依偎在奶奶身前听奶奶讲故事的温馨场景情不自禁地在脑海中浮现出来,依然那么美好。
凝望着像框中慈祥而略带些哀愁的奶奶,我心中有真诚的话语要向奶奶诉说:“奶奶,我是您生命的延续,我身上流淌着您的血脉与气质,我大脑中存贮着您的智慧与思维,您永远活在我心中,让我时刻感受到您灵魂和精神的召唤。奶奶,现在您的子孙后代都生活得很好,您与爷爷在天堂放心吧!每到清明节和七月半,我们一大家人都会给您与爷爷烧纸钱的,您爱吃冰糖就尽管买吧,钱不够我们会再为您烧(捎)的,您与爷爷在天之灵好好保佑您的子孙后代罢。奶奶!答应我,您的眼睛不要再流泪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