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园里冷清清的,昨夜下的雨又给它新添了点凄凉。沙土浸润到雨水里,踩上去黏黏的,厚厚的一层粘到鞋底上,再踩一脚跟穿增高鞋似的,看得是远了,就是不得劲。蒸包子的香气刚下楼就闻见了,混杂着清晨的雨和土的清新,倒是爽彻心肺。买了两三年她家的包子了,蒸的什么馅的,一闻就知道。氤氲的雾气被早风一吹,在二号楼的墙角若隐若现。
也不用喊不用宣传,每天早上包子都会卖完的。吃她家包子的,都是小区里的回头客。
“点儿掐地很准嘛,刚出了第一笼,就你闺女最爱吃的梅干菜的,我给你再装上仨哈。”
王姨反套上塑料袋,伸手就揪出了仨精巧的大包子。刚拿出来再套上一层,抬了抬头看见梁言妈妈的满面愁容,放缓了动作。
“咋?梁言惹你生气了?还是她爹又没回家啊?”
“是梁言,今早上一起来就给我顶嘴,这闺女越大越难养了——”
“是呗,恁梁言不些听话来,这又因为啥?”王姨一边给另一位刚来的顾客盛,一边问梁言妈妈。太阳慢慢升高,来买包子的也越来越多了,王姨又多蒸了几笼。
“还不是嫌我管她啊,天底下哪里有家长不管小孩哩?她一起来就看手机,我让她多看看英语,她就不乐意了。”
“哎是,恁梁言英语不大好来,我听说英语这门科,一分就拉几千人喽。”
“还是嗳,我也看抖音上那些专家讲来,梁言还给我说少听那些专家哩。要不人家咋是专家来,他们说哩话肯定比梁言对啊。她还说我少看抖音,多看几本书,说我啥光听别人哩,没一点主见,她指定是叫啥人坑了我说,这一天天想哩是一点不正常。”
王姨听着,几经想插话,都被滔滔不绝的梁言妈妈给憋回去了。一等她说完,王姨可是能得劲输出了。
“我给你说,可叫她少看点乱七八糟哩课外书,特别是那啥名著啥哩,恁楼上有个叫陈艺哩,说是看书看喽一柜子,学习成绩可是哗哗哩掉——”
“哦我知道,那个小孩给俺梁言是一个年级,之前她比俺梁言考哩好来,好哩时候能考年级前三,最近说是前几名见不着了,是看书看退步了呗。”
王姨可劲点头,看看四周,拉近梁言妈妈,声音放小了说:“我打听来,人陈艺那家长也不行,成绩哗哗哩掉人家不着急,还给陈艺买书哩,还装着一副高明哩样子说陈艺找着人生道路了。前几天给陈艺买了个专门画漫画哩电脑,你说说画漫画能有啥出息啊?陈艺这个好孩子绝对瞎喽他们手里。”
梁言妈妈帮着王姨,端出一笼笼喷香的包子。梁言妈妈顿时觉着饿了,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
“饿啦?给你包子快点回家吃吧。我给你说,你回家,可得把梁言看哩乱七八糟哩书给收起来,书本最害小孩啦,特别是小孩不懂事,容易叫书里哩东西给骗喽。”
梁言妈妈点点头,答了声“行”,拎上包子就往家赶。
房门浑厚地响了起来,不用说,听声就知道是妈买早饭回来了。梁言躺在床上,看着手机,不想动弹去开门。
“梁言,快点开门!”敲门声越来越响,梁言躺床上翻了个身,把妈妈的话当成了耳旁风,继续看手机。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终于响起,她生着气进来了。
“我待外边敲门,咋不开门去啊?”
“没时间。”梁言目不转睛,回了句话。
“你放个假期,就连衣裳都不穿,连床都不起了?”妈妈把包子扔到桌子上,没好气地说。梁言翻了个身,费劲地伸手,拿起一个包子,躺床上吃了起来。
“穿上衣裳下来吃,把油滴答床上喽。你一天天不下床,看手机看哩啥?”
“小说。我可不给你样,刷抖音刷快手,听见个啥道理就信。”
“你把手机拿过来,把那些小说啥哩都给我删喽,不知道这东西对你影响多大呗?”见梁言无动于衷,梁言妈妈转身,走到书桌旁书架上,仔细端详起梁言平时看的书来。
“霍乱时期的爱情、苦妓回忆录、我是你爸爸......丰乳肥臀、东方快车谋杀案......你一天天看哩都是些啥。”说完,便动手就一本本地往外抽,还找来个装尿素的大黄编织袋子,一摞摞地装。
听到这动静,梁言的脾气瞬间炸了。
“你放下!别动我书!”
梁妈妈见女儿生气了,就知道把握到了她的把柄,越发装得起劲。“我给你说,看书是最坑人哩,咱楼上那个叫陈艺哩,就是看书把成绩看下去哩!”
“你懂个啥?”梁言一边抢书,一边着急地反驳,“你咋不看看人家哩父母啊,多开明!这才叫俺全班羡慕,陈艺有个这样开明哩家长!”眼见地一整架子的书快要被装完了,自己抢又实在抢不过,梁言一着急,眼睛里挤出泪来。见女儿可怜地哭了,做妈的也于心不忍,停下了装书的动作。但是也没有给梁言留多少情面,只剩下了书架上寥寥无几的几本,剩下的都在袋子里,扛起来就出去了。
“梁言,我给你说,我这是为你好,人家都说看书毁小孩,我这个当妈哩,能看着你这样被毁吗?”
“为我好为我好,动不动就为我好,你干啥都是为我好,你到底知道个啥为我好哩啊?你给我滚出去!”梁言一着急,骂人的话脱口而出。她极力地想将其收回,可是太慢了,远远不及声速的十分之一,那句刺耳的话自然地,夹杂着多种情绪,飞入了梁妈妈的耳中。梁妈妈听到自己的女儿在骂娘,摔门而出,只放下一句狠话:“看我不把你这些书都给卖喽!”
小花园里的水,在艳阳高照的作用下,都化为了一阵雾气,给沁人心脾的风那么一吹,就都消散了、化开了。浸润过雨水的沙土,也都放下了忧郁的心结,松散、膨胀起来。几盆月季花开得正旺,红的粉的,像个小闺女一样,正是青春花季最美丽最漂亮的时候。一朵朵沐浴着阳光,清新舒畅。不要被它们花蕊芬芳所欺骗,它们竟都是罪恶的见证者,它们莞尔一笑,嘲笑着那些被运走的书,嘲笑床单下埋头痛哭的梁言,没有一点同情。
梁言妈妈是一个爱花的女人,尤其喜欢怒放的月季。
中午饭时,太阳开得甚是灿烂。一簇簇发散的光束透过窗户,圈点赞叹着梁言妈妈收拾得整洁的屋子。她赏心悦目地看着这一切,觉得自己做到了本分,更做到了超越。她觉着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做到了无可争议的成功。丈夫在外工作、老实本分,家庭有车有房、富裕美满,女儿成绩优异、只是年纪小有些叛逆而已。她甚至不知道该再奢求些什么,生活已经完备,若不是女儿肉眼可见地在成长,时间的概念似乎完全可以淡去。
对于梁言而言,如此的打击并不是一次两次了。她十分不理解,为什么妈妈宁愿听信一个陌生人的言论,也绝不思考一下孩子的对错。难道挂上一个“专家”的名号,说上一个两个特例,就能妖言惑众了吗?妈妈不可理喻,自己不可理解,这个家危机四伏。她心里盈余着恨与不解,仇与不舍,作为自己的母亲,她竟然一丝共情能力都没有,竟还嬉皮笑脸地叫自己去吃饭。现在,梁言心中充满了对爸爸的念想,那些书,要不是爸爸一本一本送给她的,就是她问他要钱一本一本买的,边买边看攒了几年,才有了这满满一柜子书籍。“你要是不高兴了,那就看看书吧。”这句爸爸的话她一直记得,清清楚楚!她怎么可能不爱那个书柜,她爱它甚至到了无可匹敌的地步,她觉着书绝对算得上是世间最美妙的事物了。
她要把它们再给赎回来。
没错,就算是花上卖掉它们二倍的价钱,她也要把它们赎回来,没什么能阻止她的,没有。
梁言含着泪穿好了衣服,一边残留着大哭过后的抽搐,又一边掏出自己所有的储蓄。她还特意将其中的两张五十给扔了出去,扔到了垃圾桶里——因为这两张五十是妈给她的。梁言坚定地穿过客厅,对母亲严厉的呵斥充耳不闻,径直地走过去,拧开门再砰地一声甩上,着急忙慌地下了楼。
收废品的刘伯她认识,初中毕业的时候也去那卖过自己的教辅。离家并不远,出了小区,往西走一会就到了。
在路上,梁言还时不时疑神疑鬼地回头,看看妈妈有没有马上跟过来。她知道她肯定会跟过来的,她那个性子梁言太熟悉了,倔,有时候真的跟一个小女孩似的倔。等到了废品站门口,妈妈还没有跟过来,本应该松一口气的她,此刻却明显地感觉到阵阵不安。废品站门口是一个魔口,已经将书们吞噬殆尽了。
终于,梁言面对了万物的死亡。刘伯告诉她,当时她妈来卖那些书的时候,正好有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伙子,一眼就相中了那些书。要是按废品站的价格,是很便宜的,但那个小伙子太想要它们了,于是开价五块钱一本。刘伯还很不解,目送着如获至宝的小伙子离开,不知去了何方。生猛的生活,瞬间就在梁言面前,亲自死掉了。
“咋样,买回来了?我还治不了你?”
她的嘲讽劈头盖脸地打来,一瞬间,梁言觉得她还不如狠狠地揍自己一顿,总比粘上无以反驳的嘲讽,要爽快地多。梁言没有搭理她,而是像走时一样,径直地穿过客厅,回到卧室去。就像父亲想要杀掉儿子一样,她真怕她一个恍惚,就导致了一个家庭的决裂。
“快出来吃口饭吧,你早饭不吃中午饭再不吃,你身体能好受啊?”
“梁言我给你脸了是不?你快点把门给我打开,出来吃饭!”
“闺女你快点出来吧,我知道你倔,专家说不吃饭对身体伤害多大不。听话,出来吃口,快点。我是为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