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常教导我们四姐弟:人活在世上,穷要心好,富要饶人。人虽然贫穷,但要心怀善念,行善积德,最终是会有福报的。人有钱有势了不能仗势欺人,为富不仁,而要有同情心。这是父亲的人生哲学和处世原则。从70年代末到80年代中期这段时间,是我记忆中我家生活最艰苦的时期,那时,我家全家刚从农村搬进县城,母亲最初还没有就业,由于我们全家都是干居民,农村没有分得耕地,生活中的每一粒米、每一片菜叶,都得掏钱去买。父亲一个人每月二三十元的微薄工资要供养一家六口人,经常是捉襟见肘,吃了上顿愁下顿。繁重的工作任务和艰难的生活困境,沉重地压在父亲的肩头,让父亲愁苦万分。尽管生活异常艰难,但只要有老家的乡亲进县城办事来到我家,父亲都会笑脸相迎,勒紧裤带也要倾尽所有来接待乡亲。实在没得钱了,哪怕先找单位借钱预支,都要到菜场去买上一块平时自家望眼欲穿都吃不上的猪肉来、炒上几个好菜来款待乡亲,让他们吃好住好,第二天再热情相送到客车站送别。由于父亲热情好客,老家的乡亲们进县城,最喜欢到我家,他们说我父母为人很好,在我家很随意,就像自家一样没有半点见外。对那些流浪街头的乞讨人员和智障人员,父亲怕他们饿着,给他们送吃的,怕他们冻着,给他们送穿的盖的。父亲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做好事不要图回报,你为别人做了好事,可能有的人不懂感恩,但人情不在阴功在,上天是会知道的。
父亲对我四姐弟的爱从来都是严厉、深沉、厚重、无私而延绵不断的。尽管以前父亲在艰难的生活困境和繁重的工作压力下,时常会对我四姐弟发火,并让我四姐弟饱受皮肉之苦,但却从没把我们一个抛弃。父亲一生都极具优患意识,先前是忧虑操心子女的工作生活,等父亲含辛茹苦、拼尽全力把我姐弟四个拉扯长大并各自有了工作,能维持自身生活后,父亲又接着忧虑操心起家孙外孙们的工作生活来。他常告诫我们子女,人是三截草,三穷三富不到老,不知哪半截好,因此,要勤俭持家,居安思危。父亲艰苦朴素、生活节俭,一生中总是穿公安制服,退休了仍穿老旧警服,从未花钱买过服装。有时,我们当子女的给他买衣服,会招来他的责骂,说我们浪费钱。
父亲对我很宠爱,小时总是亲昵地叫我“小妹”。一些爱搞恶作剧的人知道了,在街上见到我时大声叫我小妹,弄得我在众人面害羞得脸红脖子粗,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下去,看着我当众出丑的样子,他们哈哈大笑。后来,直到我上高中,在我一再哀求下,父亲才觉得男孩再叫小妹不合时宜了,才改口叫我“小勇”。
小时,父亲晚上一有空总会把我抱在膝上,给我讲《三国演义》《隋唐英雄传》《杨家将》《岳家将》《薛仁贵征西》等古典小说,讲关羽、赵云如何武功盖世,英勇无故,讲杨老令公一家如何世代忠良,满门英烈。讲岳飞一家如何精忠报国,英勇抗金……让我听得津津有味,如痴如醉。讲到兴致处,父亲还会学着安顺屯堡地戏的唱腔唱起几句戏文来,那时的我,对父亲充满崇拜,觉得父亲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我5岁那年,一次父亲带着我从县煤厂走山路回老家。在途经一座山坡时,突遇一处山体滑坡,一些石块从山上飞落下来,父亲没有半点迟疑,纵身把我压倒在地,紧紧地抱在怀中,我有惊无险,平安无恙。而父亲却被一些碎石击中背部、大腿,很多地方青紫淤血,一块细石击中后脑,鲜血横流。父亲怕我伤心,强忍剧痛,擦去头上血迹,强装笑脸地对我说“小妹,爸爸没事,咱们继续赶路……”这就是父亲,无论有多大的凶险向我袭来,只要父亲在场,他都会舍生忘死、奋不顾身为我抵挡凶险,护我安全。
我18岁至21岁到都匀上师专时,每个学期,父亲总放心不下我,都会来都匀看望我。那时是泥公土路,坐客车从长顺到都匀要颠簸五个多小时。年届花甲的父亲不顾车途劳顿,每次来看我,父亲都给我送来满满一钢钵酸辣椒炒肉之类的美食给我改善生活,那是母亲前一天晚上刚给我做的,盛满的是父母亲的爱。父亲给我生活费,叮嘱我好好学习,钱不够尽管叫家里寄,千万别亏待自己。每次父亲来师专看我,总让我心中流淌过一股暖流,感受到浓浓的亲情父爱。
我20岁时,父亲退休了。退休了的父亲没有像其他退休人员一样过着养鸟、种花、打麻将、下象棋、外出旅游等悠闲生活享清福,相反,他赶乡场摆地摊,收购废品,收购药材,反而比退休前更加忙碌、辛苦了。父亲为了收购药材,跋山涉水在荒山野岭辛苦奔波。药材收足一车后,父亲请大货车运到广西南宁的药厂卖。那年暑假,父亲说读书不如走广,让我跟他去南宁卖药材,到外省看世面,长见识。父亲请了一辆大货车,载上5吨复方藤一早出发,那时没高速公路,从长顺到南宁要两天时间,要在途中住宿一晚。而父亲为了节省开发,只安排我和货车司机住旅馆房间,他却一个人趴在货车驾驶室内熬过一夜。夏天夜晚,货车驾驶室内异常酷热,还有蚊虫叮咬。第二天一早,发现父亲满脸倦容,脸上手臂上有多处蚊虫叮咬的痕迹,我知道父亲一晚上都没休息好。车上路后,当天下午3点抵达南宁,在药厂过秤后,当天厂里说没有钱,等明天再说。由于当天不能收到款,一路上的加油,吃饭,住宿,父亲身上带的钱己经基本花光,父亲掏出身上仅有的100多元钱,让我和司机去饭店吃饭和晚上住宿,而他推说自己不饿不想吃,要留在车上守车。当我吃完饭回到停车场,却见父亲对着水龙头在猛喝自来水,父亲说天太热,受不住,喝水来消消暑。其实,那是父亲的谎言,父亲那天都在挨饿,他用喝水来缓解饥饿感。父亲催我快回旅馆去睡,他留在这里就行了。这就是父亲,宁可自己挨饿受罪,也要让儿子和别人吃好睡好。等到第二天下午,药厂有钱了,父亲领到了货款,我们才兴高采烈地乘货车返家。
2004年,我离开长顺到都匀工作。每次得知我要从都匀返家,父亲前一晚便会激动得睡不着觉。天一亮,父亲就迫不及待地来到客车站停车场守候。无论春夏秋冬,严寒酷暑,不管烈日暴雨还是寒风霜雪,也无论上午、中午,还是下午、黄昏、傍晚,年逾古稀的父亲总会一个人孤零零地蹲靠在停车场的那堵矮墙边,痴痴地守候着,直到我出现。有时,因客车路途中有耽搁,父亲竟足足等待我五个多小时。而无论何时,只要客车一驶进长顺客车站,我就能一眼看见车外父亲那徘徊张望的矮小身影。尽管经历了漫长而焦急的等待,父亲已经疲惫不堪,但见到我的那瞬间,父亲苍老而忧郁的脸上总会流露出甜蜜幸福的笑容。那一刻,父亲那矮小蹒跚的身影,在我湿润的双眼中显得无比雄伟高大。
而每当我要回都匀时,父亲无论如何都会要我带点东西回去,父亲会早早地为我一口袋一口袋地认真装好。父亲给我装下的何止是一袋袋的东西,他装下的是满满的思念、深深的亲情、殷殷的父爱。父亲每次都要亲自把我送上客车。在我坐在车上等候发车的时间里,父亲一直站在车旁,慈祥的目光透过车窗一直关爱地注视我。直到客车驶离车站,我回头往车窗外回望过去,父亲那佝偻苍老的身影还站在那里,目光一直在追随着我的车辆,直到我剩坐的客车渐渐消失才慢慢往家中走去。在父亲眼中,无论我年龄多大,始终是孩子,无论在哪里,都有父亲的牵挂和关爱。
父亲总是说,我这辈子多奋斗些,今后儿孙们便会少奋斗些,我这辈子多苦些、累些,今后儿孙们便会少苦些、累些。我从小是过苦日子长大的,为了儿孙们以后的日子好过些,再苦再累我也心甘情愿。
父亲一生共修了四栋房屋,早年在乡下老家修了一栋木瓦房。后来我家进县城,改革开放后,母亲成为县城最早一批个体工商户,从此,我家逐渐走出困境,过上好生活。父母亲省吃俭用积筹了些钱后,父亲于1989年在县城买了一处地皮,修建了一栋三层楼房,在当时算得上县城较早较体面的私人楼房了。当时国家工作人员都是住单位分配的房子,没有商品房,很少有国家工作人员建私房的。建房前,母亲与哥姐们强烈反对,认为有国家的房子住就行了,没必要把家中积蓄耗尽去修房子。但父亲认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那时的父亲已接近花甲之年,一边忙上班一边还忙着建房子,为建房奔波辛劳着。父亲在修建房屋中能节省钱的地方尽量节省,能自己动手的绝不花钱请人,搬运材料都是自己亲力亲为。下班时间,父亲自己一个人拖着板车运送木材、钢材等建材,自己搬运上楼,累得疲惫不堪,但他从不叫苦。一天晚上,父亲推一手板车沉重的木料到建房工地,在下坡时,板车轮子不慎碰到一块大石头,板车反弹回来,车杆一下子撞到父亲腹部,剧烈的疼痛使父亲立马晕倒在地,10多分钟后才苏醒过来,父亲咬紧牙关,硬撑着把木枓运到工地卸下。回到家后,父亲只用药酒擦伤口,第二天又带着伤病坚持上班。房子建好,父亲也瘦了黑了许多,体重减轻了10多斤。
2003年,父亲70岁,一生都在心忧儿女的父亲不好好享受像别人那样悠闲幸福的退休生活,又呕心沥血地在县城修建了一栋四层楼房。父亲建房子首先考虑经济价值,都选择在当时的客车站旁边临街修建,便于开设旅馆、铺面和出租,这样,今后即使子孙将来没有工作,也能够以房屋来养家糊口。事实证明,父亲的想法与做法是对的。我家房子建好后,开旅馆、小卖部、出租门面、住房,收益颇丰。
20013年,父亲已80岁。由于年代久远,父亲早年在老家修建的木瓦房已经损毁。父亲又头脑发热地要去乡下老家修建房子,这次全家一致反对。母亲说:“死老头子,你黄泥巴都埋到脖子上了,这辈子修房子修上瘾了,不好好保养身体多活几年,成天到晚就知道修房子,儿女们现在都在外面生活上班了,还跑回乡下修房子干啥?但父亲说:“老家是我的根,村高千丈,落叶归根,我一定要在老家新修一栋房子,方便子孙们回老家吃酒做客和清明祭祖,修房子的钱我自己出,不要你们的一分钱!”。父亲掷地有声地说干就干,又回到老家为修建房子奔波操劳起来。
尽管父亲身体强健,在82岁前没有住过一次医院,但修好老家的那栋两层房子后,为家庭和子女辛劳了一生的父亲彻底累垮了,从2015年开始,父亲的脑梗、高血压、糖尿病、老年痴呆、脑溢血等各种疾病接踵而至。尽管老年痴呆了,但父亲仍然保留着善良好客的天性,无论谁到家中来,就连上门来送水、送包裹的陌生人来了,他都会着急地催着母亲去做饭给人家吃,生怕会怠慢人家。
老年痴呆的父亲似乎什么都已经忘记,但却始终没有忘记我这个叫“小勇”的儿子,他心中依然时刻牵挂着我这个飘流在外的儿子,依然如以前一样强烈地期盼着我归家。只要是头一天听到母亲说我要回家的讯息,他同样跟以前一样夜不能寐,天还没亮就艰难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拄着拐棍,心急如焚地把母亲叫醒叫去街上接我。而每当我一回来,总怕我饿了忙催促母亲快些做饭给我吃。而当我要走时,颤颤巍巍的父亲在母亲的扶持下站在三楼的楼梯口老泪纵横地痴痴地望着我。每次离开,我都不敢看,却又不得不看父亲那可怜巴巴的悲伤神情,那神情充满着父亲对儿子的依恋、不舍和牵挂
岁月蹉跎,压弯了父亲的脊梁,时光无情,染白了父亲的双鬓,人生沧桑,浑浊了父亲的双眼……曾经那个铁骨铮铮、身体强壮的父亲,两年前变成了彻底不能下床走路、生活不能自理的痴呆老人了。
父亲去世前一段时期,几次躺在病床上喃喃地呼唤我的名字,而我由于从州直机关下派到平塘县新寨村任第一书记,时值全县紧锣密鼓迎接国家巩固脱贫攻坚后评估工作之际,工作繁忙,抽不出身去看望父亲,没有尽到儿子的孝道。
深恩未报惭为子,隐憾难消枉作人。至今想起,我深感内疚:“父亲,忠孝不能两全,您在天之灵原谅儿子的不孝罢!”
父亲弥留之际,陪在床前的二姐见证了父亲临终的神情。二姐说,父亲走得很安详、从容,嘴唇抿了一下,然后面带微笑,安静地闭合了双眼,停止了呼吸,没有许多人落气时拼命挣扎的痛苦表情。二姐说,这是父亲行善积德修来的福报,我想这是真的。我相信天堂一定很美,不然,父亲走的时侯不会如此安祥,从容,面带微笑。天堂里一定没有劳累,没有病痛,没有让父亲一辈子为子女操不完的心,就让在人间辛劳一生的父亲一去不回,在那里安息吧。
父亲出殡那天,多天来一直寒冷阴湿的雨雪天气突然变得阳光明媚,睛空万里,久违的灿烂阳光照得人暖融融的。母亲说,这是父亲做善事,修阴功,积阴德,让上天感动,所以上天开眼了。我相信,母亲说的是对的,那灿烂的阳光是升入天堂的父亲的笑脸,他慈爱的光芒在照耀抚摸着自己的子孙,庇佑着子孙幸福吉祥。
时光流逝,带不走的是记忆。岁月流转,永不忘的是父爱。父爱如山,永远屹立不倒,父爱如水,永远源源不断。父亲过世后,在我工作的农村,夜间,每当我孤独地仰望夜空,总会看到有一颗星星如影随形地在我头上方的夜空中照耀,无论夜空如何阴沉黑暗,那一颗星总是对着我闪闪发光,照耀我前行的道路,我知道,那是天堂中的父亲在慈爱地端祥着我。无论是在人间还是在天堂,父亲对我的疼爱都从不会改变,父亲对我的爱无处不在,无时不有。
父亲,您安息吧,儿子会永远思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