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这只是一场小雨,一阵微风,石朗怎么也不会想到,到最后,这竟会发展为一场暴雨,一场狂风。焦躁与不安就像雨点一样,渐渐的在他心里漫延。他难以忍受这般苦楚,在大门底下走来走去,时不时抬头苦思,看一下远天的乌云,再重重地叹一口气。他们早已约好下午在她家见面,若不是这场可恶的、不解人意的台风,他早就看到了她的笑颜,聆听到了她可爱惹人的声音。一看到天气预报那齐刷刷一排的暴雨图标,他的心就像被人捏了一把似的,阵阵酸痛。大雨一盆一盆地泼向地面,阳沟里水流湍急,冲刷走了他的全部希望。
天公不解人情,石朗心底燃烧的火焰摇摇晃晃,正渐渐被狂风暴雨灭熄。此时此刻,谁又能理解他的心情?他抬头看看屋顶的石梁,眼神里浸满了失落,看不到一点朝气与希望。他的嘴角抽搐,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盘算着所有的可能。甚至,他还萌生出了一种令他震惊的想法:要是知道今天会这样痛苦,一开始不曾认识那便多好。这种渡边彻式的想法一萌生,他的胸口便传来一阵绞痛。他使劲摁着胸口,表情狰狞。
在一旁,李学华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她的儿子正在经历痛苦,而她却无动于衷。虽然石朗口头不说,但李学华知道,他那可怜的模样底下到底承受的是何种痛苦,只是痛苦不能替他承担,他脾气倔,又一直缄口不言,她只能干看着他在那来回踱步,唉声叹气。她的心情更加痛苦,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带他回来,一直待在东营该有多好。这样他就不会再见到她,也就不会产生无法相见的痛苦了,这样,她的儿子或许就能少受点罪。
沉默像雨点一样泛滥。雨水迸溅,将邻近的地面全都打湿。屋后头的树阵阵摇摆,风力时快时慢,搅得雨水也歪斜摇摆。待雨稍稍小了一点,李学华起身,撑起那把不知年月的破伞,避着水走进了堂屋。大门底下空余下石朗一人。石朗看看天空,看着阵仗渐弱的雨,也动身走进了雨里。他没有拿手挡住头,任凭大颗粒雨水砸在他的身上,浸湿前胸后背。他走到蓄积满水的小院,顺着院西边的楼梯,失神落魄地爬上了屋顶。
屋顶没有遮挡,暴雨赶走了空气,石朗胸口憋闷,就这样淋着,淋得头发都贴合在一起。他拿出手机,又翻出他们的聊天记录,一句话一句话地看着。雨水一颗颗打在手机上,打得屏幕再也不听使唤。看着那些话,他的心又一阵阵绞痛,他紧闭上了眼,张开怀抱迎接雨水。
*
微风吹来,将空气的清新吹进院里。门外,丝瓜秧围绕着插在一起的木棍盘旋而上。天镜纯洁,阳光温柔。爱意如同菜苗上的花蕊,正在慢慢萌发。几只燕子转地而飞,扑着亮黑的双翼乘风而行。蚂蚁们排排站好,正向着他们的幸福队列出发。
“感觉要下雨了。”林冉晴看着院里的花草,慢慢地说。她的声音温柔,安静,像初春作物的嫩芽。
“看天气预报说是有雨,不知道会不会下大。”石朗回道。他同样没有看她,只是站在一起。
“无论怎样,一定不能耽误了我们后天的计划。”冉晴转过身来,笑着对石朗说。
院子里,一滴硕大的雨滴打了下来,砸落了枝头的丝瓜花。
阵阵饭菜的香气从屋里传来,喷香的气味搅动着二人的味蕾。冉晴的姐姐撩起门帘,叫他们进屋吃饭,二人点点头,关上院子的小门,一起往屋里走去。屋里暗香浮动,是玫瑰那种淡淡的清香。一捧包好的花束安静地待在里屋的桌上,由玫瑰主体,满天星点缀,朵朵花开得娇艳热情,片片花瓣舒展开来,惹人喜爱。整个里屋并不整洁,衣物被褥还有书本摞在一起,一张学习桌靠在床边。林冉晴家分三部分,外屋是店面,他的父亲林成局年轻时眼睛坏了,后来学的盲人按摩,也便开了家按摩店。里屋正是卧室,平时父母睡在里屋,冉晴睡在外屋。最里面是爿小院,长长的小院由一扇小铁门隔开,里面种点果蔬,外面是小厨房。
原本,石朗并不想留在那里吃午饭,虽然这确实没什么,但还是不太好意思。是林冉晴一家的极力挽留,才让他决定再留一次的,当然,他自己确实更想跟她多待会儿。
在他们吃午饭的时候,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滴摔打在地上,溅起好多小水花。看来,石朗一时半会是走不了了。不知这是一次偶然的巧合,还是一次上帝的旨意,不管怎样,他们能更多地待在一起了。吃完午饭后,他们一起下象棋,林冉晴的笑声一直没有停过,像雨水一样,荡漾着石朗的心。
这一切,林冉晴的爸爸林成局都听在心里。陈惠荣也默然地看着这一切,没有多说什么。
雨很快见小,林冉晴也有点困了,想要午休。石朗玩得也很开心,也有些累了,知道自己该走了,他不想打扰冉晴的休息。冉晴递去一把伞,让他拿着,万一外面又下大了,再没地方躲。石朗谢绝了,他当然想要她的伞,只是真的不好意思,已经在这蹭了顿饭,再拿把她的伞情何以堪。冉晴笑笑说行,那让他小心点,到了家给她发条消息。
她送他来到店外,看着外面的雨,对他说:
“那我们就说好啦,后天再去图书馆,明天我洗洗头。”
石朗很想说难道她洗头要一天吗,但还是没有说,毕竟二人能够一起外出,就已经很让他期待了。
“好啊,那后天上午我来店里找你。中午我们在龙城广场吃顿饭,我找了个评分很好的店!”
“不行,下午吧,中午我想在家吃,下午我们吃完午饭就走。”
“那,那好吧。”石朗有点恋恋不舍,“那我后天下午十二点半来,我们一点就走。”
“行,那就说好啦。”
“嗯,说好啦,拜拜。”
“拜拜。”林冉晴招招手,笑着目送石朗离开。石朗不时回头看看冉晴,她一直站在门口,直到被绿化带的树遮挡不见,他才回头。
*
林冉晴是个漂亮的女孩,略微的方方脸,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头发乌黑暗淡,不油不亮,经常挽起发髻。因为是地包天,所以戴着一副牙套,笑起来牙齿亮亮的,可爱温柔。她经常穿一身松垮肥大的衣服,紫色的,她说这样显瘦点,要不然她感觉自己太胖了。石朗觉得,其实她一点也不胖,身材匀称完美,可爱至极。他说他不喜欢那种瘦得跟棍儿似的,她这样就很好,不用胖也不用瘦。她经常说是吗,可我还是感觉再瘦点好诶。他不再说话,一方面是他知道,自己情商不高,万一说错了话,再惹得姑娘生气就麻烦了,另一方面是既然她都这样说了,那他就听好喽,毕竟是她的身体,他只是个欣赏者,不是占有者。
他们并没有任何一方提及恋爱的问题,是石朗一方面一厢情愿,认为她也一定喜欢他。毕竟是她主动邀请的他去图书馆。“就像一次约会。”石朗经常这样想。他喜欢看书,特别是茨威格和岩井俊二的小说。他总是喜欢将自己带入到书中的人物中去。特别是在他看《心灵的焦灼》时,他经常心存疑虑,觉得冉晴就像霍夫米勒一样,对于艾迪特似的他自己,怀有的不是爱情,而是一种同情。他害怕她只是同情这个患有抑郁症的可怜虫罢了,根本没想着产生爱情。他越是乱想,心里就越是害怕,对于她对他的真实想法疑虑越来越重,好奇越来越强,但是他又不能直接挑明,说白了是不敢,他不敢直接讲明他对她的情感,因为他有过前车之鉴,而且是极为惨痛的代价。在他上中学时,也对一个同学产生了强不可遏的情感,当时他冲动至极,在没有任何前提的情况下,就送了一只玫瑰给她。可笑的是,在那之后,她对他变得比陌生人还要冷淡,他俩共处一个教室,每天都能互相见到,互相见到又不能互相了解,甚至产生了厌恶,这对于他是个多么大的打击!从那以后,就算再对谁产生强烈的情感,他都不敢贸然前行了,他总是懦弱的一方,越爱越卑微,甚至让人产生同情,同情这个爱情上屡屡受挫的倒霉蛋。
在这个办公都极度网络化的年代,他们为什么不线上交流呢?冉晴给他的理由,是她不经常看手机,而且她的家长管的严,必须按时上交手机,每天只有中午有时间看一下。这下可苦坏了石朗。每天都去她家找她,这固然不太好,他也不能和她经常网上聊天,憋闷的话不知跟谁说,憋着憋着就又憋坏了。每次见面时,他总感觉自己有千言万语要跟她倾吐,可一看见她含羞可爱的脸,他就又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冉晴一家都知道,石朗去过戴庄医院。“你以为去戴庄的都是些什么人?”戴庄医院对于梁山,就像是八分场对于东营,就像北大第六医院对于中国。因为抑郁焦虑的折磨,每个月,石朗都要去戴庄拿药,这原本不是什么绝症,却被人们口口相传,变成了精神病脑子不正常。仅此一点,就扼杀了他相爱的可能。所有人都说戴庄是精神病院,一听石朗去戴庄,也就传开他脑子有问题了。正是因为这点,让石朗父亲石闫明很抬不起头来,他一直嘱咐石朗,千万别让人知道你去戴庄拿药,也别给冉晴说这件事。可是他还是说了,他觉得他应该坦诚,而且,对于好奇的冉晴,这也是个很不错的谈资。
抑郁焦虑的症状是什么,又是什么时候发生,这对于生活有影响吗?这些都是冉晴经常问他的问题。他说有些影响,不过正常时跟正常人无异。发生时间不固定,晚上居多,有时中午吃饭时也会发作。具体发作症状,在他看来就是狂哭不止,心里很难受,很生气,也不知道为什么难受,为什么生气。控制不住时还会用拳砸东西。冉晴说实在控住不住吗?石朗说确实控制不住,发病时虽然思想清醒,在发生什么也知道,可是就是不能控制,只能任凭身体熬过这一阵,越是细想,想到为他担心的父母,那他哭得就更厉害,而看他哭得更厉害,他的亲友就更伤心。“有一次,我妈甚至给我跪下了,求让我放过她。”石朗带着哭腔说,“可是我怎么控制得住?我也不想搞成这个样子!你知道吗,我看见我妈这样,我都想了结此生,我觉得自己不配做这个儿子!”说着说着,他就又狂哭起来,冉晴一看,面色灰白,在一旁一直道歉,一直安慰石朗。可这种病就是奇怪,既不能再骂,也不能再道歉,你越是道歉,那他就更觉得是自己不对,哭得就更厉害。有时候,他觉得还不如直接打他一顿,或让他跟别人打一架,无论是妈妈还是冉晴,打一架出出气出出力也是好的。
他只能这样,被无情的雨水击打着,衣服全都湿透了,粘在身上凉浸浸的,被风一吹,更是冷得他直打哆嗦。他现在恨老天爷,恨他为什么专挑在他们外出时下雨,搅和了他们的计划。看见手机再也划不动,再也看不见她说的话,他扔掉手机,张开臂膀,像埃迪一样拥抱雨水。他开始叫,撕心裂肺地叫着,像是一个狂怒的狼,震得村里的狗都跟着嚎叫起来。他一边狂叫,一边跪在了屋顶上,一瞬间,他觉得他是唯一的失败者,是世间唯一的小丑。雨水混合着泪水往下流,滴答到屋顶上蓄积的流水里。
听到动静,李学华也没有打伞,着急忙慌地跑上屋顶,拉着他往下走。“在这淋着干嘛?快回屋!”她也叫着,脸上流淌着不知是雨还是什么。她一把抱起石朗,叫道:“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快回屋行吗?快跟妈妈回屋行吗,行吗......”她的身体在颤抖,他们的身体都在颤抖。
*
然后,就是等雨停了。严格来说,并不算是雨停,第二天还是有雨,这只是连续一周里的一次空隙而已。但石朗等不了了,他必须马上去找她,就算他再一次淋在外面,他也得立马见到她。
这一天,天气很热,热得不像是一周台风里的一个间隙。石朗一大早就开始打扮,收拾好衣服,上午去洗个澡,洗完澡就骑车去她家。他一口气刷了两次牙,又用洗面奶洗了两次脸,直到刷得牙龈出血,脸皮发红,才肯罢休。他穿了一身板正干净的衣服,背着整洁的书包,梳得头发也是板板正正的。村里人见了都问他是不是去相亲,他红着脸说才不是呢。
不到十点,他就到了店铺门外。虽然他已经来了好几次,但这次还是不免有些忐忑,毕竟这是他第一次与冉晴一起出门。他没有忘记她让他下午再来,可是他上午就早早地准备好了,要是不来这里,那这个半晌他该去哪里?他在店铺的门玻璃上又整了整发型,长长地呼了口气,推门而进。
一进门,他看见大娘陈惠荣正在给人家揉脖子,陈惠荣也看见了他,只是她的脸色并不好看,没有开心他来的样子。他略微迟钝了一下,然后才叫了声大娘,声音像是在嘴里挤出来的。他大娘也顿了下,看了他几秒,然后才说:“你来干什么?”
这是明摆着的,他想,这下完了,听她的语气,这是已经烦了他三番两次来打扰她闺女了。他的脸颊微微泛红,觉得尴尬得很,甚至想要不直接离开算了。可是他还没有见到林冉晴,还没有跟她一起去图书馆,他还不能就此打住。
“啊啊,我,我来找林冉晴......我们约——我们商量好了要去图书馆的。”
听到外面的动静,里屋的林冉晴往外张望了一下,然后又在那埋头学习。她没有立刻出来迎接他,这是出了什么事?是她的父母批评了她,不允许她跟他一块外出?石朗咽了口唾沫,咕咚声响彻房屋——
“你来找冉晴?哦,冉晴在里屋学习呢。”说完这句话,大娘就又继续她的工作。
没有她的允许,他自然不能擅自闯进她的房间。他就在外面来回踱步,时不时看一下正在工作的大娘大爷,勉强挤出个笑容。那些正在等待按摩的人看着他,就像看一个小丑。
很快,里屋里便没有了动静。石朗微微张望,看见她又在埋头写字。她的头发散着,耷拉在肩上。他来来回回地走,不知如何是好。陈惠荣让他就坐,他笑着说他站着不累。然后无言。
整间外屋凑不出一张笑脸。尴尬的气氛烟雾般弥散。
他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氛围了,便一鼓作气,慢慢地挪进了里屋。一进里屋,见到正在写字的林冉晴,尴尬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
林冉晴看了看脸颊泛红的石朗,边写字边说:“我们不是说好了下午吗?你怎么现在就来了?”
“昨天,昨天下午不是下雨嘛,想着已经耽误了一天了,今天就早来点......”他看她头发凌乱,就说:“你还没洗头?”
“没,昨天不是下雨嘛,哪里有空。呐,你坐啊。”
石朗听从地坐下了,板板正正的,像个小孩子一样。看他这样子,林冉晴总是想笑。
“你,你在学习?”石朗没话找话,虽然知道这是废话。
“嗯,在写学校的作业。哎,我还是觉得,你还是去上学吧,你这么聪明,不去上学真是浪费了个好苗子。你去上学,然后我们一块儿高考啊。”
“谁知道呢,可能开了学会去吧。”
“我还是觉得,你去上学比较好。”
“我落下的太多了,补不回来了。”
“你脑子好使啊,使使劲就又都会了。你看我,学破头也学不成你那样。”林冉晴羡慕地说。
“再说吧。”石朗回应。
*
石朗辍学,那已经是五个月前的事情了。也算不上是辍学吧,只是请的一个长假。因为病的关系,他实在不想去上学了,便打发父母请了长假。在这期间,他一直吃着药,找过心理医生,当地的外地的老家的医院都看了,可是病症却没什么好转,从一开始的中度抑郁慢慢转化成了中重度。他开始变得消极厌世。至于原因,他从来没有给别人说过,别人也就什么都不知道。平时,他是一个很理性的人,事前总是筹划得当,制定好计划再行事,可是刚开始不对劲那两天,他变得感性无比,因为一点小事,他就自个儿跑回了家,从学校那么远的地方。那几天,他几乎天天请假,今天肚子疼,明天肚子疼,搞得班主任还让他父母带他去做了检查,做了CT,结果只查出来了个肠炎,别的什么事儿都没有。那几天,他失眠,熬到凌晨两点才能睡着,就算睡着了,睡眠也很浅,还几乎光做噩梦。到那天中午,熬得他实在受不了了,大晌午的就一个人跑回了家,回家后赖到床上,再怎么劝也不再下来。
在这期间,他也试着再去上学,可每次都待不了一天,或只待半天,然后就要假条回家,之后再几星期去一次,见见同学们。他的课本等资料都没有带回来,因此也没法在家学习,索性只能玩,就当放个长假。当然,他也不是那种玩起来止不住的那种,他平时也制定了些读书计划,计划这周这个月看几本书之类的。这种效果很不错,虽然他没去上学,可他对于人生,对于世界的学习丝毫不落下学校的同学们。他总以为,学校只教给他们拿分,然后靠这虚无缥缈的分数来决定他们的未来发展。他自己的努力显然更加重要,就算他没法上大学,可他对于文化,对于学习的渴望也只增不减。他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心思。
他有这个主见——他觉得,世事不能人云亦云,一定要有点自己的主见,自己的思考。懂这个道理的人很多,真正做到的却少之又少。生活中,为了方便省事,为了增加工作的效率、赚钱的速度,人们总是对什么事都信手拈来,不多加思考,只要跟着做,能捞着好处就够了。这样做的后果嘛,那就是人们都丧失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变成了一个输入代码就运行的机器。他经常告诫自己不要这样,因此这也是他选择不去上学的原因之一:他不想跟着主任说声啥就是啥,他想有点个性,一点别的可能。
林冉晴提过让他转学,如果能转来她的学校,那再好不过。可是他又有他的难处。他觉得,如果他转学,去别的学校学习,那会让他的老师,同学们误会,以为是他们的原因他才转学的。再者说,去一个新的环境换换心情确实不错,可一想到要遇见新的人,建立新的关系,他就觉得好麻烦,还不如不去。还有,他不管再转几个学校,该学的东西还是得学,他还是得努力地往前追回进度。这一切都是如此的麻烦,以至于他不如一个人呆在家里,安安静静地看本书来得实在。
跟林冉晴不同的是,石朗是个害怕失去的人。他不想转学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害怕失去与这边同学们的联系,以后天各一方。虽然这是必然的事情,可他只要一想到高考后他们就再难相见,他就啜泣不止。虽然他是个男生,可他确实心思细腻不少,经常因为情感方面的问题哭出来。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这个问题,只是从来没改正过,这是先天性的东西,靠改正也没什么用的。
*
因此,他就只能出来等了。他不能再一次蹭她家的饭,他还不知道大爷大娘是否真的是生他的气,保险起见,他还是先走吧。既然她说下午再去,那就下午再去吧,要是一直跟她磨,再让她生了气,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他的妈妈去村里收拾东西了,只余他一个人在镇上。没处可去,还要解决吃饭问题,这可真让人头疼。外面天气很炎热,一点儿也看不出明天要下雨的样子。反正是不能再回店里去了,在怎么样也不能回去打扰她。虽说她一直说“不打扰不打扰”,可这还是会让他过意不去。他决定先去镇上转转,看看有没有卖礼物的,正好下午他俩在一块儿时,他能送给她点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父母怎么会突然之间转变这样大呢?一边走,石朗一边想着。难道是他们知道了他对她的感情,而他们又不赞同?不应该的,在这之前,他们还经常夸奖他,说他沉稳又聪明,还挺欣赏他呢。难道是他们听说了他去过戴庄,不让她与一个抑郁症者相处?也不会,这样未免也太露骨,还太不明智,太人云亦云了,大爷虽然眼睛不好,但脑袋可精明得很,不会有这么多封建迂腐思想的。他想不明白了,或许,根本就不关他的事呢?
冉晴明年就要高考,或许,他们是觉得,像他这样天天打扰她,会耽误她的考试。石朗也明白,高考对于她,实在是太重要了。虽然他蔑视那些应试制度,但对于普通人来说,高考确实是一条最好走的路。当然,如果他们真的想过那种平凡生活的话。他不想像普通人一样,每天朝九晚五去上班,然后下班再照顾家庭,不,他是就对不会过这样一种生活的。他想要的,是不平凡,是不同于常人的生活。他可能会结婚,但他绝对不会要孩子,因为他知道,家庭中一旦有了孩子,那他肩上就又增添了一项巨大的责任了。他不想承担那么多责任,他只想搞好自己的生命,把自己搞得有出息。
那她呢,她想要什么?他完全不知道。曾经他也问过有关未来或者理想的问题,可是她支支吾吾的,说完全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的理想,就像很多人那样,只觉得上好学,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就可以了,完全不用去考虑理想啊未来啊之类的事情。她甚至没什么主见,只觉得上学就是为了不让父母失落,不想去思考真正生活的事情。他们觉得学校就是温床,而社会呢,则是险象丛生的热带雨林,他们太懒惰了以至于已经不想去披荆斩棘,只要跟着大部队走,不去擅自离队,不要走散就够了。而他们的长辈正是如此要求的,因此他们乐天知命,一代代地延续这种传统,不想着去打破。
即使他们如此不同,他也实实在在地爱上了她。他并不摒弃她那种为世人所裹挟的态度,只觉得她这样很可爱。因为她没什么主见,所以他将她当做了一个很棒的聆听者,他经常将自己的思想讲给她听,而她也是微笑地聆听者,丝毫没有反驳。要是他的同学们听到这,那他们绝对开始滔滔不绝地反问他这个那个了,他讨厌这样,他总觉得这是对他思想的冒犯。而她,则完全没有这个问题。他可以把他的一生都倾诉给她听,他的表达欲强烈,而她则像海绵一样,可以包纳万物。
刚刚十一点,阳光开始直射大地,烘烤得绿叶都开始打卷。石朗目无目的地走着,绕了一圈又一圈。走到按摩店门口时,他还会驻足向里观望,只是什么也看不见罢了。没找到正经的午餐店,偌大的镇子,只有一辆卖肉夹馍的小车。他只买了一个,想着挡挡饿算了,这么热的天,也没什么胃口。吃着馍,他就站在站牌那等,既等车,也等冉晴。
时间过得很慢,石朗一直等着,等不到任何的消息。大街上行人颇少,路口处都是卖西瓜的小贩。他看见有个老头,买了一大袋子西瓜,背着就往按摩店里走去了。他记得冉晴说过,他家很多水果都是别人送的,他父亲帮他们治好了颈椎,没什么能感谢的,就只能给他们送水果送锦旗了。想必这个也是如此。那老头进去后,待了三四分钟,就空着手出来了。大娘还出门送了段路。石朗就在那个路口站着,他一回头,就见到了他大娘,因为离得远,也不确定她是否看见了他,他也就没打招呼。他想,如果她看见了他在这站着,回家一定会告诉冉晴,然后冉晴很快就能出来了。他就这样想着,又等了段时间。
要是她回家不告诉冉晴,那他大爷大娘绝对是生他的气了没错。等了这么长时间,快到十二点了,她还没有出来,石朗心里有些不安。他不知道他是否该去叫她,已经有两辆公交过去了,二十分钟一趟,要是再等她来,就又得等近二十分钟。这么热的天,他出的汗早已浸湿了衣服。
*
十二点整,她还是没有出来。他已经有些绝望了,决定进屋去叫她。
他们早就吃完了午饭,她就在那坐着,两只脚忽悠忽悠地来回摆。她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然后又低下了头。
林成局正在那按摩床上躺着,听盲人用的语音手机。大娘也在那坐着,看手机。他给他们问了好,然后他走向林冉晴,问:
“怎么样,吃完午饭了吗,咱们走吗?”
林冉晴说行,先等等,她先接杯水。她接完水,装好书包,给父母说她准备走了。这时,她妈妈说:“就再玩儿这一天啊,得开始学习了,明年就得高考,我总感觉你学得还不够。”
“行啦我知道啦。我们先走啦,拜拜妈妈,拜拜爸爸!”冉晴笑着说。
“行,我们先走了大爷大娘。”
他们一出门,东边就来了辆公交车。正好是29路,经过文化中心。他们很快就上了车,一起坐在了后面的座位上。石朗总想说点什么,可是却不知道该开始哪个话题,看冉晴眯上了眼正在休息,他也就打消了聊天的念头。在路上,他一直看着窗外。
窗外云层朵朵,安静洁白,优雅地漂浮在空中,像个沉睡的女王。在绿化带里树的衬托下,更显得云楚楚动人,单纯可爱。路边野花灿烂,不知名的鲜红色花朵完全盛开,鲜艳的花瓣千娇百媚,婀娜多姿。整个世界都是如此美丽,让人心动不已。
“云真美,路边的花也很漂亮。”快到文化中心时,她醒了,他对她这样说。
“是啊,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