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名海,二哥名江,两人的名字里都有水,但仍然水水不容,互不相让,他们打架时,最伤心的人莫过于我。看着他们两个厮打在一起,鼻里有血,嘴里有血,我吓得哭不出声,拼了命上前想把他们拉开,奈何二人像被什么粘在一起,无法撕开。多年后明白,能撕开他们的,只有生死。多年后明白,在男孩子的成长中,打架是为了获得认同,算是交往的一种方式。
海和江也有合作很好的时候,比如经常轮流背着我去上学,在泥泞的田埂上,娇弱的我总是让他们担心,于是他们俩轮流背着我走过那段窄窄的田埂。学校离家有两公里山路,好在都有人家,是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也不觉得偏僻,倒是引得同学们对我好生羡慕。在学校,有大哥二哥的我自然是不会被人欺负的,所以我的小学生活,在离家到镇上寄宿之前,都是体面而安全的。
当写下这些的时候,我心里面涌起来更多的事,大哥二哥已经成为我心底的一块伤疤,每每被“哥”这个称谓触及时,它还是会冒血。大哥只上过小学五年级,我们村的小学只办到四年级,之后的求学,都要到镇上的学校去寄宿。大哥去上五年级了,因为不适应那里的生活,或许也是因为对读书没有多少兴趣,他回家总说他头痛,他头痛,小学升初中凭分数录取,落榜之后他就坚决不再读书,父母当然也就没勉强他,能读到小学四年级在我们村里也不算文盲了,还有张家的大娃李家的二娃还没发过盲呢,母亲说成龙上天成蛇钻草,大哥就此辍了学。大哥不是懒人,他是长子,上山砍柴下地扶桑,自然是少不了他的份,15岁时,也就是大哥辍学后的第二年,他有了门道---有人约他出去做生意,懵懵懂懂的我目送大哥提着一个灰白的蛇皮口袋出门,心想我大哥真能干,可以自己出门挣钱了。
大哥出门一个多月没有消息,偶尔听大人们抱怨几句,他们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晚上我就在床上流泪,担心大哥就像风一样被另一阵风吹走了,像云一样被另一朵云带走了,担心大哥再也不回来了……我想念大哥无人知道,那是个羞于表达情感的年代,也是个不能有喜怒哀乐表情的家庭,我默默消化着大哥带给我的情绪,那时我才上小学三年级,不会写作文,不知道其实思念是可以用文字表达的,也没有看过课外书,不知道其实一个家庭,爱才是最重要的。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大哥有消息了,说是在邻近的一个县城当乞丐,父亲知道后的第二天就动身去了那个县城,那个县城也就一条街,餐馆也就那么几家,徘徊在餐馆门口的大哥一见父亲就想跑,可是父亲喝住了他。父亲不是普通农民,算是去城里长过见识的,村子里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他的儿子当了乞丐,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他的错---至少他不能让人觉得那是他的错,他把大哥带进餐馆,美美吃了一顿,让后就是苦口婆心的训诫,直说得大哥痛哭流涕。
大哥被带了回来,没呆多久又出门打工了,然后回来,之后的日子都是出门,回来,又出门,又回来。几年下来,大哥长大了也长老了,胡子拉碴,面容枯瘦,大哥回来后的笑容越来越少,更多的是叹气,他说钱不好挣。
在大哥出门打工的日子,我也上了初中,我读初二,二哥读初一,学校伙食不好,吃不饱肚子是正常的事,那个年月,农村缺粮少吃都是件普通的事,二哥比我大,成绩落在我后面,自然不受宠,而且他总受到和我的对比,每次都是他被比得一败涂地,每周我可以得到一些零花钱,他是一分也没有的,二哥个子长了好高,但裤子不能跟他一起长,他把裤腰尽量往低了扎,脚踝处还是露了长长的一截腿,冬天冷了没有多余的衣服可加,瑟瑟发抖的二哥就去操场和别人打篮球,几番下来,结识了转学来的某某,那某某是个社会人士,支使二哥回家偷腊肉。收拾好腊肉的二哥并没有当晚离家返校,而是在家里睡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被父亲发现了。当场的打骂训诫自然不用说,但后来的某一天,父亲冲到了学校,在教学楼前面的操场上,对二哥动起了粗,引来了众人的围观,我连走过去看的勇气都没有,我没有,我无脸面对。好在母亲是跟父亲一起的,她拼尽全力护着二哥,虽然没挨打,但自尊已经被撕裂了,二哥回到教室后一直抱着头,不看人也不想被看见。盛怒的父亲那天被校长叫了去,我以为校长要责备我父亲的,直到几天后学校大会上二哥被点名开除了,我才知道他们谈的是二哥偷腊肉的事。二哥也辍学了,但他没回家,学校开除他的那天他就去了一个亲戚家,亲戚家捎信来让去接人,父母说让他自己回来,二哥的被褥是我请男生帮我从男生宿舍拿出来的,就两样东西,一床凉席,一床不厚的被子,满是地塞米松软膏的味道,二哥患体疮已很久了。
大哥二哥都出门打工,我们家的经济空前地轻松,父母在我初三时搬到了集镇上做生意,那时做生意的人不多,父亲能说会道,生意自然不差,虽然是租房,但毕竟财源滚滚,未来可期。大哥在这个时期成功相亲了,婚后大哥依旧出门打工,大嫂怀孕了,在家里生下了儿子,大哥获得喜讯,自然是干活更加卖力。春节回到家看了孩子,过完春节又赶紧出门干活。那时挣钱最多的就是下煤窑,山西的煤窑,每年春节时分都要从我们镇上运几客车民工走。大哥的儿子没活几个月,因为照料不周,夭折了,大哥在煤窑知讯,买了一瓶酒喝了,一个人睡了两天。后来大嫂一直没怀上。最后一次见大哥,是1998年正月15,他买了东西准备上车,我跟他说:“大哥,你们今天走吗?”他说是的。9月份噩耗传来,我正在实习,大哥离世的那一刻,凌晨5点多,我感到浑身好热好烫,想必大哥就是在烫、痛中走向极乐世界的。煤窑的瓦斯爆炸烧焦了大哥的每一寸肌肤,一个民工的苦难人生就此终结。大哥死后好长一段时间我哭不出来,也没有泪,但我会经常梦见他,直至现在,梦里的他依然年轻。
二哥也在煤窑干活,不过他和大哥很少在同一个地方,谁都不想看见谁的狼狈,二哥最开初出门归来的时候,性情还温和,后来就患上了哮喘,我问他怎么喘了,他说是感冒了没钱看病导致的,我才知道哮喘并不都是先天的。他性格也变得急躁了,总是曲解人的意思,一次吃饭时,他端着碗在外面吃,我担心他没菜了,就夹了菜给他送来,他竟然发怒了,说我没有手吗,是真的发怒。
后来,二哥经历了很多,比如失败的婚姻,居无定所的流离,他的精神到底没有支撑起他的肉体,他迷恋上了赌博,输掉了家当,也输掉了人生,以前有人和他打牌的时候他就打牌,没人和他打牌了他就买彩票,当民工辛苦几个月的工钱,他守在彩票点一天就消耗完,他不会看书也许也不屑于看书,因为看书挣不了钱,但买彩票可以挣钱,只不过,能挣钱的彩票,通常都是别人家的彩票,落到二哥手里,就是一个惨淡的人生。
二哥已经离家很多年了,从来不和家里人联系,只在八年前患了骨结核,无钱看病时,回到了家里,年迈的父母花了重金给他救治,病愈了,因为琐事和父亲吵了一架,离家,再无消息。
初中时,二哥被学校开除后,我在作文中写过一首不能叫诗的诗“燕大燕先飞,燕小燕欲行,唯留燕双双,岁岁年年忙”,这“先飞”指的是大哥二哥,“欲行”指的是我,“燕双双”指的是父母,其实先飞也好,欲行也罢,最后,谁也没飞出谁的天,我们把自己留在了对方的魂魄里,即使那个九泉下的大哥,也依然知道我牵挂他,一定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