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喝闷酒实在没什么意思,没有与朋友换天换地交谈的激情,没有酒杯双倾碰杯共饮的豪情。只有一个人,跟清冷的餐馆喝,跟稀疏的天星喝,跟永远的孤独喝。
好在,人间琐事是有的,它们百听不厌,真的。打听、或者偷听来一些别人别家的琐事是最令人愉悦的了。一些冠冕堂皇的正人君子曾给这种行为丑其名曰“八卦”,要我说,这纯属于是把我们精彩的传统文化给滥用、污染了。也把人之本性给刻意压制、刻意毁坏了。听一下别人的琐事,所带来的休憩与感动,无奈与暗喜,简直有如读上一本经典的书。起码在我看来是这样的。
为了营造一种旧时代的气氛,酒馆特意点了十来棵蜡烛。看来店家并不会很好地把控,它们歪歪斜斜地扭着,昏黄的火苗苟延残喘。顶上陪衬般吊着真正用以照明的白炽灯,灯光透过熏黑的泡壁,在各处投下灰黑挣扎的残云。酒馆里除了我,也就只剩下邻桌的一家子了。
酒杯里还剩下大半杯,菜盘倒是已经见底了。生活的无聊与厌恶就在这里了,它们从来都不会有共同语言!酒与菜不会,老板与员工不会,妻子与丈夫更不会!没意思,继续在这一个人喝只会让我更生气,我收拾收拾,准备结账离开了。
“你别拍我,再拍把你手机砸了!”
哦,这是邻桌一家子的儿子说的,嗯,是对他母亲说的。一个儿子能对他妈用这种语气说话,真是有意思。我开始放缓了收拾衣物的动作,侧起耳朵细细地听。
“行!等过两年俺儿考上北航了,我再请上几桌!”
这是那个父亲说的,嗐,母子间的争议没有听到,一下子过去了,真没意思。不过,听到“北航”这两个字,我属实是震惊了下。看那个儿子的模样,半无奈半尴尬,也挺有意思,希望接下来他们不要再草草收下,再在这个话头上多聊会。
那个父亲又在电话那头滔滔不绝地夸下了好一会海口,那个儿子明显地在等待着他通话结束,像是有什么憋了几年的话,终于鼓起了勇气敢说出来。一旁的母亲倒是也没有闲着,抢过来父亲酒瓶子里不到半瓶的白酒,拿起小瓷碗就倒。
父亲终于挂了电话,儿子倒是脸色煞白,看左看右不知所措,急急忙忙地不知如何开口。
“你......你以后别给别人说我考上北航啥的,北航我考不上。”
“闭嘴!你咋知道你考不上?你要是考不上那是你没好好学,不想考!”
儿子又低下头去,似乎要落泪,似乎在认错。母亲看着,赶忙插上句话,缓解下这焦灼的气氛。
“哎呦,我喝醉了,咱咋回家啊?把车撂这里走回去吗?”
“把车撂这里干啥?一共这点路,遇不着交警,你开着回去就行。”
我来了兴致,一边挑索着盘里的细碎菜叶,细细唑着汁水,仔细品味。偶然挑中了一颗花生,那宛然遇到了宝,赶忙放到嘴里,慢慢感受、体会它的醇香。
“你们想让我报啥专业啊?”儿子许久抬起了头,小声地说道,话语里充满了紧张与颤抖。
“看你哦,你想报啥就报啥。”母亲接过话头赶忙说道。父亲瞥了二人一眼,继续喝他的酒。我又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仔细看了一眼,原来喝的是五粮液,五十三度的白酒似乎透着瓶子散发着它的醇香,我砸吧了下嘴,又闷了口我仅余半杯的牛栏山。
“我不想报那些来钱快的专业。”儿子像是对父亲说的,在我这个角度,能明显地感觉到他在颤抖。
“我也没想让你报那些来钱快的啊,你想报啥?”父亲放下酒杯,拿起手机说。
母亲看向儿子,看着话就堵在嗓子眼的儿子,她也喝了口酒。
“汉语言文学。”
“啥?”
“汉语言文学。”
“你学的理科能报文学吗?”母亲紧着他问。
“你别管,汉语言报的人也很多,”父亲在一旁,盯着手机屏幕说。“别管你报啥,你就盯准硕士博士考就行,到时候我有法给你打好关系,你也给班长干部啥的打好关系,往上考往上学就行。”父亲举起手机,使得屏幕面向儿子,说:“看见了吗?这个人我已经联系好了,他是省教育局里一个官,就算是花钱贿赂他,你也得给我好好干。”
听到那个父亲这样说,我这个万事不理不睬的人,心里都五味杂陈,更别说那个儿子了。要是我是他儿子,保准指着脸就骂,你知不知道,这根本不是为我好?你这事要是让同学知道了不得笑话死我?
“我......我才高二,忒早。”
“早啥,不早了,你再给我跟跟你的英语成绩,再提提英语成绩,我看着问题就不大。”
“给我倒一口。”儿子对着看手机的母亲说,指着酒瓶。儿子没底气地看了父亲一眼,正瞅见父亲正瞪着他。母亲照样倒了酒,就倒了一口。
三人又埋头吃了会菜,这时我才看见,他们桌子中间摆了一锅炖鱼,鱼肉色泽鲜黄,可真诱人啊。可是我看那儿子却吃得很费劲。
“我......我在大学里不想管那么多博士硕士啥的,我就想埋屋里写东西,写小说。”
父亲“啪”一声撂下了手机,看向儿子。儿子也看着他,只不过一个眼神充满了恐惧与不确定性,另一个只能看见秃了一小块的后脑勺。
“那你咋吃饭,咋往上考?”
“我不想往上考,管那么多事,我就想埋头写,我不想管这管那的,我就是想往诺贝尔文学奖上靠近。咱中国一共才有几个,你知道吗?就算我拿不了,我也得努力往那方面靠。”
“嗯行行,那你咋挣钱?我给你说,等以后你和孔德宇在一个厂子里,你有文凭他没有,他一个月挣三千,你就挣五千。”
“我不想在厂子里上班。妈,递给我个馒头。”
“我就举个例子。”父亲又喝了口酒,喝空了酒杯,将酒瓶里仅剩的一点都倒空了。
“等以后,你在大学里,找个女朋友,可别找你妈这样的,你找个聪明的以后你小孩智商也高。”
“我不想谈对象,更不想结婚。婚姻是坟墓。”儿子终于放开了,开始打起气来。
“你不想结婚?”一旁刷手机的母亲听到了,震惊地看向儿子。
“不想。”
“那我咋抱孙子啊你不想结婚?”
“要生你生,我反正不结婚,不生。”
我想,要是我站在儿子那里看母亲,一定会看见母亲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泪光了,一个儿子看见母亲哭,也总不会好受。他把脸侧回了餐盘,挑挑盘里的鱼刺,堆在一旁。
“你别管这些,”父亲终于开口“不想结就不结,不想谈就不谈,一心往上考就行了,其他的不用管了。”
我无意识地挑索了好一会,才发觉餐盘早就白得发亮,甚至连一点咸菜的汤汁都没了。酒还剩下最后一口,索性喝完完事。
“我不想搞这学历谈那对象,我就想埋头创作。我要是真能拿了诺贝尔奖,那不是我一个人的事,那是咱整个家族都有光。”儿子像模像样地也闷了一口酒,能看出来,小嫩孩喝酒不好受。我想起学生时,我也瞒着父母喝酒,第一次喝,白酒顺着喉咙流下,所经之处燃起熊熊烈火,不一会整个腹腔都充满了火焰。
“我知道我知道,你考学也是整个家族的事,整个王家都有光。”父亲低着头,把最后一点酒喝下了肚。
“我给你说,咱王家,代代都是贫农,到你这里能出个博士生硕士生啥的,不容易儿来。你爷爷没本事,你爹更没本事。你得把咱整个家的光都揽起来。”
“但是......”儿子的底气又不足了,“这是我自己的人生,我就想一心搞我的写作,我不想管家啦族啦的事......”
一旁的母亲摇摇瞪着眼睛的父亲,说:“不早了,咱回家吧,他明天还有网课呢,别起晚了。”
父亲一言不发,看了低着头的儿子好一会,起身去付账了,儿子也站起来,穿好厚实的大袄。那父亲的个子不高,看起来也就一米七,等儿子一站起来,倒显得也不矮了。那儿子长得瘦,个子还没到父亲。一身黑色的大袄套身上,就像垃圾桶扣在了一卷卫生纸上。
快十点了,我也该回车上了。夜里半开着车窗户,凉风阵阵地穿过,不比待家里舒服多了。就是大冬天的,凉快够了,半夜里没人给关,容易被冻醒,还得自己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