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才知道,原来在我们刚来到这儿时,它们就已经接近枯竭了。两年前,憧憬着空有的“油罐致富”梦,父亲将全家拽上了小汽车,拧上车钥匙,踩下油门,开始了前往“石油大市”金樽市的长征。路上危楼耸立、酔灯霓虹,出身农村的全家一下子就迷失到这钢铁森林中。五色炫彩的小汽车在两旁呼啸而过,只留下一耳音乐萦绕在脑中,挥之不去......过去总是令人怀念,但现实的洪流却一个猛子就浇到了头上,一下子让我清醒过来。
“杨思博!”母亲一声叫喊将我从想入非非中揪了出来,我条件反射似的切换电脑屏幕,将游戏画面隐藏到后台,换上网课画面。这一切就像是一个对于瞬狙了然于心的老兵开枪一般。但尽管对这事儿我已经十分熟悉,做贼心虚的我依然后背上渗出一阵冷汗,心脏也开始砰砰地不安地跳起来。
“叫你妹妹写字儿去,叫她别再玩游戏了!”母亲一边在客厅沙发上躺着看手机,一边用手指换着短视频,一边叫喊道。
明白了事情原委的我如实舒了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立马回道:
“你自己咋不去叫,你不也玩儿着手机吗?”
“你咋这么不懂事儿啊,我干一天活挣钱容易啊?我累了一天了还不能玩儿会儿手机了?我挣钱是给谁挣的啊?”
没等听完母亲的絮叨,我努努嘴,紧皱了皱眉头,将脸又扭回电脑屏幕上。瞅瞅屏幕右下角,已经十点十三分,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回来,我抬起头看了看窗户,窗外漆黑一片,对面的楼早就全熄了灯,我的模样经过昏暗的灯光映在玻璃上。玻璃照不出我的表情,只能映出轮廓。白天弄好的挺立的头发都塌了下去,显得人十分慵懒,又有点儿丧。
说实话,母亲确实也够辛苦的,因为父亲工作的缘故,赚的钱根本供不上一家的开销。特别是妹妹上补习班,我又上了高中,都到了要钱的时候。老家又有一连串儿这样那样的事情,这样一折腾,家里的情况就变得更加败落。起初,一家来到金樽是为了赚钱,还能为我和妹妹寻个好的学习环境、学习资源。这下可好,不光钱没赚成,我和妹妹的学习也一并被影响了。可经历这几年的折腾,在这儿又留下了一堆烂摊子,还不能说走就走。这些“没办法”使得母亲不得不一天干两份儿工,每天五点半就起床,给一家人做饭,做完饭就给扣锅里,自己做的饭连吃都顾不上就急急忙忙去上班。夏天还好,大清早的天儿起码比较凉快,凌晨也比较明朗。冬天可真就麻烦了,天儿冷的让人根本出不了被窝,更别说起早贪困再受冻。况且冬天的凌晨也跟夜晚差不多。要不是路边的路灯,也就只有星星给母亲照明了。记起来有过几次全市停电,连路灯都不再亮了,母亲就打开手机照明,只凭着记忆去找寻斑马线,凭着手机照明这微弱的亮点儿保证不会有夜行的汽车撞上。这种干活法,只用了不到几个月,母亲原本微胖的脸颊就削瘦下来,眼睛下面也出现了明显的黑黑的眼袋,开始有了白头发......身体上的“受难”已经让人心疼了,更可怕的还得是心理——精神层面的节节败退。往昔,母亲对于我和妹妹学习方面的事还在尽力管教,即使她小学四年级就辍学回家打工,学历并不高,但管教还是非常上心且严格的。今天呢?一天、一周、一个月、一年,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在家,在家除了睡觉做饭就是看手机,甚至于连家庭之间的交流都少了许多。把一切对孩子的管教工作都交给老师,甚至于妹妹学会了说脏话了都归功于是老师教导的不对。她学历不高,没有经历过太多老师的教导可以理解,可她的“变化”实在是接受不了!这大概已经不是一个“母亲”,而好像是一个......一个仆人,一个冷冰冰,没有感情的“造钱机器”。岁月不光是把杀猪刀,更是一把螺丝刀!这样想想,母亲确实辛苦,妹妹还小,不懂事儿就算了,可我又该怎么办呢?不可能的。从小到大,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连一句心里话都没有和父母说过,现如今这么大了,母亲又变成了这样,更不可能再开口。为什么人都要死要面子活受罪,是什么让我们一步一步活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杨诗诗!?还没有上完厕所吗!?你都进去四十分钟了,住里边儿了?作业还写不写了?你这个学还上不上了?”母亲又开口了,语气中充满了恐吓与暴力。
厕所传来一阵冲水声,已经剥落了几层皮的木门也被缓缓推开,果不其然,妹妹正拿着亮着屏幕的手机,连头也顾不上抬起来看看路,嘴里直不耐烦地嚷嚷着“知道了知道了”就走进了卧室,“砰!”地一声甩上了门。门上房东家贴着的幼儿识字挂图颤动了几下,像是一个被吓着的孩子。
母亲又开始絮叨:
“才三年级就这样,上了中学还得了!恁爹马上就回来了,看他回来咋收拾你!”母亲终于缓缓起身,慢慢悠悠地揉着太阳穴回到了自己的卧室。这下可好,三个人一人一间卧室,都在看电脑打游戏看手机!
大概十点半左右,按理说父亲该回来了,可是并没有。我开始有了点困意,连着一整天看屏幕的眼睛也有点吃不消,不停地需要揉。不知道是哪里忽然飘来了一股酒味,这其中又夹杂了些许潮湿腐烂的味道,让人直感恶心。我又往窗外瞅了瞅,对面的楼的楼道声控灯亮起了一盏,并不断上升。大概是有人回家了吧,不对,除了楼道里的灯,其他房子的灯并没有亮起,又过了一会儿,那楼道里的亮光又逐渐下移。屋里开始有些沉闷,我费了好大劲推开窗户,阵阵凉风袭来,吹拂着我充满电脑辐射的脸面。这其中还夹杂着孜然和胡椒面儿的味道,还有点湿,大概是快要下雨了吧。父亲能及时到家吗?我——
“咚!咚咚!咚咚咚!”突如其来的连续不断的敲门声又扰乱了我的思绪,想必是父亲来了。母亲的卧室离得门更近,我以为她一定会去开门,便没有动弹,但是并没有。
“咚咚咚咚咚咚!”敲门的声音更激烈了,母亲终于叫喊了一声“杨思博!开门去!”我也极不情愿却也必须地走向门口。
“来了来了。”“咚咚”声越来越响,最后就像是一辆辆攻城车在砸门一样。我的心也越跳越快,往常父亲大多敲几下就等在门前,而今天他却一直敲个不停,想必必然是他又喝多了。
“吱——”
随着门缝的越张越大,我也立刻就扭头回卧室,门刚一打开,就吹进来一阵寒风,吹散了客厅课桌上的瓜子壳,散了一地。吹得墙壁上挂着的年历也躁动不安地左右摇摆。空气中瞬间多出了一股酒精味,还有夹杂着的石油的呛人气味。
父亲原本是滴酒不沾,但一来到金樽,就跟他同样开大车的人学上了喝酒、抽烟。烟酒钱也是一天比一天花的多。父亲卧室的床头柜中,放的不是该换的衣物,而是烟酒。什么南京、利群、煊赫门、红双喜、中华......什么老村长、牛栏山、五粮液、江小白、雪花......要是全列举一遍,可得说上一阵子。但没有法子啊,烟啊酒啊有时候就是比老婆孩子更能抚慰男人孤独、劳累的灵魂。喝酒就离不开酒场,酒局。像父亲这种“朋友”“兄弟”多的人,一顿饭就得花上几百。而且父亲还是那种比较“仗义”的人,不管花多少,只要那些“朋友”没有带钱,父亲就一定会付上。这样东跑跑西逛逛,就又欠了一屁股债等着还。可近几年金樽的石油濒临枯竭,油罐车行业又年年不好。记得是去年,从过了年到七八月份父亲就一直没有接到过活儿,每天不是找这个朋友喝酒,就是找那个兄弟下酒馆儿。夜不归宿还是好点儿了,有时候甚至能一连两三周不回家。石油一枯竭,父亲就跟着堕落,父亲一堕落,母亲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作为他们的儿女,我又能做些什么?再回老家吗?可是在金樽还欠了一屁股债。更何况在这儿母亲起码赚的钱还能周转周转,回到家的话就只剩下种地或是去之前的玩具厂上班了,赚的钱还没这里多。说是有贫困政策,可市政府也就是做做样子,给的补助根本就是蚍蜉撼树。走也不行、不走也不行,曾经那个向父老乡亲们挥手道别,自信满满说等赚了钱就回家建设家乡的人儿可真不容不易啊。
“苏梦江!苏梦江呢?出来!”父亲将手里提着的一包易拉罐啤酒往地上一撂,就躺到了沙发上。沙发瞬间吱扭一声,像是马上就要爆开一地弹簧。已经发黄发旧的花红布又多了几处油污,变得更难看。
“干啥!一天到晚还以为你在修车哩,谁想着你又跑去喝酒了?”母亲的声音从卧室里极不情愿地挤出来,似乎有点沙哑。
“苏梦江,苏梦江......苏梦江~苏梦江你出来......出来!!”父亲一下子有些暴怒。
不想再惹什么事的母亲也有些生气似的跑出来,同样坐在沙发旁边,手里还拿着手机。手机一直在重复播放一段短视频,母亲并没有关掉,仿佛有一些背景音这已经死了的气氛会有点儿活力似的。
“干啥啊?又喝的醉成这熊样,一天天喝个啥啊喝,咱家早晚得叫你喝完!”
“苏梦江......哎苏梦江,你听我说,你听我说......苏梦江你听我说,苏梦江你听我说。苏梦江你听我说......”
“你快说我听着哩。”
“你听我说......苏梦江你听我说。咱妗子家的婶子家的儿子牛牛出车祸死了,咱得给他随份子钱啊。”
“不是,前几天韩俊结婚刚出了五百块钱不,上个星期你老奶奶死咱又出了一千块钱,这几天老家咋光要钱啊!”
“苏梦江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咱不出这份子钱也不好看......不好看,不好看。
“我没钱了苏梦江,没钱了,他娘的那个姓高的不给发工钱苏梦江,不给发钱苏梦江。”
“我可也没钱了,头天恁儿刚交了学费又是一万,上星期恁闺女也交了补习班的学费,又是两三千块钱。我一天天挣个钱容易啊,五点起来黑天八九点回家,别说自己一分钱没落下,就连吃饭的钱我都不知道咋弄了!那个姓高的不给发工钱那你咋不找他要去啊?!”
“苏梦江你听我说,苏梦江你听我说,你听我说苏梦江......
“那个狗娘养的姓高的拿钱跑了,苏梦江...苏梦江我愁啊,公安局早报了,找不到人。苏梦江,哎苏梦江找不到人......”
“前年让你先别买车你就不听,你非得买,这回行了不,没挣到钱,分期还不上,连吃饭的钱都没了。恁儿学也白搭了。恁闺女也不学习了天天天。”
我的卧室离父母说话的客厅只隔了一个窗户,他们说的话我是一清二楚,他们刺耳的说话声,母亲短视频不停重复的音乐声,窗外呼呼的风声夹杂着酒精与泥土、石油与孜然地味道,真是令人窒息。我默默地关上了隐藏在后台的游戏,随便从书架上拿了本书,随便翻到了一页:
小王在城市刚建之初,其宗旨无非是为了人们的生活更好,一切服务于人。人们悠闲的生活,安居乐业,不争,不闹。十二年后,出现了第一个“拿命”使劲工作的人,合理的,那人挣得了数不清的财富。但也彻底改变了城市的宗旨。开始有无数多的人投入到“拿命”去工作中。从此,以后再建立的城市就变成了“拿命奋斗与努力”的代名词,来到城市,就必须使劲努力......
真的只有城市是这样吗?
“哧”一声,这肯定是父亲将啤酒易拉罐打开了,但突然又“哧”了一下,难道是父亲一下子喝两瓶?或者是......
我稍稍探了探头,果然,是母亲!母亲竟然也和父亲一起,喝起了酒!我在扭头的同时,在书架上看到了《骆驼祥子》。
母亲也开始喝酒了!不光是滴酒不沾,母亲之前是极度痛恨喝酒的啊。记得我小学那年,放学回到家,看到桌子上放了瓶白酒,因为好奇姥爷天天喝的白酒到底是什么味道的,鼓起勇气的我偷偷拧开瓶盖,直接闷了一大口。就像是喝了口火焰,或者岩浆一般。仿佛从喉咙到肚子都燃起了熊熊烈火。天有不测,母亲却也正好看见这事儿,直接不管不问拿起扫把就往我屁股上抽。一年前,因为一些事情,我喝醉了酒后在学校闹了事,直接被学校开除,转到一个私立学校去,母亲还因为这事儿气的连发两周高烧没下来床。但母亲也开始喝酒了,她也曾经是一个没有皱纹与白发,活泼天真的女孩子啊!
母亲竟也喝起了酒!
“杨思博......杨思博,杨思博。杨思博~杨思博!”
父亲在叫我。
他已经醉的不成样子,我也不像过去,索性就坐位子上不动弹。窗外的雨说下就下,突然变得猛烈了起来。一阵潮湿且混杂着泥土气味的风刮进屋子,纱窗上瞬间湿了一大片。开始潲雨了,得赶快关上窗户。
这不知道已经用了几年的破窗户已经变得愚笨又迟钝。关实在是不好关,但雨已经潲进来将我的书架打湿,没办法,我只能硬着头皮往回拽了。
我右脚踩在床沿上,左腿伸到桌子下面,让桌面撑住腿,右手掰住窗户边凸出的沿儿,左手拽住桌面的沿儿,使出吃奶的劲——
“吱——哗——砰!”
我立马镇住了——
父亲高大的身躯正映射在窗户上,经过灯光。
半睁半闭、直刺入目的左眼,嗔怒斜眉、布满血丝的右眼。因渗出的汗滴而粘在了额头上的头发。母亲手机仍不停循环着的短视频音乐,窗外一惊一乍的闪光与惊雷,令人窒息的酒精与汽油气味一并冲击着我的大脑。我的右手慌张不安地不停摸索着已经结板发硬的衣服边。除了父亲因醉酒的摇摇晃晃,整个屋子时间就像静止了一般。
“杨思博......杨思博!杨思博,杨思博。我他妈叫的不是你吗?”
“杨思博!杨思博?杨思博......我和你妈生你养你十七八年,谁他妈教给你喝酒撒酒疯了?杨思博,杨思博,杨思博,我好不容易在实验中学给你找了个学上,你还不给我好好办,砸桌子?你给我砸!你再给我把这个桌子给我砸了我看看!”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机砸着我的书桌,他的手机被他砸的一明一暗,一下子关机了。
“你喝醉了,你快点儿睡觉去,我要睡觉了。”
“杨思博你还有脸睡觉?被开除啦!咱杨家脸上有光!杨思博我给你说,你爷爷,没上过私塾,贫农贫了一辈子......恁爹,小时候没钱,我娶你妈哩时候恁爷爷就给了几十袋子棒子,别的啥也没给。杨思博不能再让你再没文化了!杨思博我给你说,现在,上了大学也没用了,我给你说杨思博,什么985、221才是你该上哩。你他娘高中还没上完哩就让学校开除了?!你说说你现在这个什么立天中学,这个私立学校一学期多少学费?杨思博你还有脸睡觉?”
“你喝醉了,我明天还有网课,我得睡觉了。”
“四!立!平!啦!”
幸好母亲及时赶过来将父亲拉回卧室,我才摆脱了这场灾难。我将书放回书架,连脸也不想洗,关上灯摸黑躺回床上,细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父母卧室那边没了动静,外面的雨似乎也没有那样吵闹了,但是四周安静地出奇,除了蝉鸣似的耳鸣,闹钟哒哒地转动声,我什么也听不到。床也变得潮湿而又沉闷,我辗转反侧,试着将背靠着墙,一下子找到了安全感。
明天又是一场不想做,却又不得不做的梦。但真希望这就是一场做完,仍在老家小木床上醒来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