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天他真的改掉了那些臭毛病,结果可能还会好些。
狭小的道路上没什么汽车,更没有什么行人,偶尔驶过一两辆急匆匆的小汽车,也算得上是此时振兴路难得的景致了。路边,同样不理解为什么生活到这个世界上的家槐树蔫蔫地屈服在烈日底下,绿化带里时不时空缺上一米的空位,凌乱地布满枯枝败叶。正值冬春之交,按理说正该是舒爽清凉又不甚寒冷的天气,可是现在看来却燥热地让人心烦意乱。天气变化得很快,路边的景致一天天地毫不停歇,乏味无趣的内核从未改变。
振兴路东头,正有一个人急急地走来。
那人身穿标致得不能再标致的高二校服,上衣敞着,露出了里面白净的卫衣,右手提着黑布手提包,左手不安分的晃来晃去不知所措。他大迈着双腿慢慢走来,紧皱着眉头,额头上还沾着一层浸了汗紧贴皮肤的头发。他走起路来很紧张,也很不耐烦,像是找出租似的时不时地左顾右盼。我们不难猜测,坠落到这位小伙子圆圆的脑袋上的,又是一些什么样的有趣故事。
他从十二点就开始从学校往家走,到了振兴路东头大桥这里,走了刚好二十分钟。由于整日地坐在教室里,缺少青年时期必要的运动,走了不到一里地的路,他的两个膝盖骨就开始隐隐作痛。我平时真该锻炼锻炼,就算晚上下了晚自习,在学校大操场每天跑上一两圈,也不至于现在膝盖这么疼啊。猴子跟纸片那俩还天天跑步呢。他走到知水桥头了。河水原来并不像我想的那样,而是又浑又浅。偶尔还有几处河床泥沙裸露,挂着几棵弱不禁风的褐绿色水草。如果我现在跳河,他想,等着招呼住一辆往来的白色小汽车,当着司机的面跳下去,保证不被淹死的同时又是自杀未遂,他们会伤心吗?她会摆脱一切误会也为我落下颗金贵的眼泪吗?但他马上就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就算保证自己不被淹死,衣服湿透了也一点都不好受。而且,我没有这个胆量,我是个懦夫。
眼前的那个穿绿衣服的骑电车的女的,要是能载我一程,该多好啊。他的心思写满了搭车的渴望,可他的身体迟迟没有回应它。婊子养的,浪荡的女人才会好心搭陌生的男的一程,我才不惜的搭她的车呢。
楼道里充满了温热橙子汁的味道,还充满了各种各样眼花缭乱的满墙小广告。他迟疑不决地按了一下门铃,似乎响彻云霄,又似乎没有声音。同样贴满维修空调、开锁广告的门吱扭一声开了,看清门外的人,母亲充满了疑惑。我不能留给她任何机会,我必须立马抢口,炫耀下自己从学校一步步走回家的丰功伟绩。一中离家可不近,少说也得十公里。说完也不能留给她任何质疑的时间,我必须立马冲到卧室,一头躺到床上,然后大口大口地喘气,以显示自己的劳苦倦极,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回答她的疑问。我是等开门直接一头累瘫在门口好呢,还是瘫倒在床上好呢?她一定会问我为什么又从学校回来了。到时候我该怎么回答她?老师都没给我开假条,我是逃学回来的。这样说或许有些不妥,算了吧,走一步算一步,到时候再说吧。
正想着,路后面忽然嗡隆隆地响起了通天的汽车油门声。他们发觉了异常啦?他们来捉我回去啦?希望不是吧,这个点,要不然老师都在家吃饭了,要不然已经回公寓休息了,哪还有刚回家的啊。再说,哪会有人发现自己出校门时没有家长接啊,就算真是一中的老师,我也可以说是与家长没碰上头,走两步也就到家了。
路口处,三只斑点花色小麻雀正蹦跳着横穿马路。马路两侧的绿化带都很杂乱,几枝出众的纸条不顾一切地向上伸展,自己长得倒挺高,整体的美感却被打破了,像一个几个月没有理发的初中男学生。太阳入了云,树荫瞬间在地面上消失,影子消失在影子里。
人活一辈子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完成任务单上一项项未竟的方框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人生与任务、工作又有什么区别?父母没有经过我的同意把我生下来,使我不得不接受期待的洗礼,不得不再去完成期待值背后所隐藏的一切,然后再非询问性地生下下一个受害者,再让后代去承受我无力承受的一切......这有什么意义?
你太偏激了,又有些厌世的负面情绪。想这么多干什么啊,高中生不就该以学习为本分吗?
在你们眼中,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我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又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一直以来我就是一个饱受肯定的人,几乎所有人都在那里认同我,我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一个优秀的孩子,一个人小志不穷的孩子......我真的是这样一个孩子吗?我还是一个孩子吗?我不确定。我的躯体之上承载了多少人的期待、多少人未竟的成就?我又该如何抽身、去享受自己的生活?
你要是没有钱、没有学历,何谈生活?你别想那么多了,什么期待不期待的,既然你父母生你养你,那你不就应该回报他们吗?
你有啥事跟我说啊,是在学校与同学闹了矛盾了吗?儿子你有啥事别憋心里,一直憋心里能把人给憋坏,你有啥事你给我说,你不说我咋给你想办法解决啊?
身后那辆车飞驰过去了,是一辆崭新的奥迪A8,车牌号好像是鲁E:7592F,跑太快了没看清楚。那三只小麻雀受了惊吓,扑腾着没比身体大多少的翅膀,低空飞离了路口,几个猛子,扎进了南边的大榆树上,消失在了棕褐色与黄绿色之间。
你们根本就没有听懂我的思想,一个个卷子,光知道学习,你不知道生活除了学习还有很多别的事情吗?你可以观察麻雀飞行,你可以聆听蝈蝈歌唱,你还可以——你要是现在不学习,以后怎么体验更多的生活?——我见你光在那里学,也没见你成绩有多高嘛,他想。
路才走了一半,他现在又干又渴又累腿还生疼。我为了啥啊,要是回到家,他们再把我撵回学校去,我不亏死吗?没问题的,就算他们想把我送回学校,我也死赖着不走。只要我死赖着,他们就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为什么人们不待见梭罗的生活呢?为什么人们不认同脱离秩序呢?一味地听凭别人行事、听从别人过那种最不稀罕的生活,有什么意义,有什么价值?世界上最不缺的不就是内卷的高中生吗,一味地埋头苦读,丢失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梦想,哪里还有属于自己的生活?把任何一个高中生套换在他们身上,生活会有什么不同?你得保持住自己的思想,可以面向更好的大学而努力,但千万别丢失了自己。
拐过振兴路,就到了中心路了。中心路西侧,那块不大但也算不上小的人民广场依然在那。人民广场中心靠北,风吹不动雨淋不动的铁架台也仍旧在那,真怀念啊,初中时,他与要好的几个同学在这里渡过了多少难忘的日子啊。回不去了,他自顾自地摆摆手,做了个失望的手势,扭头继续走他的路。上了高中后,他固然学到了很多东西,收获了一两段新的友谊,可是他也失去了太多东西了,但他应该庆幸,他还没有失去思想与生活。
幸福的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童年需要用一生去治愈。这句突然出现在脑中的话是哪本书里的?他绞尽脑汁努力地在记忆里追寻,最终也以失败告终。不管是哪本书里说的了,反正我知道,作者写这句话的时候心情肯定跟我现在相似。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出的云,他的头发早就被晒得发烫。前面的黎源大厦北边有一大块阴凉,大厦里面有个院子,那正好有一条离家近的小路。那条隐蔽但方便的小路,还是初中时他率先发现的呢。那是一次班级组织备战历史生物会考,在黎源大厦合租房子学习时,他带领同学找厕所时发现的,现在想想也已经有一年半没走过了,如今那条小路怎么样了,他还真不知道。
意义是否也是一种骗局呢?正如制度是阶级的骗局,地位是资本的骗局一样,意义与价值会不会也是一种人类为了对抗本就是无意义的生活与生命所精心设计好的一种自我蒙骗的骗局呢?人是一种欲望与自恋共存的生物,它太自恋了,以至于无法认可本身的无意义感,为了给本充满混沌与苍白的世界带来一些驱使与动力,为了使自己与其他生物区别开来,才自编自导地创造了意义这一东西。
反正高中就三年,只管努力地学习就行了,到时候考上一个好的大学再去想东想西也不晚——好的老师。
一走进黎源大厦北边的阴凉,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院子里,阳光不再刺眼、噪音不再嘈杂、他的内心也不再躁动。反正下午也不去上学了,为什么不停下来歇歇,好好欣赏欣赏这里的景色,回忆回忆初中的日子呢。
太阳越是强烈,天空就越是湛蓝,各种各样松软舒适的白云整洁无暇,像镜子般平整的湖面上的行船一般。黎源大厦几十层高的玻璃反射着蓝天白云,给通透秀美的蓝天翻了一倍。一朵最大的白云占据了半片天空,令人舒适的云边弧线划过楼房,与镜中的云边弧线组成孤独的形状。五只家养的鸽子桀骜不驯地沿屋檐巡逻,像在守护楼旁停车场的几辆汽车。一只孤零零的麻雀飞上飞下,在楼边草丛、屋檐处一刻也待不住。十二点半,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空旷的院子像内蒙的草原一样幸福。
他又想起,回家后,他的父母又该是什么心情。他的父母很奇怪,他们有时候像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英雄,有时候又像一个永远长不大受了委屈的孩子。他真见不了父母、特别是老人落泪。老人的泪凝聚了生命中太多的情绪、太多的故事了,他一个势单力薄的心灵无法承受住那其中压缩着的期待与失落,它们会把他压垮的。而父母的泪呢?他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在他看来,它们就像是催熟剂,一直在那催促着他让我快点长,不能再在嗷嗷待哺的幼苗时期待太久了。他从小就是一个比较倔强的孩子,有什么事情几乎没有依靠过父母,总是鞭策着自己做的更好,可是越长大,他就越发现自己越力不从心了,他开始倦怠、累了,可是这十几年给父母营造的那种自强的形象他们无法忘记,连他自己都无法认同这种落差,他们肯定更不能接受,他开始变得支离破碎。
他慢慢起身,整理了下沾上尘土的衣物,又看了眼黎源大厦旁的补习教室,扭头离开了。屋檐上的五只白鸽不知何时飞走了一只,只剩下了四只仍站在上面。那只上下纷飞的麻雀早就没了踪影。在家里面,他的父母或许正在想着,他们那争气的儿子正在学校如何努力地学习,丝毫不会辜负他们的期待、亲戚的期待与老师、同学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