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

我的姥姥一九五一年生，今年七十三虚岁，除了患有先天性冠心病，身体还算健康。

她是土生土长的梁山人，可是这几年一直待在东营，跟着大女儿一起住。大女儿工作忙，她平时就帮着洗洗衣服，做做饭，最主要的是，能看看外甥。

她十七岁与我的姥爷结婚，一生养育了三个女儿，没有儿子。在她三十一岁时，姥爷因病死了，没过多久，她唯一的儿子也死了，淹死的。从出生起，她就有先天性心脏病，平时除了忌口，也不能太激动。为了控制她的情绪，舅舅们一直没有告诉她儿子的坟，时至今日，她依然不知道。坟的地方只有那几个舅舅知道，后来，我的父亲也知道了，除了他们，再没有其他人知道，包括她的三个女儿。有一次，我的父亲喝酒喝得烂醉，她曾经试探地问过坟的位置，不过父亲还没完全迷糊，回答了句我就不告诉你，就离开了。从那以后，姥姥似乎一直对父亲有些意见。

她这几年一直在东营住，几乎没有回过梁山。今年年初，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想回去修一下房子了，我问过她原因，她说回去好有地方住。她说她想铺瓷砖，吊顶，再涂一遍乳胶漆。在她准备这些工程时，我也跟着回去了一趟。回到老家，才发现家里修缮屋子的不止她一个，问过原因，姥姥说今年是闰二月年。

我的姥爷有七个兄弟，他排行老二，所以我的姥姥自然是二姥娘。在老家修房这段时间，我的大姥娘也回来了，跟着她的儿女一起。她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大舅，说也想修一下房子，正好这段时间有空，也就带着一家人回来了。大姥娘家就在姥娘家后面，屋顶相连。在姥姥修房时，大姥娘跟舅舅妗子也来看了，看到姥姥装修的房子，他们说弄得真好，跟新屋子一样。姥姥说哪，随便弄弄就行呗，反正也没几年活头了。妗子说不，说叔把寿命让给了你，你一定会长命百岁。

我的姥爷是病死的。他得的不是一般的病，在他们那个时候，可以说是绝症。我问过姥姥，姥姥说都是那棵鬼树的事，是姥爷砍了地头上的一棵槐树，才出了后来的那些事。我问姥姥具体的事情，姥姥就给我讲。

那时家里穷，姥爷想把地头上那棵古槐树砍了，补贴家用。砍树前，姥姥专门让先生看过，先生说这棵古槐已有百年，早就有了灵性，而且槐树又称鬼树，要是砍了它，是要有大灾的！可是那时是真的穷呀，每顿饭就是就着柳叶啃树皮，饿得小孩子皮包骨头，再不砍了这棵树，也得活活饿死。姥爷二话不说就砍了它。那槐树倒下时，连接处吱吱扭扭地响着，好像小孩的哭声。卖了树，家里确实过了一阵好日子。可是好景不长，那先生说的还真的应验了。

首先是大姥爷，也就是姥爷的哥哥出的事。那天，大姥爷像往常一样出工。他在工地干活，盖房子。姥姥说那天天气不错，是晴天，也没有风。午饭时间，大姥爷一直没有回来，又等到晚上，还是没有回来。姥爷等不下去了，说他去工地看看。工地离家可不近，那时候也没有什么交通工具，徒步得走上一个小时。半夜，姥爷回来了，背上还背着大姥爷。那时，大姥爷已经死了，姥爷问工地的人，说他是失足摔下来摔死的，脑袋着地，掉下来就没气了。也不知道家在哪里，就只能等人来。姥爷把哥哥的尸体背来了，回来后，一句话也没说。第二天，就联系专人给大姥爷办了后事。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这段时间，也不全都是悲。姥姥又怀孕了，等到生产下来，竟然是一个男孩。那三个女儿都很高兴，说她们有小弟弟了。可是自从那个儿子，也就是我的舅舅出生，姥爷就一病不起了。姥姥用板车拉他去了好多地方，看了好多大夫，可得到的答案终究只有悲剧。姥爷给姥姥说没事，这都是报应，幸好的是儿子出生了，他见过儿子了，只要姥姥好好养儿子，他也就没什么遗憾了。那年年底，姥爷就走了。因为儿子还没有成年，姥爷的死自然要大姥娘的儿子出面。按照习俗，女儿不能给亲人发丧，如果是别人给发的丧，要么得给那人钱，要么得给那人一座房子。姥姥很聪明，没有给大舅房子，而是答应给他几万块钱。那时刚给姥爷发了丧，手里一点钱也没有，所以只能先欠着。都是亲人，大舅也就答应了。姥姥过得再拮据，她也给儿子吃好穿暖，她答应了姥爷，要好好养儿子的。她那三个闺女也懂事，知道把吃的让给弟弟。

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姥姥原以为厄运已经过去了，谁知道命运的手还不打算放过她们。在舅舅十岁时，一个中午，天气炎热，他独自跑到了村西头的河里洗澡。从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回来。待他被人发现时，全身都被泡胀了，变得惨不忍睹。村里人知道，姥姥患有心脏病，也就没让姥姥看，光跟大舅打了声招呼。大舅就跟那几个人把舅舅埋了。得知噩耗时，姥姥真的哭晕了过去，她那三个闺女很是着急，用板车拉着姥姥，跑到大夫家里要了药，她这才慢慢醒过来。等到醒过来时，她又去姥爷的坟上哭了好久，说她没有看好儿子，她对不起他……然后又哭晕在了那里。

消停了一阵子后，待姥姥平静些了，她就向我大舅打听舅舅的坟在哪。大舅自然知道，要是给她说了，事可能会闹得更大，也就怎么也不肯告诉她。他还说埋姥爷的钱就不打算要了，让她放点心，好好照顾那三个闺女。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天意如此，姥姥只能认命。为了避免悲剧，姥姥又请了先生，让先生帮忙破了这个厄运。等先生做完法事后，她给了那人几千块钱。从那以后，厄运终于远离了姥姥。

等到三个闺女养大，都各自成了家。可是对于儿子的遗憾，这些年却只增不减。很快，大女儿的孩子就出生了，是一个男孩，也就是我。从姥姥看我的第一眼起，就觉得我长得像她的儿子，直到今天，她一直都把我当她的儿子养，总是给我最好的关照，来借此弥补失去儿子的遗憾。

我们一家去东营打工时，姥姥也跟着去了，说是能帮闺女做做家务。其实我们都知道，他是为了看好我。在我六岁时，曾经请先生看过，说在我十岁到十六岁之间，一定要看好我，说我可能会有水灾。在姥姥无微不至的照料下，我已经十七了，依然健康。时至今日，姥姥依然监管着我，不让我下河游泳，幸好我还算听话，没有让老人家担心。

修完房子后，我们就又回东营了。依然是过着最平凡的日子。偶尔想家了，姥姥就自己回去，在家里住上一阵子。厄运已经过去，好运正在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