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是昨晚开始下的。那时候,他以为这不过又是一场普通的小雨,滴滴哒哒的,成不了气候。明早肯定就不下了,完全打乱不了他的计划。一想到明天,他终于能完成他梦寐以求的计划,他就不禁格格笑出了声。
以防万一,他还是查看了明天的天气预报。不看还好,一看见那个名叫“席多”的台风正往北来,他突然紧张起来了。看台风云图,未来一周都是中到大雨,还夹有大风黄色预警,他一下子变得惴惴不安。他又查看了浏览器、短视频平台,似乎侥幸地想要寻求一丝希望,然而得来的却全是台风即将到来的事实。台风就要来了,他去不了市文化中心了。
看着窗外,小雨淅沥沥地轻落到树上,惊不起绿叶一丝波澜。雨不是那种豆大的雨滴,威力很小,还没有在低洼处积上一点积水。窗上只有疏星般几颗雨痕,好似几只迁徙的蝌蚪,一齐朝着上方游动。再往外看,街上人们依然在闲聊,没有一个人打着伞。细雨随风刮在脸上,肯定凉丝丝的,很清爽。他又想,天气预报指定也有报错的时候,外面这样子,怎么看也感觉不会有大雨过来,到头来,说不定只是虚惊一场。他稍稍安慰了下自己,又开始盯着台风云图看起来,台风图花花绿绿的一片,完全笼罩住了周遭省市。
他的家原本不在这里。来到济南,就是专门为了完成那件事的。济南这里有亲戚,他正好能暂住在三舅家里,离市文化中心还比较近,骑共享单车的话,十分钟就能到。他原本打算明天就去,办完事情立马就回来,半天就够。完成后再打车回济宁,正好误不了一周后的研学旅行。
可是,计划不如变化快,从济宁来时,他还专门看了未来两周的天气,一点也没有台风的消息。据报道说,“席多”原路径是不经过华东的,不知什么原因,经过江苏时,它突然就拐了个弯,由原来的西北向改为直线北上,瞬间波及到了山东等地。这一波及,直接就改变了山东未来一周的天气,也打乱了他的计划。在三舅家住久点没关系,只是一周后,他还有个必须参加的研学旅行。那旅行他早就报上名了,不参加可不行。这样的话,这周末雨一停他就得就走,取消去文化中心的计划。
事情还没有发生的话,人们似乎都有一种侥幸心理。要是这次完成不了,那等下次就是高考之后了,这一年半的时间叫他如何是好?他无比希望事情还有转机,天气预报出现错误,台风再次转向......
第二天,雨果然没停,幸好也没下大,依然是淅沥沥的。他又看了天气预报,显示下午两点到两点半雨会停,他觉得他不能再等了,下午就出发。十分钟的路程,办完事后立马出来,再十分钟回到家,半小时应该差不多。他觉得这正是机会,一个千载难逢的好运。这正是上天让他抓住的,他指定得抓住它。
给舅妈打了声招呼,他就下楼了。说是没雨,其实还是略微有一丝的。蚕丝样的细雨盘在眼镜上,还弄得皮肤痒痒的,整个世界变得很清爽。沿着淄博路一路向南,在兴福寺南路向西拐,就能看见市文化馆了。他扫上一辆共享单车,戴好略微能防雨的头盔,直直地往南骑。
说是晴天,天气其实也阴晴不定,一会春雨霏霏,一会大雨磅礴的。他的衣服已经湿了一层,镜片上打满了雨痕。时不时有几辆小轿车疾驰而过,看着他遭受雨淋的样子,溅起一阵水花,像是在嘲笑他。虽说别人并没有义务要帮助他,但他看见众人的冷漠,还是暗自嗤笑了一声。雨滴搅得他失去了理智,他只知道他不能回头,只能抵御着向前走。跟他的目的、他的渴望相比,一场雨又算得了什么,一次感冒又算得了什么?他只管骑他的车就够了,没必要理会飞溅到衣服上的泥滴。那些汽车溅起的浪花,都只是唬人罢了,根本拍打不到他。现在,在雨水的浸透下,所有阻碍都没了意义,他那炽热的目标完全迷住了他,勾引住了他的心思。挫折与艰险、困难与磨砺都不足挂齿,他的心里只留下了它。
身后响起了一声粗粝的喇叭声。他回过神来,才看见他不知何时骑到了机动车道。他早已忘记了规则与制度,只记住了那个地方、那个目标。机动车道画面只短暂地在他的视野中停留,并没有挤进他的脑海。他的脑海刮起了狂风暴雨,唯独一架象征着目的地的船只乘风破浪,朝着前方行驶。他慢慢驶入非机动车道,看着那辆车快速驶离。天稍稍晴朗了,雨滴又从黄豆变成了蚕丝,一盘一盘地缠在他的身上。
路程刚到一半。一半的路程,再回去,已经不再现实。刚才的雨似乎只是一场示威,一次阻挠他前去,劝勉他回家的意图,然而现在已过半程,再回家就得不偿失了,也就是说,他只剩下了前进,唯前进不可。
经过半晌的蓄积,路边已经积下了间断的水洼。他骑车碾过它们,飞溅起两道尖利的水刀。他想,他碾过了困境与阻碍,打破了困难艰险,留给他的前路只剩成功。他必须得成功,必然能成功,他有预感,而且已经想象得到进文化馆的情景了——文化馆保安邀他快进去,还询问着怎么弄得这么湿。
开始刮风了。绿化带里的树在摇曳,在为他加油打气,期待他的成功。他也坚定信心,相信他一定能赶在下一次雨之前,到达文化馆。树叶摇曳地越来越响,很快,树冠处的树枝也开始噼噼啪啪地动起来了。他使劲地握住车把,费好大劲稳住车身。那只不过又是一场考验,一个前进路上的绊脚石。既然他已经通过了雨的考验,那他一定也能战胜风的,只要看他想要完成目的的热切就行了。风力还在加大,他的勇气也在增加,二者都没有认输的意思,都在强势汹汹地角力。风开始刮来小物件,先是干枯的叶子,再是轻薄的衣物,袜子,到后来风越来越大,一些没有挂结实的褂子脸盆等一股脑地飞来。他聚精会神地骑着车子,时不时加速减速,躲避那些飞翔的困难与阻碍。突然,一个紫红色的脸盆不知从哪飞来,呲溜溜地往他车轮下钻,他不好减速,赶紧歪斜车把,想着别轧上去滑倒了。由于他歪得太急,前轮斜得太大,路边又恰好积起了脸盆大的水洼,一下子车身就不受控制了,一齐往绿化带倒去。
不可能,他这样想着,艰难险阻还是击败了他,他成功路上的阻碍还是困住了他。他不止一次想过完成目的的喜悦,当然,也明白失败的后果。人们都没办法容忍失败,虽然很多时候失败才是事情的主流,人们只想到成功了,完全没有意识到,还有失败这一件事情的存在。失败后,他会满身泥泞,甚至会受到人们的嘲笑与冷眼。怎么办,既然失败已经到来了,那还能怎么办?再爬起来肩负伤痕继续前行,直到成功?但是这一路的他人的目光又让人如此难堪,以至于比失败还要让人难受。那,认输吗?肩负着满身的泥泞就此作罢?不,虽说别人的目光令他难以忍受,但他更忍受不了一身泥泞还输了,他不能想象他的家人、朋友与他自己看见他的表情。既然选择疯狂过,成功还好,至少不会惹来非议,若是自己一意孤行还认定了失败,更让人情何以堪!这是只属于他的选择,也就是只属于他的经历、他的航船。船漏了不要紧,船漏了后不努力往岸边靠拢,这才是最致命的。如果认定了失败,现实地说,那他也得有好长一段时间完成不了这个目标了,这就不是“席多”的错误,这是他自己的错误了。他对于“席多”的抗争就此作罢,在后面,都是对于他自己的抗争与博弈了。他得继续。
车子重重地摔在了绿化带里。枝条划伤了他的脸,车子压住了他的腿,他弄得半身泥泞,活像个失足的小丑。他稍微清理了下,继续上路。路上偶尔有辆车经过,每当有车时,他的脸颊总是不自觉地发烫。虽然他已经做过了心理建设,但是面对这身行头,他还是会尴尬、卑微。他已经看见了文化馆那栋大楼,只剩下最后两百米了,当然,也是人流最多的两百米。他必须咬牙挺过去,为了目的,他必须放弃一切!他不自觉地哼起了歌,是《San Francisco》,他歌单里经常听的一首歌,他的嘴里念念有词,继续往前驶去。街上一片狼藉,风停了。
它就在那里,庄严而又恢弘。大楼墙壁上雕刻着数不清的浮雕,像壁画飞天。整栋大楼特意修建成了倾斜的形状,灰色大理石整齐地排在一起。一进文化中心,一种与外界截然不同的气氛扑面而来——围墙里面,地面整洁无暇,绿化葱葱郁郁;围墙外面,街道凌乱不堪,树叶歪歪斜斜。仔细闻,似乎还有书页的香气,质朴,安静。他完全忘记了一身的泥泞与不堪,他鼓起了勇气,坚定了信心,直直地朝里面骑去。
奇怪的是,平日里门庭若市的文化馆,这时却空荡荡的。偌大的院子,好像就只有他孤身一人。不过没事,他的目的又不在于人,没有人,也就没有人注意他的模样了,那岂不是更好。只要图书馆的工作人员还在,不,只要图书馆还开着门,自动借阅器还在工作,那他就能借来那本《变形的陶醉》和《书籍的世界》了,这两本书馆内都有收藏,而且电商没有售卖,唯一的二手途径还贵得难以置信,因此他只能抓住这次机会,无论如何也要借到这两本书。他是一个偏执狂,茨威格的小说,只有《变形的陶醉》他没有看过了,而黑塞的《书籍的世界》则没有任何购买渠道,因此他一定要借到它们。
“喂,小伙子,等一下。”是图书馆的保安叫他。保安显然注意到了他身上的泥泞,疑惑地多看了他一眼。
“大爷您好,我是来图书馆借书的,请问图书馆开门了吗?”问道“开门了吗”时,他几乎能听到声音在颤抖,他不知道这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喜悦与期待,还是一种害怕得到否定答复的紧张。
“你没看见台风来了吗?因为台风原因,文化馆闭馆一周,你下周一再来吧。”保安轻描淡写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