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老宅院
王昌勇
夏日清晨,我重返长顺县乡下老家寨子里,徘徊在己成为废墟的老宅院里,一个人独自追忆沉思。
老宅院在如今寨子的后面山脚下,距今约有一百五十年历史,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这里一直是我的祖先族人居住生活的宅院,我曾在那里度过难忘的童年时光。后来,由于人们发现老宅院后山山体出现巨大裂缝,担心山体滑坡使寨子遭受灭顶之灾,族人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便陆续搬出到距后山较远的安全地带建房居住,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老宅院便完全人去宅空。上小学后,我家虽然搬进了县城,但我在寒假、暑假及节假日仍常回家乡的老宅院,直到少年时代结束。老宅院人去宅空后,每次回家乡,我都不再涉足老宅院了。2004年,我离开长顺,到离家200公里外的一座城市漂泊生活,老宅院更远离了我的视野。
时光飞驰,转眼间,老宅院人去宅空已过三十年,后山一直没有滑坡,但老宅院却己荒凉破败,成为一片废墟。平时,这里人迹罕至,除了偶有喜欢怀旧的人来追忆感怀过往之外,一派萧杀落寞。
到老宅院首先要经过那条宽二米多,长一百多米的石板路。原本光滑的石板上由于长年无人行走,都长出了东一丛西一丛的杂草。踏着这条曾经熟悉而今荒寂的石板路,我缓缓向着老宅院的废墟走去,去找寻流逝的童年光影和往昔的印迹。眼前的老宅院四处残垣断壁,原来的房屋墙砖大都不见踪影,木柱、木门、木楼板、木墙板等大多灰飞烟灭,房上大都片瓦无存,只有在地上不时发现些残砖碎瓦。原来石头宅基、石头墙上那些巨大坚固并长满青苔的方块石料大部分保留下来,也有部分石料被族人运去建新房子使用。天井中、宅基内处处禾麻、芭茅丛生,荒草凄凄,满目疮痍。宅院中只有墙角的那根大楸树依旧挺拨葱郁,那篷翠竹依然清翠卓约。透过眼前的废墟,我还能辩认出老宅院完好时的样貌轮廓,怀想起它曾经宁静祥和的人间烟火气,追忆起我单纯快乐的童年。
童年时的老宅院共有四个大院落,每个院落从院墙正中宽约一米六,高约二米的“朝门”(院门)进入。解放前,社会动荡,匪患猖獗,为安全稳固,宅院院墙都是厚厚的石墙,院墙3至5米高以下部分全是用方块大石头垒砌。进入院落,正面是三幢并列的正房,长约12米,宽约8米,每幢正房长三间,宽两间。出于安全和稳固的考量,每幢房屋外墙除了门的地方,3米左右高度以下全是大方块石头围砌,石头以上部分和房屋内部隔间、楼板才是木柱、木板。房屋底层住人,木楼上多用于放置粮食和谷物。一幢正房兄弟两家人各住左右一间房屋,中间堂屋为两家共用。天井长20多米,宽8至10米,地面也全是石板。侧面为厢房,厨房。正房天井对面底层为猪圈,牛圈,上层为可住人的附属用房。人口增加后,有的人家也坐在厢房、附属用房里面,所以,当时的每个院落便是6至8家人共同居住生活。
听老辈人说,在解放前,四个大院落便是我们王氏的“四大房”宗族了,那时的整个寨子便是这四个大宅院。为抵御土匪,在四个大宅院外,整个寨子周围还有一道如城墙般的“寨墙”,由三米多高的石墙连接到寨子后山,把整个寨子合围一圈。解放后,寨墙拆除了,所以我从来没见过。厚重牢固的寨门是用百年老树制作的,防一般的盗贼绰绰有余,但遇到猖獗的土匪仍会被功陷。而一旦寨门和朝门都失守,土匪攻入,老人,妇女,小孩便会从院内的后门逃往后山丛林中隐藏避难,土匪走后再回来。而一些勇敢的青壮年人便会隐藏在宅院、房屋内的隐蔽角落,乘土匪不备,猛地杀出来,给土匪致命一击。
族中有两位名叫“百华”“老奤”的两兄弟族公,个子虽不高,年青时却有三四百斤的蛮力气,因终身末成家,无牵无挂,拼起命来勇不可挡。有一次,二十多个土匪攻破寨门、朝门,正得意洋洋地要大肆掳掠牲畜、粮食、财物时,两位族公手持镰刀虎头如天神从天而临,大吼一声,冲入土匪群中,以寡敌众,全无惧色。两族公在土匪围攻下均身中数刀,但流淌的鲜血更激起两族公的英勇斗志,两族公反更越战越勇,几虎头镰刀便把3个土匪破翻在地,当场毙命,现场血肉横飞,其余土匪见两位不要命的族公如此勇武,吓得魂飞魄散,忙拖起同伴尸首,仓惶逃窜。自此,周围土匪不敢再犯,寨子从此安宁。
在大宅院时期,家族亲情比现在浓厚亲切很多,兄弟妯娌间亲密无间。一个院落内的6至8家人情同手足,亲如一家,没有丝毫见外。小孩们随意见到哪一家饭熟了或觉得哪一家菜香便到哪一家去吃饭。而院落内的任何一家来了客人,都是本院落所有人家的客人,所有人家在天井摆上几张桌子连在一起,共同招待客人。在待客上,咱们布依人家是最慷慨大方的,宁可自家平日省吃俭用,也要倾尽所有来招待客人。都会把自家最好的酒肉奉上,真情实意地待客。还要把其他三个院落的族人也叫来一起用餐,如客人时间有限,不能一家家上门作客,而其他院落的族人也会把自家最好的酒肉用竹筛子盛着端过来待客,这种待客方式叫“陪客”。许多时侯,客人吃得酒足饭饱了都不知道接待的主人家究竟是谁。那时的布依族人民十分喜爱唱山歌,宾主双方在席上往往是边饮酒边唱歌,把对彼此的美好祝愿,对生活的美好向往倾注到歌声中,歌声悠悠诉真情,让平时安详宁静的寨子充满了喜庆和欢乐。而每当这种场合,奶奶这个十里八村最会唱布依族山歌的“歌王”便成了人们注目的焦点,让我也感到无比自豪。
一年中,夏天的大宅院是最舒心惬意的季节。早晨,鸡鸣犬吠声唤人早起,后山清脆的鸟鸣声声入耳,山上繁茂的花草树木和院外田野里玉米、秧苗的清香随风飘送过来,空气清新舒畅。房屋上升起袅袅炊烟,吃过早饭的大人便扛着锄头等工具下地干活,小孩们从牛圈牵出水牛来,一家家的牛会汇成一队牛群,牛的蹄子在石板路上踏响“咔!咔!”的清脆足音。那时因为穷,有的放牛孩子连鞋子也没有穿,打着满是老茧的赤脚仍兴高采烈地在土石路上奔跑着,跑几步便纵身跳到牛背上,一路说笑着吆喝着牛群朝着田野山地间去放牧。黄昏放牧归来时,吃饱了的水牛一边慢悠悠踱步,一边嘴上反咀着青草,不时会停下,撅起屁股,扬起尾巴,排出一大团黑黑的牛粪便。那时,石板路上常有东一堆西一堆的牛粪,常常招引着大群形如蚊子,但身形比蚊子大近十倍,全身碳黑,颈部鲜红色的”朱粪蚊”来享用美餐。白天,大人们下田地忙干活,一些还不能外出放牛的年幼小孩便独自己在朝门处摸爬翻滚,到朝门口呆呆地张望,企盼父母快些回家来,朝门处的石板都已经被小孩们摸爬翻滚得光滑锃亮。当时,童年的我时常跪坐倚靠院门的石阶向远方田野中那条泥土路痴痴地张望,盼望外出赶场或吃酒做客的父母的身影快些出现,渴望他们回来时能给我带来好吃的鲊包、糖果等惊喜。
夜晚,各家吃了饭,会聚到天井大楸树和竹林下乘凉聊天。那时的夜空是那样的干净和纯洁,或明月皎洁,或满天繁星,院外的蟀鸣蛙叫声声入耳,好喜欢那样宁静的夜晚。那时的小孩子是那样的无忧无虑,在天井追逐玩耍。我与其他几个小孩总喜欢围坐在奶奶身旁,聆听奶奶这个“故事大王”讲着精彩纷呈的布依族民间故事。夜晚也会有让我们小孩恐惧的时候,有时遥望朝门外,远处荒无人烟的漆黑山上莫名其妙亮起几处“鬼火”(磷火)。大人为晚上不让小孩往外四处跑,便吓唬我们,说那是鬼在夜晚从坟墓出来了,抓到贪玩外出的小孩,掏心挖肺后在用火烧烤着吃,让我以后看到“鬼火”便吓得一溜烟跑进房间,跳上床去,用被子蒙起头来,害怕得一动不动,大气不敢出。
大宅院由于大部分是石头建筑,房屋里面光线极为昏暗,夏天凉快,而冬天就感到很寒冷。与充满生机的夏天夜晚相比,冬天的夜晚则是比较冷清寂寥的。那时农村没有电,更没有电视可看,一到晚上,昏暗的油灯下,一家人就围坐在那温暖人心的柴火坑前烤火起暖。有时添加木柴慢了,木柴未能及时燃起来,一时间浓烟四起,熏得人眼泪鼻涕一起流。人们便手拿一根吹火筒,放在嘴前,鼓起腮帮用力吹几下,木柴便很快熊熊燃烧起来,映照着每个人的脸膛,让光亮和温暖布满了原本冰凉的石头房屋。有时,我也想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吹火,但由于年纪小,肺活量不够,中气不足,吹得火坑里面的柴火灰乱飞,柴烟乱窜,火苗却燃烧不起来。农村冬天睡得早,烤过一堂柴火后,人们便上床睡觉了。那时,大多数人家黑土布床单下垫的不是棉絮,而是铺上厚厚的柔软而暖和的干稻草。土布枕头内装满的不是棉花,而是鼓鼓的稻谷,头靠上去硬硬的,还有一丝稻谷的香味。
时过境迁,物易人非。时光凋零了老宅院,我也由儿童变为了年过不惑的大叔。如今,眼前凄凉破败的老宅院,与童年记忆中那个温馨欢乐的老宅院相比已面目全非。徘徊在大宅院的废墟中,凝望那曾经熟识的每一块方石墙基,每一线砖缝,每一块石板,我温馨的童年记忆己镌刻在一块块青苔丛生的宅基石上,我浓浓的乡愁情怀已深植在这荒草丛生的废天井中。我一步步寻觅、一点点追忆,单纯而快乐的童年时光如电影胶片般在我大脑中一段段播放出来。疾风吹过,天井中翠竹上的枯竹叶漫天飞扬,飘洒在我身上、地上。那篷翠竹虽还在,但如今的我再也找不回童年时翠竹上的那片星空,再也找不回天井中那些曾经欢笑嬉戏的孩子,再也看不到被孩子们众星捧月般围着讲故事的奶奶。最纯真的年代,最纯真的我,再也回不去了,剩下的只是满满的童年记忆,让我无限惆怅感伤。
有点滴细雨从家乡的云端落下,滴在我的发梢,额头,眼镜片,模糊了我的视线,打湿了我的心灵。疾风微雨,掀起我情感的波澜。恍惚中,堂屋大门前坐在板凳上抽着长烟杆的族公们,纳着鞋子的族奶们,牛圈猪圈里的水牛、黑猪,天井中的鸡鸭、奔跑追逐的孩子等一系列的童年事物场景,仿佛在一瞬间又在我眼前浮现出来。我待要跟长辈们打招呼时,他们嗖地一下又不见踪影了。我仿佛穿越往返在过去和现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仿佛一切都在梦中,一下子是一名单纯幼稚的孩童,一下子又成了一名饱经沧桑的大叔,回忆和现实在我大脑中激烈交锋,使我身心疲惫,伤痕累累。
抚今追昔,百感交集。老宅院是我生命开始的地方,是给我血肉的地方。我从这里踏上漫漫人生路,一路风尘,一路艰辛,找寻属于自己的诗和远方,找寻自己心灵皈依的家园。年轻时,年少不识愁滋味,我不知道对过往的思念,不知道对家乡的牵挂。等到年过不惑,才发觉年龄越大越怀念过去的事物,怀念老宅院的纯朴和谐,怀念那个虽然物质贫乏却幸福感很高的年代。当我在外飘泊半生,伤痕累累,蓦然回首,才真正发觉老宅院才是我人生的来路,也是我心灵的归程。
雨越下越大,我只能转身离开老宅院的废墟。而老宅院的往昔记忆早己深深铬印在我脑海里,随着我的肉体和精神飘流异乡,并一直伴我到人生终点。
给我血肉的老宅院,养育我的家乡,我终身永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