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布河感怀

王昌勇

每次回故乡长顺，走在县城大街上，经过城中的那条“洗布河”旁时，我都会有一种难言的隐痛。

每一条河流都是伟大的，人类用“母亲”一词来表达对河流最崇高的敬意，正如长江，黄河是中华儿女的母亲河一样，每一条河流都是她流经区域的民众的母亲河。对长顺县城居民来说，洗布河毫无疑问是长顺县城人民的一条母亲河，千百年来，她孕育了河两岸的田野、村庄及长顺县城的人民。洗布河之所以得名，是因为以前县城的居民浣洗衣物、布匹都是到这条河中，故得名洗布河。

上世纪７０年代末，从我５岁时我家从农村搬迁到县城开始，我便吮吸着洗布河的母乳一天天地长大。洗布河承载了我儿时的梦想和欢乐，伴我走过人生的童年、少年、青年时代，直到我30岁时离开县城到外地工作。上世纪以前，洗布河还是县城边上的一条河，洗布河的发源地有３处，一处发源于县城北外２公里的溶洞“转拐龙潭”，流经原县水泥厂附近的马路关田野约１０００米后进入山体成地下暗河，从另一面山体流出，穿公路桥洞从原铁合金厂下面的田野中流出地表２００米后再从“小关”山体进入地下暗河，从另一面山体溶洞流出，流经原县酒厂与河心寨之间的田野３００米后穿公路桥洞经县二中前方小山３００米后注入主河道，是洗布河最主要的水源。第二处发源于河坝寨子后山一处幽深的山涧，流经河坝寨子田野约１０００米后注入主河道。第三处发源于河心寨后山山洞的一处季节性河流，平时基本干涸无水，只有雨季涨水时会有水从洞中涌出，流穿公路桥洞、县二中校区等约３００米后流入主河道。

原来的洗布河，除了约１００米河段流经县城居民区外，大部分河段都是在县城郊外的田野里，河两岸多是稻田，清澈的洗布河如碧绿的玉带在广阔的田野间婉娫流淌，用她丰盈甘美的乳汁养育了两岸生机勃勃的田野，广阔的田野中阡陌交错，鸡犬相闻，在苍翠的山脚下，有几处袅袅炊烟从黑瓦白墙的农家屋顶飘起，如诗如画般优美。

洗布河河道并不宽，原先大多处宽为１０来米，最宽处为２０多米，但宽处的河道平时河水不会注满，只有当雨季汛期河水暴涨时才注满。河水也不深，多为１米左右，最深不超过２米。但儿时的洗布河清波汨汨，绿弦淙淙，水草繁茂，有许多鱼、虾、螃蟹、泥鳅生存其间，水清澈透明到能清晰看清水里流动着的每一条小鱼、水下的每一粒砂石。河岸边生长着众多的昌蒲、竹节草、野花等。洗布河沿河有许多口甘洌的水井，在没通自来水之前，附近居民饮用水都是到那里去挑水。洗布河上游河坝段的河水是名符其实的“农夫山泉”，我们小孩到河边玩累了，直接双手捧起清凉甘甜的河水就喝。后来通了自来水，我们县城及周边居民饮用的也是洗布河源头转捌龙潭的水，所以说，洗布河用她甜美的乳汁滋养着县城附近的居民，让人们得以世代生存繁衍。

儿时，洗布河上只有２座桥梁，一座是在县食品站与县酱油厂之间的三孔石桥“洗布桥”，另一座是在河下游城西郊往者贡方向的单孔桥“赖桥”，此外再无其他任何桥梁。人们过河是踩踏着从河中凸出水面的岩石过去。有一处是一根３０厘米口径、１０米长的灌溉引水钢管，横跨高过河面３米的河两岸，大胆的人们是直接踩着钢管快步过河。而许多如我等胆小的则是趴下身子，用屁股坐在钢管上，双腿夹住钢管，如骑马似的一点点地挪动着屁股慢慢地过河。由于常年有人骑着钢管过河，那根钢管被人们的屁股摩擦得油光锃亮。

以前洗布河的河岸大多数是自然状态的泥土河岸、山岩河岸，小段是半自然半人工的、多用卵石堆砌的河岸，能给花草植被生长的空间，加之河岸两边是广阔的稻田，完全是“河畅、水清、岸绿、景美”的天然河道面目。

洗布河是长顺县城的灵魂，让县城显得灵动而有生机。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洗布河演译着不同的美丽。

春天，万物复苏，洗布河格外清澈透亮，春风催绿了河岸茵茵的绿草和柳枝，春水浇开了河边各种娇艳的鲜花，春风在河面荡起层层涟漪，归来的燕子欢快在在河面盘旋低飞，优蓝的翠鸟不时从河边掠过，最先感知水暧的鸭子“嘎嘎嘎”地欢叫着奔向的河中觅食。我家距洗布河仅有４００多米，在我上初中、高中时，我家曾喂过鸭子，我每天早上上学前先把鸭子赶到洗布河里去放，让鸭子到河中畅游觅食，下午放学后又把鸭子赶回家。

夏天是洗布河最欢乐的季节，洗布河成为我们孩子最爱光顾的乐园。夏季，河水缓缓流淌，“哗哗”地声音，如一曲悠扬、优美的乐章，河水平时温顺，暴雨山洪后便变得狂野。河流周边到处都有成群结队翩舞飞翔的各色蜻蜓，不时在河面来一下蜻蜓点水，飞累了便会降落到河中的昌蒲、竹节草等的枝节叶上休息，我们小孩都喜欢到那里去捕捉蜻蜓来玩。蓝天白云下、河岸上、河滩中总少不了头顶烈日，满脸汗水，乐此不疲跟着蜻蜓追逐奔跑的懵懂少儿的我。我们还经常下河去摸鱼捉蟹。在河上游河坝段一带水质最好，冰凉浸骨，清澈甘洌，水中除了鱼虾还有许多身上长着红色斑点的如小指般大的小娃娃鱼，我们常去那里捉娃娃鱼。而最舒服过瘾的是到河里去游泳，在洗布河的河坝、白菜塘、老鹰岩、三岔河、提灌泵龙潭、牛滚塘等处的开阔水域中，我们赤身裸体的孩子一个个“扑通”“扑通”地跃入水中，欢快地凫水和激烈地拍水打水仗，欢腾喧闹的童声响彻洗布河。

秋天，洗布河畔迎来收获的季节。田野里,农民怀着喜悦的心情前来收获金灿灿饱满的稻谷，每一位农民的脸上和心中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水稻收割了，蚂蚱们无处藏身，也正是捕捉它们回家做美餐的大好时机。田野中回荡着我们小孩兴高采烈地追逐捕捉蚂蚱的欢声笑语，与农民们收割劳作的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奏响了欢乐祥和的丰收协奏曲。

冬天，洗布河是萧索安静的。草木枯黄，燕子、蜻蜓不见了踪影，洗布河变得毫无生气，一下了暴瘦了许多，丰盈充沛的河水变成了涓涓细流，有气无力地流淌着，河边也少了我们孩童的身影，洗布河仿佛也进入了冬眠。

在那年少懵懂的岁月里，温婉美丽的洗布河给我欢乐，伴我成长，那清澈的河水流淌着我童年的时光，荡漾着我心中的爱恋，载着我童年的梦流向远方。如今，儿时的洗布河已成为心中美丽的风景和回忆，我好想再次走进她，投入她柔洁玉润的胸怀，吮吸她丰盈甘美的乳汁，倾听她低吟浅唱的绵柔细语，感受她慈母般的关怀和溺爱，去重温儿时的欢乐和童趣。然而，这又是多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呢？

时光荏苒，世事多变。本世纪以来，城镇化的发展使县城面积加速扩展，洗布河由原来的城外河流变为了现在的城内河道。今天的洗布河穿城而过，流经县城内大约５公里，出县城后往东流到威远简朝冲处消失，全长１２.６公里，出县城后的河段叫做“威远河”。原来洗布河两岸广阔的稻田被开发变成了大片的楼房、城市大道。河两岸的河堤已全被水泥浇筑覆盖，为了蓄水，原本无一处拦河坝的河中修建了１０多处的水泥拦河坝。水泥是一种坚硬、永不分解的物质，它残忍地扼杀一切生命。水泥河堤、水泥拦河坝使河岸生物带遭到破化，河岸生态系统丧失了原有的功能，更易受到沿岸污染物的影响，水体自净能力下降，水质恶化，造成鱼、虾等物种产卵或生存困难直至绝迹。水泥拦河坝使一段段河流的生态被分割，水泥河堤使得河内生态系统几乎与陆地生态系统隔绝联系,水源补给减少，难以生存。水泥河堤割断了水泥表面上下水分、营养养分、太阳能量的流动，破坏了生物生存栖息的环境。

千百年来悠然恬静的洗布河，在本世纪以来经历了生死巨变。

今天，在水泥包围下的洗布河成了一潭死水。洗布河两岸全是居民生活区，一些素质低下的人随意在河中清洗拖把、衣物、疏莱、餐厨用具，向河中倾倒生活垃圾、生活废水。在顺城国际河段，洗布河成了这个商业小区的地下水沟，不少夜晚豪饮后的无德之人随意向河边和河中翻江倒海地呕吐污秽食物，甚至向河中大小便，洗布河已经变得污浊不堪了。河中除了一些富营养化的藻类和生命力极强的野草，其他的植物都已绝迹了，基本没有鱼、虾等水生动物的踪影。

如今，触摸河水，感到油腻浑浊，有一种腥臭味，让人不愿再碰，更别说像过去那样，掬水入口痛快地喝下去。有一次，一个夏日下午，我想找回久违的儿时到洗布河游泳的畅快体验，便下河去游了一下。谁知身体一下到河中，各种淤泥，沉渣、垃圾立即浮起，全身上下满是脏乎乎、臭兮兮的油渍污泥，全身不爽，身上皮肤还起一些红肿搔痒的痱子折磨了我一段时间。此后，我再也不敢下河了。

每次回到故乡的洗布河边，我都怅然若失，感慨万千，承载着我儿时成长的岁月，欢乐的记忆，难忘的乡愁的洗布河再也不是我儿时的洗布河了。许多次，我在梦中惊喜地看到洗布河重新丰盈清澈，欢快流淌，鱼翔浅底，蜻蜓翩飞，野花盛开，我又可以到河中欢快地游泳了……但当我满怀期待地赶回故乡，眼前残酷的现实又令我彻底失望了。我瘫坐在洗布河的水泥堤岸上，痴痴地低头凝视着眼前的洗布河，脑海中幻化出儿时的场景，希望能重温旧梦，重新领略她秀丽迷人的风姿，找回流逝的岁月踪迹。而眼前的景象令人唏嘘概叹，承载着我童年时光和欢笑的洗布河，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岁月沧桑给我留下的是脸上的皱纹和头上的白发，世事变迁给洗布河留下的是千疮百孔的致命伤痕。拦河坝处，残存的河水还在有气无力缓缓地“哗哗”流淌，但这种流淌声已不是我儿时听到的那种愉悦的欢快声了，而是一种悲鸣的哭诉声。　

如今的河两岸绿化带中种植有树木、花卉、草坪，还有了１０多座石拱桥、公路桥等许多人工建筑景观，如拍照还有些上镜，看上去仿佛景色宜人，但它们的美丽与污浊的河流是两个完全隔绝的世界。我更喜爱过去河岸那种原始自然的古朴之美，我更怀念原来那条欢流不息的清澈河水。没有生命的河流，还是河流吗？没有鱼虾、不能游泳或洗澡的河还叫河吗？失去生命力的河流的人工景观再好，也只是徒劳的陪衬，正如失去生命的人一样，无论在其灵堂周围再布置多少花圈花篮鲜花，在其陵墓周围再栽种多少苍松翠柏花卉，都无法再挽回其逝去的生命。

洗布河已经奄奄一息了，只留下一潭毫无生命体征的死水供我凭吊，留给我的是无尽的伤痛……

由洗布河以小见大，见微知著，人类文明的进步和城镇化的发展牺牲了太多的自然生态，这些年来，在全球城镇化发展进程中牺牲了多少条像洗布河一样的河流呢？我感到不寒而栗。近年来，长江、嘉陵江、鄱阳湖、洞庭湖等大江大湖水位的大幅下降甚至部分干涸断流，给人类敲响了生态的警钟，保护大自然，保护生态，保护母亲河，刻不容缓。生态河流建设绝非一日之功，而生态破坏只需吹灰之力，对自然资源少一些掠夺，多一些爱护，保护生态，保护母亲河，促进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才是应有之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