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年味
王昌勇(布依族)
时光如梭,转眼间便到了农历腊月十几了,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春节,民间称作“过年”的脚步越来越近了。每到这个时候,身在异乡的我不由得又怀念起童年家乡的年味来。
在上世纪80年代初期之前,童年的我过年都是在家乡那个布依族小山寨过的。当时农村的经济还很困难,人们平时粗茶淡饭,节衣缩食,辛辛苦苦劳累一年,把全部家当和收入几乎全部都用于稿劳过年这几天。所以,过年对于大人们来说是极为看重且最为操心的事情。对于我们小孩来说,只有过年才有肉吃,有新衣穿,有压岁钱,过年是我最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每到腊月后,我就迫不及待地期待着过年快点到来,好大快朵颐几天。
过了腊月二十,年味开始浓了,母亲和两位姐姐开始拆洗衣服被褥,洗洗涮涮,打扫室内外卫生,忙得热火朝天。那时冬天比现在冷,水冰冷刺骨,到河边洗衣服的母亲双手冻得通红通红的却浑然不觉。父亲把从县城带来的旧报纸用米汤一张张粘糊到石墙木房老旧污黑的墙面上,老屋顿时有了焕然一新的感觉。而哥哥和我由于年纪小,不干家务,只傻呆呆地扳着手指数天数,盼着大年三十快些到来。白天忙活之后,晚上,母亲还要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踩着缝纫机为我们四姐弟用新买来的布料制作过年时穿的新衣。到年初一,穿上母亲做的新衣服,我出门时都会有几分昂首挺胸的自豪感。
打粑粑是过年必不可少的主题。从腊月二十后,寨子上每家都有两名男劳力挥舞木粑棒,站在长方形的石槽或木槽两旁,高抡过头后用力砸向槽中刚蒸熟的热气腾腾的糯米饭。你一棒我一棒地对擂,发出“咚-咚”的声响,粘性强的糯米饭就在粑棒对擂中逐渐溶为一团胶质的、白花花软叭叭的粑粑了。妇女们把软叭叭的粑粑揉成一团团的,放到木桌或竹簸箕上,冷却后便成为一块块坚硬的粑粑了。布依族是喜爱糯食的民族,除了平时自己吃,在裁秧、收割的农忙时请寨子上的亲友来帮忙,给每人煮上两碗甜酒粑粑是最好的早餐和晌午,所以每家过年至少要打上百斤糯米的粑粑。除了糯米粑,还有苞谷粑、小米粑、高梁粑、荞粑等杂粮粑,那种打粑粑的声响会一直持续到大年三十那天。
杀年猪是过年中最让人感到欢乐喜庆的事情。那年月,农村人平时极少能吃上肉,因此,“不管有钱无钱,杀头猪过年”是人们一年最大的期盼,过年吃到肉成了儿时我的最大梦想。无论家庭再穷再困难,人们想方设法在平日里都要喂养一头黑猪,无论大小,过年杀了改善下伙食,炼的猪油供一年食用。那时人们买不起猪饲料,喂养全是老方法,平日里割草割菜,加些玉米面,用柴火煮熟一大铁锅猪食来喂猪。由于“伙食”差,猪长得慢,一年到头也就二百斤左右,但由于是纯天然喂法,肉质鲜香可口,比现在市场上快速催肥售卖的猪肉好吃多了。
腊月二十后,每家杀猪都要提前约好寨子上的杀猪匠,找好帮忙逮猪的三四个族亲。逮猪时,猪拼命挣扎,凄厉的叫声刺破山寨的宁静,随风飘荡出几里地远,我们小孩听到杀猪声都会很兴奋地跑去观望。只见大人们用结实的绳子把猪在案板上捆绑好,按住猪头,杀猪匠手持牛角尖刀瞅准机会,一刀捅进脖子,鲜血喷涌如泉,滴到盆里,还不断冒起热气泡。猪发出痛苦而绝望的嘶叫,垂死挣扎地扭动着被捆绑的身躯和头部,使一些血也飞溅到按猪人的身上。放净了血,猪凄惨的叫声也由大变小,最后无声无息,猪一年短暂的生命便嘎然而止。人们把自己的口福和过年的欢乐建立在屠杀猪的残忍之上,目睹杀猪这鲜血淋漓的场面,童年的我在兴奋之余不禁对猪心生一丝怜悯之情。
猪断气后,人们用打气筒从后猪蹄打气,把猪吹得圆鼓鼓的,便于给猪刮毛。大铁锅水烧开后,趁热把猪毛拔净,剖腹取出肠肝肚肺肾等内脏整理清洗。内脏中的猪尿泡被打气筒吹得鼓鼓壮壮的一大个,是孩子们最喜爱的玩具,被孩子们当作气球玩得不亦乐乎。我在儿童时有尿床的毛病,按民间“吃啥治啥”的说法,每年我家杀年猪的猪尿包铁定都是专属于我的美食。但我每次吃猪尿包之后,总不见效,依然经常尿床。每家杀好猪都会请寨上老人、家族来吃杀猪饭,共同分享美食,像办酒席一样热闹。这猪肉的浓香味,随着屋顶的炊烟,四处弥漫飘散到寨子的空气里。大家喝米酒,吃猪肉,喝刨汤,拉家常,吃得满嘴流油,喝得满面红光。
猪杀了后,接着是用猪肉熏腊肉、灌香肠。做好的腊肉、香肠被一块块、一节节悬挂在柴火灶上方,每天做饭和煮猪食,烤柴火时都会有烟火熏烤,那几天,随处可见在家家户户的房顶上,一缕缕带着松柏树等柴火香味的炊烟从黑瓦缝间冒出,袅袅婷婷,缓缓弥漫过房顶、树梢、最后跃出山顶,飘逸了整个天空,恍若一团团风姿各异的青色云雾。要不了几天,原本鲜红的腊肉、香肠便会被熏烤得黑似乎乎油光闪亮,让人看了垂涎三尺。但是纯朴好客的布依人平时自家是舍不得吃的,每天看着眼前诱人的腊肉、香肠,宁可强吞口水,忍受美味的折磨,都要忍口待客,留着款待客人。
腊月二十五后,母亲开始忙着磨豆腐。每次,母亲都要在一个大盆里泡上好几十斤的黄豆,泡过一夜后,第二天一早,母亲推动石磨,把放进磨孔里面的黄豆磨成豆浆,流淌到石磨下的大盆里。再把大盆里的豆浆放到在柴火灶上的大铁锅中和开水兑好搅匀,烧开沸腾后,把卤水倒进锅里,霎时,锅里升腾出豆花味。温凉之际,把锅里的豆浆舀进做豆腐的木质模子里,压上石块等重物把水分等挤压较干后,就变成白花花的豆腐了。豆腐做好后大部分做成血豆腐留着日后等待客,一部分做成油炸豆腐年三十食用。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贴对联、门神、年画、条符也是营造年味必不可少的重要环节。一幅幅寄语新年的大红对联,一张张艳丽喜庆的年画,把擦拭干净的大门和窗子装扮的漂漂亮亮。不仅大门、窗户要贴对联,猪圈牛圈、粮囤、打米掼斗上都要贴上小对联,寄托着布依人对来年风调雨顺、富贵吉祥、六畜兴旺、五谷丰登的美好向往。还有各种求福祈愿的红、黄、绿小符张,把老屋装扮的花花绿绿,感受到喜气洋洋的浓浓年味。
在一系列的忙活后,令我们小孩望眼欲穿的大年三十晚终于来到。屋外放过爆竹后,香气扑鼻的年夜饭开始了,美食的香味升腾在袅袅的炊烟里,整个寨子都氤氲在祥和的烟火气息里,年的味道扑面而来,醉人心脾。与现在相比,那时的年夜饭只能叫“简朴”。一铁锅的主菜是猪头肉汤,加上油炸豆腐,萝卜白菜,几个土碗中有大白片的扣肉,肉园子,小米渣等,还有一盆炒鸡肉,菜品种不多,但肉管吃饱。我开心地吃得满嘴油腻,一直吃到肚子撑不下才放筷子。那年夜饭的味道,凝结着浓浓的家的味道、母亲的味道,现在想起都觉得喷香好吃。
那年代农村生活艰苦,平时都是清汤寡水的生活,只有到过年才有油水。也许是平时太饿肉了,哥哥三十晚年夜饭狠吞虎咽吃过不了多久,肚子又饿了,哥哥便说三十晚肉都吃不饱。父亲听了勃然大怒:“你胡说八道,三十晚都吃不饱,你说出去别人会笑话咱家穷,过年了肉都舍不得让孩子吃饱,你让我脸往那里放!”父亲盛怒之下切下两片如柴刀背般没有炼出油的大肥肉,递到哥哥面前,扬起巴掌厉声喝道:“你说吃不饱肉,我现在让你吃个饱,你不吃完我打死你!”哥哥满含泪水,呜呜咽咽地边哭边吃。
除夕夜守岁是老家的传统习俗,那时农村没有电,更没有春节联欢晚会的节目看。一家人烧纸钱祭祖乞求祖先保佑后,就围着柴火嗑着瓜子花生,等待新年的到来。母亲此时便会叮嘱我们谨记一些布依人过年的风俗规矩。如三十晚做的饭菜要足够多,年初一不再做饭菜,寓意连年有余,吃喝不愁。三十夜洗脚只能洗到脚腕部位,不能高到脚踝,否则外出做客时运气不好,错过人家用席时间,只能吃人家剩下的残羹冷炙。从三十夜到年初一不能往外面倒水,生活废水必须用桶盆先盛装,到年初二再往外倒,寓意肥水不外流。年初一要到山上捡拾一些常绿树木回家,寓意空手出门,抱财归家。从三十夜到年初一不能扫地,如扫地则意味一年都不坐财。布依人的女子出嫁后,三十夜到年初一是不得在娘家的,年初二才能回娘家,不然,此生便会一辈子贫穷困苦,连年都过不下去,才会回娘家噌吃喝等。
年初一,我们小孩迫不及待地起床来,穿上母亲亲手做的新衣服,最高兴的是能拿到父亲给的压岁钱。那时经济条件差,比起现在城里孩子动辄上千元的压岁钱来说,我们只能得到可怜的一两元的压岁钱。尽管如此,一两元的压岁钱都让我们欢呼雀跃地外出窜寨去了。我那时喜欢到邻近的仅一里远的汉族寨子去看屯堡地戏,那是从明初随朱元璋调北征南大军屯兵贵州便传承下来的一种古老摊戏,具有驱邪纳吉祭祀的意义,我们那里叫“跳神”。只有屯堡人才会跳,我们布依人是不会跳的。地戏演出以村寨为演出单位,演员是地道的农民。一般一个村寨一堂戏,我们邻寨跳的是《杨家将》。演出时,全村男女老少兴高采烈围场观看。其表演形式比较古朴。演员们头顶青面獠牙、插着色彩斑斓的两根长野鸡毛的木面具,面罩青纱,背插小旗,手持刀、枪等兵器,在铿锵的锣鼓伴奏各种相互唱、和、舞、打,场面热烈,娱神与娱人相得益彰,深受百姓的喜爱,给农村增加了热闹的年味。
从正月初一到初三,在离寨子两里地,有一处青年男女正月间谈情说爱的情人坡。因这里是一片荒坡,是人们炸石打沙的地方,得名“沙关”。每年正月初一到初三,周边十里八村的汉,布依青年男女便慕名而来,寻找自己心中的那一个他(她)。平时四寂无人的沙关各个荒坡秃岭上,蓦地冒出成千上万摩肩接踵的男女。那时虽然物质条件差,但来赶情人坡的大姑娘小媳妇们都会穿上节日盛装,精心打扮一番,有长衣大袖飞舞的汉族屯堡小姐姐,有青衣花围腰欢唱的布依阿妹。在她们身边,亦步亦趋围满着一群苛尔蒙燥动的男青年。有文雅地唱着山歌脉脉含情对姑娘表达爱意的,也有鲁莽地强拖硬抱,让姑娘花容失色,欲怒还羞的,还有顽劣地把鞭炮丢向姑娘炸响,惊得姑娘丢魂落魄,大哭大叫的……山野间处处回荡着爱的奏鸣曲,令我们这些前来看热闹的小孩心中羡慕不己,恨不得自己立马长大成人。随着时代的发展,今天的年青人谈恋爱有逛街、约会、看电影、QQ、微信网恋等,恋爱的方式五花八门,没有人再向往沙关那曾经的伊甸园了。
年初二起,寨子中那些回娘家的姑妈、姑爷们拎着酒肉糖食水果陆续回来看望亲人。“一家来客满寨亲”,热情好客的布依人甭管是哪一家来了客人,都是整个家族,整个寨子的客人。家族,寨邻都会过来盛情邀请客人到他家去做客,家家都好酒好肉款待。如果客人由于时间有限,实在不能一一上门做客,没有去到的人家同样要向客人表达他们的深情厚谊,他们会把自家大碗的肉食好菜用圆形的竹簸箕端着,到客人所在的人家来共同接待客人,这种客待方式叫“陪客”。酒席上,主客吃着大片的腊肉,喝着香醇的米酒,一边吃一边唱着布依酒歌,以歌会友,以歌传情。主人通过唱酒歌来表达对客人的欢迎和敬意,客人通过唱酒歌来表达对主人的感激和祝福,嘹亮悦耳的歌声响彻整个山寨,到处都洋溢着欢庆气氛。
光阴似箭,岁月不居,转眼间,我由儿童变为了大叔。时代变化发展了,今天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好了,好吃的、好穿、好玩的随时随地都有,平时的生活比以往过年都要丰盛,人们企盼过年的那份热情也越来越减弱了。许多过年的传统风俗已经消失和简化了,童年年味的背影已经远去了,只留下一份对逝去岁月的感怀和眷恋。
一年一岁一团圆,过年如今更多的只是一种对故乡、对亲人思念的情怀,一个亲人团聚的欢乐日子。今天,我常会回想起童年的年味,当时布依族人的物质条件虽然匮乏,大多数人家生活还较困苦,但人们内心的精神世界却是高尚富足的。淳朴善良、单纯快乐、知足感恩是那个时代布依人的思想状态。
今天,尽管四十年过去,那难忘的童年年味仍在我心中滋生成长,带着飘香的回忆溢满心间,伴随着我的灵魂和肉体漫游远方。它承载着我的血脉传承、故土乡愁、父母亲情、童年记忆,每当回想起来,就像喝下一碗抚慰我心灵的香淳鸡汤,总是那么舒心爽口,回味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