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砖在移动,卧室灯在移动,墙壁上的插销也在慢慢地移动,都像是正陷入深不可测的沼泽。随着东西的运动,他感到一阵恶心,在床上翻了个身,揪出了硌在腰骨下的一块卫衣上的小铁疙瘩,将潦草蓬乱的脑袋埋进潮湿的印花被子里,闭上了干涩的眼睛。干涩疲倦的眼睛一关闭,一股似乎酸爽又让人难以忍受的感觉忽然袭来——这已经是他失眠的第五个晚上了。
医生开的阿戈美拉汀片对于他一点作用也没有。刚开始那两天时,这两板贵得难以置信的小药片确实起了些许作用,但随着他症状的加剧,药片带给他的就只剩下了说明书上两指宽的副作用——头晕、恶心,又有些肠胃不适。安眠抑郁的效果是一点都不剩下了。这个床上辗转反侧的半大小伙子头痛欲裂,脑袋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连思考自己的名字这一清晰的想法也无法正常进行。
她最近憔悴了好多啊,眼睛都一直是发红的,巧克力色的眼袋愈发明显,额头旁的头发也凌乱了许多。我明明知道,她是因为我才这样的。他那颗尚且在这个世上跳动了十六年的心脏又紧缩了一下,坠落感与紧捏感让他近乎窒息。可是我呢,我又是怎么做的?躺在床上无所事事,连学也不上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利落?高中课程紧,所有人都紧,可为什么、是什么单单让他得了这令整个家庭痛苦的抑郁症?我姥姥的冠心病能受得了吗,她最想看到的不就是我考上一个好的大学吗?我能考上一个好的大学啊,可是我又是因为什么变成现在这幅样子呢。休学,别说半年了,凭高中课程如此地紧,一周两周就足以捏碎他和她们所期待的事情了。
就在刚刚,他才从一场难以忍受的痛哭、发怒、伤害自己的战争中解脱。我是解脱了,可是她们呢,她直到现在还从胃里直上气呢!他又看见了那对眼睛,憔悴又无助、失落、担心的眼睛。他的脑袋似乎从眼睛往上都在疼,有一种用刀片将骨头一层一层削成碎末的感觉。潮湿的被窝里充满了浑浊的难以言说的气味,他想伸出头,好好舒展一下近乎麻木的脖子,但,僵硬可憎的身体除了颤抖一动也不动。那些自言自语塞满了脑袋,一幅幅画面加急影片似的倏地闪过。
那是她的手机视频通话的声音,是你的姑姑打来的。姑姑待你挺亲,舍得花钱也舍得花爱,从小就有数不清的印象是你在姑姑家度过的。霞,快把强强喊过来,他姑奶奶明天就走了好让他再见见。强强啊,你听话你是个好孩子,等你考上大学我给你买个好手机。哈哈哈,我是他妈,他听我的,你不能这么拉拢他,你得巴结巴结我,到时候他考上好大学,还记得不记得你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吗。尽管声音是从客厅传来的,到达卧室穿过了两面墙一扇门,但她们聒噪的声音还是惹人厌烦。你正在研究怎么在网站上将mobi文件转换成pdf,她们的嘈杂声音使你攥紧了拳头,你答应了一声不想出去。快出来啊,你姑奶奶那么想你,你快点让她看看啊,你说说这个小孩,一天天光闷屋里坐电脑跟前,不活动活动。强强,你快出来让姑奶奶看看,光看电脑不是好学生啊,好学生得好好学习,不能光玩电脑,听见了没啊?你皱了皱眉,只管弄你的,不去理会她们。网站上要么是付费网站付费转换,要么就是骗子网站虚假网站。外面聊天的声音越来越大,你皱起了眉头,她拿着手机过来了。哟,这小伙子这么帅啦,俺家强强长得又帅气学习又好,多好的一个孩子啊。她开始拉你,你没有办法,扭头看了看手机屏幕,冲屏幕里模糊扭曲的两张脸尴尬地笑了笑。强强,我给你说,你是我们老王家唯一的希望,你可得好好学习,考上一个好大学,到时候整个老王家都得为你高兴。听见了吗,给你姑奶奶说行,能考个好大学。行姑奶奶,我能考个好大学。嗯等到时候你考上好大学了,我就给你买个好手机啊,你姑奶奶不差钱。行姑奶奶,我能考个好大学。你爷爷你奶奶你姑姑你姑奶奶都看着你呢啊,老王家的大学生就交给你了啊。行姑奶奶,我能考个好大学。
场景总色调不是很亮,即使开了灯总体上也是暗暗的。你站在装有防盗窗的窗子面前,望着对面些许发蓝光的楼房墙壁,想搞明白墙壁的蓝到底是怎么来的。路边上的打印店一角赤裸裸地漏在角落里,秃秃的还未长叶的景观树碍眼地生在路旁。她第二个班也下班了,手里提着一小袋凉菜,回到家里。空气里顿时充满了浸了醋的凉皮的味道,那些凉菜不是买的,是她干的第二个班卖剩下的,凉菜第二天就不能卖了,老板自然把卖不出去的库存分给了两个员工。你的身体里感觉有什么在升腾,你还没有吃药,你希望不是它。但是很快,你就走了出来,做到客厅铺着小垫子的木头椅子上,你控制不住了,它又来了。你的嘴角是最先开始抽搐的,继而,你的身体开始急剧地发抖,你就快哭出来了,你开始狠狠地用拳头砸硬邦邦的木头椅子边。边砸边呜咽,你的身体抖得厉害,最终,你控制不住你自己了,你开始哭了起来。她先是默默地看着你,默默地就着凉菜吃闷在锅里的馒头,后来等你控制不住了,她走了过来,坐到你旁边。你无法去看她,无法去看任何人,你只能撕心裂肺地不知为何大哭,即使睁着眼睛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你哪里不好受你说啊,你别哭这么大了哭个啥。你也不知道为什么哭,但就是在哭,丝毫控制不了你的身体。你回答不了她的问话,她也帮不了你任何事情,只能她干看着你干哭着。
他不想再看见第二幅画面,突然,猛地一坐起来,顶开了压在身上潮湿的被子。她因为他的症状,同样有四五天没有去上班了。导致他这个样子的原因有很多种,台面上的,是高中学习的压力,家庭的氛围,亲人的压力......但是他却一直在自责,他认为这一切,全怪罪于他自己。
他平时除了学习,唯一的乐趣大致就是读书与写作了,他针对于这一切,写过点什么。
“我有时真的恨我的父母、恨这个社会、恨这个世界。我会原谅谁呢,谁又会原谅我呢?我并不愁吃穿、并不愁生活,可我就是不理解一切。为什么总是别人有一大堆我没有的东西,而我拥有的东西却一文不值?我渴望别的同学们的生活,渴望他们的心态、毅力,就算我也有一些少得可怜的值得别人羡慕的东西,在我看来也无非无济于事。我有什么生活呢?我有什么价值、有什么意义呢?我既做不了痛苦的苏格拉底、也不甘于做一个快乐的猪,我既自命不凡、又没有不凡的实力。我只能去抱怨。在外面吃了瘪了,一气之下再回到家专门气自己的父母、气那些真正爱自己的人,有什么意义?人们总是伤害那些爱他们的人,全世界都是这样。
我绝对算不上一个成熟的人,那我的同学们呢,他们比我更成熟吗?我不确定。有人说,一个人成熟的标志就是能够原谅自己的父母,原谅他们的不如意力所不能及体谅他们的努力。我的母亲、姥姥身体都不好,我都知道。曾经我爸不老实,三天两头跑出去喝酒,气得我妈胃什么的一直不好,一拖拖拖了几年也没有去检查过。我的姥姥患有冠心病,真的不能过于激动。而我呢?就算心底体谅他们对此感到愧疚又干了什么呢?抑郁症是个害人的东西,明明知道父母亲人见到自己那副样子心里会很难受,也一定要痛骂她们,赶她们走。我受的苦她们不知道,那她们受的苦我又知道吗?因为从小就没有与父母真正沟通过,所以现在沟通更是奢望。我抑郁回家了,她们总是在那问,你有什么难受的地方,说出来啊,我也知道应该说出来,可是我该怎么说出来呢?我从哪里开始说?如此一来,我们又深深地陷入到自卑与自责中,陷入到一个根本无解的死循环里了。在社会上没有自己的价值,在家庭里又继而创造负面价值,我有什么价值?
我的躯体之上承载了多少人的期待、多少人未竟的成就?我又该如何抽身、去享受自己的生活?它们太重了,生活太重了,要是能对生活不负责、那该有多好。所有人都希望我们对生活负起责任来,所有人都得为生活负起责任来,因为那是被规定的,那是被认可的主流的,那才是正轨化范式化模样化的生活。在我的家乡,思想家不会受到敬重,他们才是真正的“风流倜傥的花花公子”,不会受人待见。真正受人待见的,是创业家、是企业家、是军人、是医生、是公务员、是直尺、是摇椅与后代。在别人面前,我必须是一个听话的个体,我个人的意愿受到他们掌控,我见不得对我充满期待的人落泪,所以我必须放弃我自己的生活,放弃萤火虫,去选择公文包与西装革履。
可是,我有我自己的标准、自己的梦想,我十分欣赏它,而我却要因为别人的期待而不得不背叛我自己,这多可悲、多可笑、多可怜?如果我单单只努力供养我自己的梦想,忽略无视一切亲人的期待,我又显得多么地自私。
生活太重了,不负责又不需要担责该有多好。生命太重了,能够不对另外的生命负责该有多好。”
他不知道他想、或者他该在床上躺多久,去看心理咨询师的建议被他喊叫着拒绝了,他知道,她赚钱太苦了,他不能再多花那么多的钱。外面的天慢慢地暗了下来,要开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