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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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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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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就着活

夜色朦胧,空气中隐现寒风的声音。晚风中夹杂着废墟的碎石与砂砾,吹散开遮月的浓云。朔月稚嫩的微光喷泉般地洒下,浸润了半个中韩。晚上虽然安静,但世界似乎并不无聊,它饶有兴致地注目着废墟间踟躇的路人,像是在享受一部经典的默剧。

中韩原有的旧小区拆迁了,往日的热闹喧哗现已渐渐趋于平静,只留下短墙废瓦聚在一起低语。旧社区的废墟面积不大,也就是两栋楼的样子,从断垣剥蚀的风化程度来看,能知道旧址年事已高。在这废墟东北面,一扇破旧的大铁门斜插地底,铁锈斑斑,像是风沙淹没的边境的荆棘。铁门里面是一出小院,院子里随意地堆放着各种杂物,有扭扭车类的儿童玩具,也有塞满车厢的电动三轮,似乎,你完全可以从中瞥见,这一户人家的平凡与庸俗。铁门上挂着两盏太阳灯,稀薄的光与月光杂糅在一起,使得小院显得微亮。亮光透不过那些杂物,墙角车子的影子刻蚀在墙上,就像破落的墙皮。

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平凡、安宁,像极了生活褪去滤镜的样子。在这一片平凡与安宁中,铁门外面,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耗子外出觅粮。

原来,这大铁门外面亦有“一户人家”。若有外人来此拜访,一定会将那地错认成一间仓库。它就像一只恶心的藤壶,死死地吸附在白鲸庞大的身躯上。

仓库还算是好的,就算这地儿是一破茅屋,只要有人出低价出租,王政明也一定会买下它的,因为除了这样一间破旧的小地方,青岛再无他的落脚之处。就算是这样一间“仓库”,也是他四处求情请宴,大院的主人看他可怜,才好心租给他的。

曾经有人问过王政明,难道他一定要留在青岛吗?他在老家不是没有亲人,况且老家物价又比青岛低得多,他完全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在家里生活啊。但事实并不是。十几年前,社会突然盛行了一股青岛热,一阵席卷而来的热风笼罩了济宁。好多人都背起行囊,掖下外出打工致富的希望,转身前往了那个热闹富饶的东方。王政明自然也在其列。只不过,在其他人都在那修路盖房,赚得盆满钵满笑朗而归的时候,王政明却没有一同回去。或许是一股死磕的犟劲,或许是一种可卑的尊严,他一直留在了青岛,即使要寄人篱下,过这样一种畏首畏尾的生活。

王政明并不是那种懒惰的人,不然当时青岛热,他也不会毅然动身,行走漫漫五百公里到达那里。那他走到今天,只能是一步步戏剧性的偶然造就的。

王政明人长得并不差,如今五十出头,体型匀称敦实。只是快步入老年的人了,皱纹里被风吹满了干练。他的个头并不算高,一米六五的个子,甚至放到这个大葱都平均两米的山东,都算得上是矮的。因为长年开车,他的腰板也显得并不直挺。跟他家——如果那件仓库似的圈地算得上是家的话——俊挺的铁皮大门相比,更显得微不足道、楚楚可怜。

与房东家大院一样,王政明的家里也有一片露天小院。院子里堆满了废铜烂铁,周遭的墙壁上横七竖八地堆满了铁架、铁框,只是在进房间的那一面,根据房门的大小留出了一道缝隙。院子本身不算小,只是在杂物的挤占下,可供走动的区域就显得微不足道。王政明特意在院子中间堆放了一些铁架铁皮,用以分隔开东西,形成两个隔间。西面除去堆放杂物,拿柴火烧烧水外,还在角落里用铁链拴着两只黑狗,用来处理吃不完的食物,平时也能供女儿戏耍,增加些动静。

不像每天按时上下班的人群,王政明的工作时间并不规律,就像非洲一带的草原气候一样,也有干湿两季之分。忙活时,夜不归宿悉似平常,清闲时,一个月闲来无事也是可能的。他并没有固定的工作,也没有试着去修路盖楼打工(即使想去也太迟了,发展的狂潮早已过去),而是四处贷款,买了一辆二手的皮卡,平时给人拉货送货,以供每月分期和生活所需。那辆长城也不贵,两万来块钱。干了一段时间,贷款就还的差不多了。

*

王政明并不经常回老家,即使是在过年过节这样亲戚团聚的日子,家里也很少见到他的身影。在家里,他的辈分可不算小,政字辈的辈分,好歹也算得上是爷爷辈的。他有个大哥,还有两个妹妹,在家里排行老二。大哥王政笃今年六十三,身体硬朗,在亲戚家开办的轧钢厂做保安,包吃包住,每月工资两千多;三妹王翠英嫁去了东北,经营着几块鱼池,家境富裕美满,一儿一女;四妹王翠慧由于腿脚不便,嫁给了邻村的二柱,二柱虽长相不佳,但人品老实敦厚,赚钱刻苦,一女一儿,家庭条件也不错。按理说,作为家里的小儿子,王政明应该也混得不错才对,再怎么不济,也应该过着正常的生活。可是,他却是家里唯一一个二婚,且二婚对象还拉扯着一个女儿的,没车没房,漂泊异乡。

他为何要跟原配离婚,这点所有人都清楚。前妻何梦舒是个霸道的女人,比王政明小八岁,四川绵阳人,属于是他娶的小媳妇。何梦舒年轻时就不服管教、蛮横粗野,虽然是家里的独生子女,却依然被家人软磨硬泡,强嫁给了这个大她八岁的王政明。何梦舒也是一米六五的个,身体苗条俊朗,与王政明站在一起,看起来比他还高。

二人都是第一次结婚,肯定都是缺乏经验,王政明解决二人不合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家暴。在外面,王政明面对领导点头哈腰,面对朋友仗义忠诚,外人绝对看不出来他是个会家暴的男人。面对丈夫的殴打,从小娇生惯养的妻子肯定气不过,二人几乎是一天两小架,两天一大架,闹得都不得安宁。终于,在一年的入伏,天最热的时候,二人的关系也如温度计里的水银样沸腾了。他们只有一个三岁的儿子晓浩,还并不懂事,因此,何梦舒认为,如果二人真的离婚的话,那小儿子除了看起来有些可怜,还并不会对他的生活造成重大的影响。并且,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他们的儿子,虽然已经三岁了,却依然不会说话,和人搭话时,只会一口一个“大哥......大哥......”地呓语,偶尔还会哼起一句“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来。每当何梦舒听到这尖细的声音幽幽响起时,总会不自觉地感到恶心。出于种种因素,何梦舒一直都不是很喜欢她的这个亲骨肉。二人翻来覆去,几个月夜辗转难眠,还是决定第二天一早去民政局,去办理离婚证明了。

经过几轮的商讨,又是在何梦舒母亲的软磨硬泡下,房车都规划给了梦舒,小儿子王晓浩则划给了王政明。

事已至此,青岛中韩似乎已经没了王政明的住处,他只能是拉扯着儿子回家,尽量找个女人将就着生活。家里的人都很关心他,三妹王翠英甚至还找了个条件并不差的女人,来做二哥的二婚配偶。那个可怜女人的丈夫甩下了她,只身跟一个铁路厂的工人跑了。她比王政明大一岁,说是没有孩子,且家庭条件依然说得过去,按理说王政明父子与她将就着过算是非常不错的了。可是,事与愿违,出于她比他大的缘故(或许还有其他因素),王政明并没有看上这个女人,他带着孩子,在老家住了两个月,帮着家里人播种完冬小麦后,又动身前往青岛了。

出于种种原因,将晓浩留在家里并不方便,王政明便将晓浩一起带去了青岛。没有住处,他自己一个人倒是能够对付,休息时随便在一条长椅上躺会就好,但是再苦也不能苦了孩子,无论要价如何昂贵,王政明也必须得找个合适的宾馆,作为临时的住处。当然,一直留在宾馆里也不是办法,他还是得租一间房子。

工作之余,王政明便载着晓浩四处乱转,一方面是哄孩子玩乐,另一方面也是四处逛逛,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父子每天都开着辆破皮卡在城里转悠,像在城堡里迷失的两个幽灵。

“为何不摆脱这个缠人的东西,自己独自逍遥呢?”刹那间,一种极度不负责的快感在眼前鸣枪般打过。“既然他母亲都丢弃了他,那我摆脱他也没什么错吧?”王政明倏地惊愕住了,不自觉地一脚猛踩刹车,急刹停在了长明路中间。王晓浩一个踉跄,光秃秃的额头“砰”的一声撞到了车上。孩子呜哇哇地叫着,哭声唤回了王政明龌龊的思绪,他一下子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用力猛扇了自己九个耳光,打得他耳鸣目眩,半脸涨红,然后抱起呜哇哭着的孩子,慢慢驱车,停到了路边。

从那以后,再没有如此的想法出现在他的头脑中。养活养好他唯一的骨肉,成了他人生的唯一目标。

那天晚上,翠英接到了政明的电话,电话那头抽噎着,楚楚可怜地央求妹妹再联系下那个女人,单凭他自己无论如何是照顾不好这个儿子了,他央求妹妹,能让人家冰释前嫌,只要她能像真正的母亲样疼爱晓浩。看王政明迫切的心情,翠英一边劝导,一边照顾似地解释:“其实芸兰(女人的名字)有个闺女,今年十二,上初一。”她说要是王政明能接受这件事,那两个人凑活凑活也不是不可。王政明一听能行,连连点头答应,还信誓旦旦地说不过是个闺女,哪怕是俩儿子他也要了,只要母女二人能够动身,到青岛来住。

戴芸兰很快便答应了这件事情,很快就收拾好所有事务,一周就能到青岛来。

等那母女二人一来,这家便有了四口人,再住宾馆肯定说不过去,王政明便火急火燎地打听,急于找到一个合适的住处。在中韩,他认识的朋友很多,其中一个队长很快便联系好了人,为王政明央求了处住所。那便是那间仓库似的破房。

*

中韩旧房拆迁,很多居民楼都瓦解成了废墟。废品站里出好物,废墟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肯定少不了,甚至有一些东西完全可以再用。于是,那破地方一到晚上,寂寥瘆人的断墙处便活跃起了人影,好些人影影绰绰,低着头翻来拢去,看能不能凑运,捡上几件有趣的物件。

王政明蹑手蹑脚地拉开铁门,露出一条拇指粗细的缝,将眼睛贴上去往外瞅,看还有没有人在那废墟里踱步。淡紫色的月光透过缝隙,引来了空气中成群的灰尘,将寂静打在锈蚀的铁皮上。晚饭后,入夜前,那片废墟里总是人头攒动,窸窸窣窣地在翻找着什么。偶尔,为了抢夺一件好物的归属权,还会响起几声粗鲁的谩骂。午夜,万籁俱寂、云月和鸣时,才是王政明动身的最佳时机。

单靠这样捡拾破烂,王政明已经入手了不少零钱。前几日闲逛时,还在一处凌乱的角落里挖出了几十斤完好的铜线。即使挖不倒金银财宝,几十斤的铜也能让他美美地赚上一笔了。

乘着月光,他蹑手蹑脚地寻觅着能够落脚的石块,踉跄着摸索着前行。废墟里的东西几乎都被洗劫一空,只留下了没有人稀罕的碎石与废纸。白天他藏在西南角的一个破轮胎也没了踪影,似乎他就要空手而归。找不到好东西,他的注意力也被困倦渐渐地消磨,他又想起了他那两个孩子。

晓浩都三岁了,三岁,别的孩子已经能够牙牙学语,说出一些简单的句子,可是他却依然口齿不清,只是模糊地“大哥——大哥”似的叫喊着。即使这样,芸兰也确实对他不薄,有时东西缺少时还会拿走佳敏的那一份,分给晓浩。佳敏不是亲生的,也是一口一个“爸爸”地叫着,好像这就是原原本本的事情。她的学习成绩并不是很理想,自从转到这里的初中后,不知是不是没有适应新环境的原因,她一直没有跟得上班级的进度,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渐渐排到班级的后面几名。如果实在不行,那她很可能得留级,要不然就得找一家私立学校上课,再麻烦再花钱也是值得的。他们都是他的亲骨肉,他们就是正经的一家人。

想到孩子们,王政明突然浮现出一个想法。院子里到处都是铁架和铁皮,趁着借的队长的电焊机还没有还回去,他可以拿这些东西,为佳敏晓浩焊一个秋千啊。西院里正好有两个晒爆皮的铁凳子,拿磨光机把凳子腿给切下来,再焊接上就可以了!

屋子的隔音效果并不好,为了避免打扰到孩子们和芸兰的睡眠,政明的动作轻之又轻,简单的几步焊接硬是干到清晨才干完。

太阳在黄海深处慢慢起床,抖了抖身上粘连的水珠,都撒到了清晨的绿叶上。大院铁门上的太阳灯不知何时停止了照明,也伴随着太阳的升起,慢慢蓄积活力。明朗清新的光线缠绕起整个青岛,将本就晶灿的城市照耀得熠熠生辉。东边的废墟也一改愁容,恢复了它清爽的神态:虽然杂乱,但充满了活力与生机。院子里,坚固稳扎的铁秋千晶莹闪烁,迎接了新生与朝阳。

秋千是由铁丝铁架与两张椅子构成的,为了稳固,王政明还在各个拐角处焊接了三角架,用以支撑。秋千上面焊接了一张窗户般大的顶棚,下雨或者烈日时,它都能够抵御住恶意的侵袭,留存住笑声与童心。

先是芸兰起了床,打开屋门,看了眼院子里小憩的王政明,为他盖上了件棉柔的大衣,回屋里开始做早饭。很快,佳敏和晓浩也相继醒来,屋里很快热闹起来,充满了烟火气与生活的气息。王政明实在是太累了,意识模模糊糊,似醒非醒。佳敏打开房门,在门框里揉了揉眼睛,似乎是在消除残留的困倦。还没开始洗漱,她就看到了院子里耸立的这个庞然大物。她的眼睛抓在了上面,惊愕地看着那架漂亮的秋千。

听到动静,政明很快就醒来了,他赶紧起身,将座位让给了佳敏。佳敏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低着头,可还是能让人明显地感觉到她控制不住的开心。王政明只是招呼了声别冻感冒,多穿点衣服后就进屋了。

这秋千制作得并不精致,很多焊接的地方还能看出明显的铁疤,但结实又漂亮,给清冷的早晨增添了几笔暖色。佳敏对它似乎根本没有陌生感,就像是见到阔别已久的老朋友,自然而然地就能够乐在其中。那天早上,她荡得很高很高,仿佛天上的梦想唾手可得,随着衣服裙边的随风摆动,佳敏整个人都晶灿明亮、熠熠生辉。

佳敏虽然成绩不佳,体育成绩还是非常出色的。她似乎一直都心存体育理想,可出于对父母失望与生气的惧怕,她对此从来只字不提。看她在空中自由地摆动婀娜的体型,完全就像个标准的体操运动员模样,像在天空中乘着煦风飞翔。她一直深埋着自己的理想,处处处心积虑,怕它暴露在人们面前。对于任何年龄,任何事情,心事积郁在心里都不是完全无害的。可是面对特殊的家庭环境,佳敏摒弃了它们发芽的可能,让它们在心里渐渐干瘪起来。

不一会,屋里就传出了喷香的早饭味。在这样清冷的早上,在秋千是这样荡来荡去,佳敏很早肚子就饿得难受。爸爸在门口招呼她吃饭了,她很快就敏捷地停下秋千,心情愉悦地荡进屋里吃饭。

屋里面积本就不大,在东墙边一架冰箱的占据下,更显得内部空间狭小逼仄。那架冰箱平时除了本身的作用,平时还是一张蛮大的学习桌。学习时,佳敏便搬来一张高高的转椅,匍匐在那冰箱平整的盖子上作业。吃饭取物时,她便暂时将作业本挪到一边,以供掀开冰箱门,拿出满柜的冻物。屋子西边则是清一色的卧室,王政明特意用彩钢房铁皮焊接在中间,以此分开上下两层卧室。每层都不高,但完全可以支持一个人坐在床板上。上下楼的梯子则摆放在屋子的西北角,堵在厨房门口,每次进出厨房都要将梯子挪开,自然,每次上下楼时都要将梯子扶稳。正好梯子腿处耸立着一个木柜,可以卡住活动的铁梯。东墙一米高处贴着一张挂图,上面写满了努力学习的意义,王政明正是以此来勉励子女努力。整个屋子虽然狭小,但五脏俱全,样样不缺。在一家人的衬托下,平时屋子里还充满了热闹感与人情味,它比那些百平米小洋房更加贴近生活。

*

搁在从前,王政明很难想到,他居然会有这样的生活、这样的家庭。似乎正是一次次偶然与戏剧性的故事导致了今天的必然。他的人生已经有了目的,生命也有了理想与追求,他只能将就着生活,将所有期望都寄托到晓浩与佳敏身上去。人们好像都是这样,自己努力一辈子,将就了一辈子,都是为了下一代能够有出息,而下一代又是蹉跎一辈子,为了他们的下一代能出息,像愚公移山般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出于舆论与传统原因,很少有人能够打破这根链条,将所有资源都培育到自己身上,努力地使自己出人头地,或是单单为了自己干出一片事业。人们的下一代就像是有股不可推卸的魔力般,死死地捆绑住一代代人,他们都不敢奢望自己享乐,或是追求“理想”一类不切实际的东西。将就地活完自己的生活,让下一代竞争去就可以了。说不清这究竟是一种逃避,害怕自己并没有那样的能力,反遭规矩的他人耻笑,还是根本就没有思考过这种方面,只是祖上一直都是如此,自己也便照做。

都说无规矩不方圆,好像也的确是这样,规矩就算施展不开自己的才华,也能使自己不至于失去退路,保住生活的下限。王政明一直都心存理想,正是困囿于那些诱人的吸引,才让他这些年来留在青岛,留在这个充满无限生机与可能的城市。但是,自从有了晓浩和佳敏,他那引以为傲的远大理想似乎早已淡然无存,家庭的责任完全顶替了它们的位置。家庭责任就像鸠占鹊巢的锁链,顶开了他那远大前程类的东西。他的力量毕竟有限,不可能家庭与自我二者兼顾,自我与家庭,便成了他两难的抉择。

在那个溪里的流水还有小虾的时候,王政明就经常去思考一些不切实际的问题。看着只顾娱乐一时的兄弟姐妹们,他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优越感,觉着自己才是伟人,就像课本上列宁、拿破仑那些人一样。活一辈子,自己绝对能够出人头地,而不是碌碌无为地忙着活忙着死——当然,在旁人看来,当年那个自视清高的王政明也活成了四兄弟中最失败的。他甚至觉得家庭,甚至父母都是自我的束缚,是他追梦路上的绊脚石。在他长大后,这种扎了根似的思想并未有多大的改变,看着他的哥哥早就结婚,妹妹们早已远嫁,他却还在原地止步不前。机缘巧合,正好当时社会上刮起了一股青岛热,多少男男女女为了赚钱或是为了追求荣华富贵,不辞辛苦前去了那个叫青岛的聚宝之地。为了逃避父母催促成家的唠叨,为了去那个充满可能的地方发展自己,他也毅然加入了那些迁徙者的行列。

回顾往日,回顾今生,王政明是否后悔当初的选择,放弃“自我”与“梦想”,而去培养两个孩子?可能,他早已无暇沉浸于此,梦想跟追求都是一些孩子气的东西,他想要作为一个被认可的“人”,自然要摒弃这些杂念,安心地生活才对。眼睁睁地看着理想流水般溜走,他也没有一点办法。时至今日,他跟家里的通话增多了,与兄妹的感情更深了......似乎他直到现在才成长为一个真正的“人”。

今天,中韩已经开始拆迁,海尔电器工厂早已搬迁,最后一批居民楼也马上就要离开。王政明下一步何去何从,他究竟算得上是真正的“城里人”了吗?这连他自己都很迟疑,他不敢确信。佳敏的学习问题还没解决,晓浩的语言何时能够形成,这些都是问题。只是,今天的路上,人们的行进速度都太快了,王政明丝毫不敢松懈,趁着月光,他使劲朝东张望:绵密的楼房一栋栋拔地而起,霓虹的灯光愈来愈亮,海岸线愈来愈长,翻涌着白沫的青色海水不断地击打陆地,似乎在争夺归属的领土。乌云占据了东面的天,浓雾似的将月牙遮挡起来。锈铁门上的太阳灯旁飞满了小虫,它们嗡嗡作响,嚎叫着将那爿废墟击得粉碎,将整个中韩笼罩在危机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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