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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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昌勇（布依族）
2022年2月10日凌晨1点20分，89岁的父亲安详地闭上了双眼，停止了呼吸，安静地“走”了。历经磨难，饱经沧桑，一生辛劳的父亲诀别了他万般眷恋的家人，永别了令他无比依恋的世界，化羽登仙而去了。
父亲出生于上世纪30年代民国时期贵州长顺一个贫寒的布依族家庭，一生命运多舛，饱尝苦难。为了生计，父亲9岁起便独自一人在荒野水田中放鸭。那时气侯恶劣，冬天常是冰天雪地，寒风刺骨。为了驱赶鸭群，衣衫褴褛的父亲时常赤脚下到冰冷彻骨的泥水里去挥着长竹竿呦喝驱赶鸭群，弄得满是泥泞，浑身湿漉漉的，冷得牙齿打颤，冻得全身发紫。野外没条件更换衣服，衣服湿了只能任其在身体上焐干。晚上，鸭群歇息，劳累疲惫了一天的父亲才钻进狭小得如一个小沙发的竹编稻草鸭棚内休息。鸭棚内没有棉被，只有稻草取暖过夜，父亲用弱小的血肉之躯硬抗寒风呼啸的黑夜。父亲不光是要应对寒冷的天气，还要应对各种野兽的生命威胁。那时野外的狼很多，甚至还有豹子，稍有不慎便会命丧猛兽之口。父亲凭着坚韧的毅力和不屈的性格，好几次一个人勇猛顽强地驱赶走野狼，挺过生死考验。
父亲16岁起，便跟着大人们挑稻谷上贵阳和安顺去卖。那时没有公路，走的是山野羊肠小道，更没有汽车坐，全靠人的脚力，还要肩挑200斤的稻谷。从家到安顺要9个多小时，到贵阳要11个多小时，每次出发和返回都是赶夜路两头黑。往往从清晨五点天不亮便要出发，下午两点多到安顺，到贵阳则是下午四点多。到城中米店过秤，收款，吃点随身带的干粮充饥，稍事休息便又急急忙忙往家里赶。从安顺回到家是深夜十二点左右，从贵阳回到家则是第二天凌晨半夜二点左右了。每一次挑稻谷去卖，都走得腰酸肩痛，脚踝肿涨，脚板起血泡，都是对肉体和精神的一场煎熬。17岁开始，父亲开始跟人学做石匠。19岁开始，父亲又开始跟人学做泥瓦匠……父亲凭着他顽强的毅力和钢铁般的意志，用稚嫩的双肩一次次挑起生活的重担，接受命运的考验。
从小历经各种重活苦活磨砺的父亲，壮年时能轻松扛起二百五十多斤重物，70多岁了仍能扛起一百多斤重物。父亲没上过一天学，他识字是曾经跟私塾先生念过一些书的爷爷自家教的。因家境贫穷，买不起纸笔，爷爷就用树枝在柴火中烧，待树枝顶端烧成碳黑，便以之为笔，以泥地为纸，在地上教伯伯，父亲识字写字。就这样，靠爷爷的教授，父亲识得一些字并在以后参加工作后又通过读书看报、个人自学，努力提高自己的文化知识。
父亲21岁时，县里招幕一批水利调查员，有些文化的父亲去报名被招用了。父亲在全县各地跋山涉水、餐风露宿地跑水利调查、参加兴修水利工程等干了3年后，24岁的父亲因身体强壮、工作积极、吃苦耐劳，加上有些文化，被县公安局录用为干警。从穿上警服的那一天起，心怀感恩之心的父亲知道，穷苦人家出身的自己，能当上人民警察，完全得益于党和人民的培养。自此，为了社会的安宁和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父亲并不高大的身影，总是不知疲倦地穿行在春夏秋冬、白天黑夜，工作起来不遗余力，舍生忘死。
干了一辈子公安的父亲呆得最长的岗位是长顺县城关派出所，总共呆了24年，并担任县城关派出所负责人20年。那时的县城虽小，但城关派出所辖区居民仍有1万多人。在以前，机关单位较少，一些事务权责不明确，没有明确的管理部门，群众也不太明白什么事该找什么单位解决，而有困难找警察这句包治百病的话语使许多群众一有什么事情和困难首先是来找派出所、找父亲解决，使城关派出所俨然成了包管百事的小政府。那时城关派出所仅有三四个人，人少事多。父亲根本没有正常的上下班作息时间，更没有周末、节假日。
那时我家就居住在派出所小院内，群众遇下班时间有事来找，见办公室没人，便径直找到我家中来。有时，工作忙碌了一天的父亲刚拖着疲惫的身躯坐在饭桌前，与家人正在吃饭，还没扒上几口，便有人急冲冲跑到家中来报警。不光有偷盗抢劫打架之类归派出所管理的治安案件，还有很多不归派出所管理的夫妻矛盾、家庭纠纷、邻里口角之类的杂事等。来找父亲反映解决问题的人大多是言词激烈、情绪激动、哭哭啼啼，搞得家中不得安宁。但父亲却无半点抱怨，突发紧急的事情立即放下饭碗，跟着来人前去出警。最初，派出所连辆摩托车都没有，只有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而当时交通不便，许多地方连毛马路也没有，大多靠徒步，最边远难行的山区要徒步五六个小时才能到达。但父亲忠实地履行着人民警察的神圣职责，从不会找借口推脱，即使自己还没休息好，没吃好饭也强打精神立即出发。有时，夜晚熟睡的我常会被报警人急促的敲门声和哭喊声吵醒。父亲哪怕三更半夜、大雨滂沱，也会起床来，披上雨衣，打着手电筒跟着报警人徒步在雨夜中跋山涉水地去处理警情。即使是那些根本不属于派出所管理的夫妻矛盾、家庭纠纷、邻里口角之类的杂事，父亲也会不厌其烦，耐心细致地做劝导和化解工作。
父亲认为，对犯罪的宽容，就是对人民的残忍。公安人员作为人民卫士，就要执法必严、违法必究，只有严惩犯罪，才能震摄犯罪，维护社会治安稳定，维护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对于那些违法犯罪的坏人，父亲把他们抓住后总是义愤填膺、怒不可遏地用拳头狠狠教训他们。父亲对社会上流行的不良嗜好、不正之风同样是深恶痛绝。八十年代初，社会上一度流行过男人穿喇叭裤和留长头发，这对很传统的父亲来说无异于眼中揉进砂子。得到上级的指令后，父亲拿着大剪刀上街去剪喇叭裤和长头发，吓得那些穿喇叭裤和留长头发的青年见到父亲来了，一个个如惊弓之鸟、撤腿就跑。父亲还经常抓赌徒和搞封建迷信的媒啦神婆，这也招来不少人的记恨。一些人甚至编一些侮辱父亲的顺口溜在市井街坊传唱。就连我的一些同学伙伴欺负我时都会挑衅地直呼我父亲的名字：“我就欺负你了，你能怎样？叫你老子王××来！”这恶毒的话语让我觉得屈辱悲哀，我觉得是父亲让我很丢脸、很受别人欺负。那瞬间，我甚至希望，我要是没有这样的父亲该多好，那样，别人就不至于这样欺负我了。母亲和一些亲戚都劝父亲工作不要太认真、执法不要太严厉，免得得罪人，自己遭打击报复不说，还会连累家人。但父亲义正辞严地说：“干公安工作，就要不怕得罪人，如果怕得罪人，我当初就不会穿这身警服……”父亲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对各种威胁丝毫不惧，依然秉公执法，不畏风险，无怨无悔献身于金色警徽。
我永远忘不了我4岁那年那一个冷雨霏霏的上午。那一年，我跟随在县煤厂打工的母亲生活在煤厂。一次，我严重高烧，人事不省，父亲急忙从县城来接我去医治。当天早上，父亲抱着病殃殃的我乘坐客车回县城。途中，有人在路边招手上车，那个人一上车，父亲立马认出他就是一个不久前偷牛的盗贼，父亲此前几次去抓捕他，都没遇着，谁知今天在这里碰巧遇上了。父亲大唱一声：“你小子让我找得好苦啊，想不到今天在这里碰见你，我今天非要把你抓住不可。”盗贼一看是父亲，大吃一惊后趁车子没启动之际急忙跳下车去，夺路而逃。父亲把我交给邻座的一位大婶，说：“麻烦你先帮我抱下孩子，我去抓住盗贼就回来”，父亲紧跟着追下车去。那时候父亲已45岁，而盗贼才23岁，年轻力壮，跑得飞快。但父亲穷追不舍，在一处烂田里追上了盗贼，慌不择路的盗贼气急败坏地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疯狂地朝父亲乱捅乱刺。面对比自己高一头，手持凶器，穷凶极恶的歹徒，赤手空拳的父亲大义凛然、毫不畏惧，凭着对党和人民的无限忠诚，用满腔热血铸就金色盾牌。父亲与歹徒翻滚扭打在泥泞的烂田中，父亲的肩上、手腕多处被歹徒锋利的匕首划破，鲜血直流。但父亲强忍剧痛，以大无畏的革命精神与歹徒殊死搏斗，最终抓住机会把歹徒的匕首夺下，愤怒的拳头如雨点般狠狠向歹徒砸去。歹徒压根没想到眼前这个比他大20多岁、矮一个头的男人竟浑身充满惊人的力量，搏斗竟然如此英勇亡命。歹徒的身体和心理都被父亲彻底击垮了，歹徒最后被父亲打趴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哀声求饶。父亲制服了歹徒，把歹徒扭送到客车上时，在车上目睹这惊心动魄打斗场景的乘客，无不坚起大拇指对父亲啧啧称赞。而幼小的我则早已被这一幕幕惊吓得失魂落魄，一路抽泣到县城。而父亲回家简单地包扎下伤口，也不住院治疗，仅仅休息了半天，第二天又照常上班了。
这就是我父亲，对党忠诚，服务人民，不畏牺牲的人民卫士。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正因为父亲的激励和影响，十几年后，哥哥从父亲手中接过人民卫士的接力棒，也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并从派出所基层民警干起，一步一个脚印地干到县公安局政委的职位。
父亲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他严厉打击各种违法犯罪行为，他身上的那股浩然正气有效地震慑了邪恶犯罪，有力地维护了县城的社会治安，用老百姓的话说是很“逼鼠”。县城的居民都说，城关派出所历任所长，父亲是最具威慑力的。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在连电视都算稀有的年代，在长顺县城，除了机关干部，普通居民不一定都认得县委书记、县长。但对于父亲，县城关上万居民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几岁幼儿，无人不识，无人不晓。那些偷鸡摸狗的小偷小摸和干了坏事的人，一听到父亲的威名便会屁滚尿流，胆战心惊。一些顽劣的小孩要是不听大人话或是哭闹不止的，大人们便会说出父亲的名字来吓唬小孩，说“王××来了！”小孩一听，立马止泪停哭，变得安静下来。所以，父亲虽然职低位卑，只是一名小小的所长，但在当时，绝对是县城名震八方的风云人物。
铁肩担道义，躬身作公仆。父亲在工作中总是想群众之所想、急群众之所急，办群众之所盼。有群众来派出所办理户籍材料、治安证明、政审材料等各种手续证明时，父亲总会设身处地想着对方前来办事往返途中的辛劳，以及为办事支付车费、伙食费、住宿费等各种开销负担或困难，竭尽全力为对方一次性办好，减省对方再跑二次的负担和麻烦。父亲在办理各种手续证明中服务热情周到，没有半点吃拿卡要的行为。父亲虽然痛恨坏人，但对派出所抓来临时关押的人员，到了吃饭时间也生怕他们会饿着，心痛他们，给他们送饭菜吃。而当时派出所没有专门给临时关押人员的伙食经费，都是父亲从自己家中端的饭菜。为此，母亲没少数落父亲：“你这傻老头子，就爱多管闲事，把人家抓来，骂也骂了，打也打了，人家心头恨死你了，你还要端自家的饭菜去伺候人家，你怎么就专爱做这油去灯不亮、好心无好报的傻事呢？……”父亲却听不进去，依然固守本心。
父亲古道热肠、乐于助人。对别人找到要求帮忙的事情，自己能办到的，有求必应，毫无半点推脱。对自己不能办到的，也会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以求人之态，为别人四处奔走，甚至不惜自己花钱费米，不遗余力为别人办好。一些当年插队在长顺的贵阳籍或外省籍的知青，调回原籍后，事隔多年仍不忘父亲当年在他们人生最艰难的时候给予过他们的热情帮助，会打电话或来信问侯父亲及我们一家。
父亲嫉恶如仇，平生最看不惯持强凌弱的人，但他却非常同情穷人，同情弱者。父亲在临近退休的几年，调到县看守所任指导员，一些关押犯人的亲属来探监，有的来到时过了探监时间，按规定是不能探望的。但父亲看到那些从几十公里远之外的山沟赶来看望儿子的白发苍苍的老人、看望丈夫的满脸沧桑的妇女、看望父亲的可怜兮兮的孩子们那些愁苦、哀怨的表情时，父亲的良心受到了刺痛，心软了的父亲会破例让他们进去看望犯人。父亲说：“规章制度是死的，但人的心是活的，看着他们的可怜样，我真不忍心拒绝他们。”并且看见这些人家庭困难，有时天晚了，没有客车回去了，父亲还会领他们回家来管吃管住地免费招待。第二天，他们连声道谢后离去。对于一些非常困难的人，父亲还掏钱给他们作路费，让对方感激流涕地说：“王公，多谢您老了，您老可真是大好人啊！”
许多时候，我都认为父亲的身体里面住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一个是顽强勇敢、性如烈火的硬汉，一个又是柔肠慈肚，满怀爱心的善人，这就是我铁汉柔情的父亲。
父亲不抽烟，不喝酒，无不良嗜好，保持良好的生活作风。父亲性格耿直，光明磊落，勇于斗争，即使是领导有不对之处也敢于当面指出，为此，父亲没少得罪领导。父亲虽然乐于助人，为了别人的事甘愿赴汤蹈火，但在自己的个人前途上却从不拉关系走后门，典型的一头只知道埋头拉车，不知道抬头看路的老黄牛。所以，父亲尽管呕心沥血辛勤工作一辈子，也还是一名普通民警，没有当上领导。但父亲从不因前途暗淡而郁闷、苦恼。每当父亲不辞辛劳、不畏艰险为群众追回经济损失和维护正义后，那些真诚感谢父亲的群众送来大红纸感谢信和大红锦旗时，父亲疲惫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那一刻，父亲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他所有的艰辛和付出都是值得的。
披肝沥胆守初心、风雨兼程践使命。从韶光年华到雪染双鬓，父亲无愧于他肩上神圣的肩章和头顶闪耀的光芒。
父亲，年少时，我不懂你，如今，我以你为骄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