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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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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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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小姐

·1

熟悉的气味凝固在走廊里,一面面木纹铝门回环而上。“又来到这里了啊,”我想,“不知道这次,会长得怎么样。”我按着信息给的指示,激动地巡视着降序的房间号。“1729,正是这个。”回复了消息后,我敲了敲门,然后便又沉浸在可怖的寂静中。在这冥冥中,仿佛我正被监视。

隐隐的,门里传来了女性的咳嗽声,从这微弱的声音里,我变得更加激动,因为这正是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细细的,又夹带点甜腻。又等了一会,门便微微张开了一条缝。我拽着门把手,快步侧身进屋。

屋里还是一如既往的暗,仿佛是为了故意营造气氛。在微弱光线的帮助下,那张面孔显得那么模糊,那么迷离。不过可以肯定,那指定是个年轻女性的面孔。等适应了一会儿,我才能完全看清楚她的长相。那正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孩,笑容亲昵,在这样的环境衬托下,倒显得十分融洽。缓缓的,屋里还出现了一种异香,那味道一开始很微弱,越往屋里走,那味道就显得越浓。屋里的布局很干净,首先是一张煤气灶,那灶上的锅显得异常干净,不像是开过火做过饭。前面是一张小桌,小桌上只零星放着几个打开的干果袋,还有墙边五颜六色的各种液体。正前方是一张大床,床上的被子稍显凌乱,不过也能看出是叠过的。那窗帘的确没有拉开,只有一盏白炽灯稍稍托起整个屋子的光。右手边是一段楼梯,盘旋地通往二层。

“我们先上去吧,”她指指楼梯,招呼我说:“上面会暖和些。”

我点点头,紧跟着她上楼。女孩穿的不多,短裙开口到大腿,上衣也蹩脚地套着紧致的小衬衫。说实话,她穿这一身真不算好看,她的身材根本衬托不起这身衣服,不是说身材不行,是她更适合可爱宽松些的衣服,这样紧致性感反倒让她失去了些女性的魅力。

这样想,我反而感到了一些悲哀。我问她上过大学没有,她微笑地说没有,她上罢高中就下学了。我指指东南,问是那个高中吗?

“不是的,我不是本地人,我是外地的。”她给我指指角落的行李箱:“你看,行李都还没拿出来呢。”

楼上的温度的确比下面高了不少,而且光线也相对更亮些。她温存地笑着,说外面还很冷吧。的确,虽然清明已过,可外面还是不暖和。

“楼上暖和一些。”她的笑容真的很美,嘴角微微翘着,像两只拨弄琴弦的柔指。她摄住了我,将我拉到一张桌上,开心地指着小桌上的画作。讲真,要不是她指,我还真没有发现这些灵动的生物。几幅鲜艳的漫画摆在桌角,画上尽是些小猪小兔子等可爱的动物形象。

“怎么样,很漂亮吧!”她的眼睫毛忽闪忽闪,一脸期待地等着我的肯定。

“呦,都是你画的?真是不错!”我勉强挤出一些夸奖,尽管十分生硬,可她听后,还是显得很激动。不知为什么,我竟对眼前的这个女孩有了些怜悯。

“我平时没事就爱画一些小动物,生活很黑暗不是吗?可是我……想要温暖。”她的脸颊变得绯红,眼睛里似乎还闪烁着什么。很快,她就摇摇头,笑着看我,说:“你看我,忘了正事了,你一定久等了吧。我们……”她一脸不舍地扭头,招呼我也站起来。

可是,我却真正可怜起了这个可爱动人的姑娘。虽说这种心理十分恶心,可真的控制不住。所有男人都一样吧,我厌恶地想着,不禁为眼前的女性感到悲伤。我于心不忍,不是对她这一类群体,而是她这一具体的人。

“等一下,”我招呼她说:“这事不着急,你再给我讲讲这些画的事情吧。”我企图让她开心一些,在我看来,刚刚微笑的她和现在刻意做作的她简直判若两人,一个是花园里皎洁的少女,一个是伊甸园魅惑人心的毒蛇。

听到这话,她显然变得不安起来。她对我挤出了个假笑,摇摇头,说:“不行的,就算您愿意,那边也不让……”她的两腿耷拉着,肩膀缩在一起。

“没事,我跟那边说一下,加钱加时间。”这时,屋里显得十分安静,窗外的行车声传不进,窗里的抽泣声传不出。

“你为什么要这样!”她显然有些生气了,可是她装得很假,一眼看出,她的心里也在哭泣。

“我只是……”

“装什么善良!你以为一个经常出入这种场所的人,就是个好人了吗?你们心里想的只有跟我们睡觉!”这下子,她是真的生气了。因为激动,她的脸颊变得通红,浑身不自觉地颤抖着,泪流不止:“不是你们这群臭男人,我们会做这个见不得人的勾当吗?告诉你,我就是被像你这样的人骗才……才……”

见到她这样,我也痛苦极了。“臭婊子,你就是个臭婊子!”我扑向她,那动作将我自己也吓了一跳,真是有如饿狼。

“你以为我心甘情愿吗?啊?呜——呜——”她掩面而泣,仰躺在我的身下。我打了她两巴掌,然后扔给她几十张钞票,狠狠地扼住她的咽喉。

屋里的温度升得很高,我们两个就在那互相殴打,搞到最后,二人浑身精湿。我已经数不清我打了她多少下,也浑然不知她掐了我多久。我的胳膊,侧脸,小腿上全是青紫的伤痕,不仔细看,活像一个掉鳞的金鱼。她依然躺在那,小臂掩面,哭个不停。屋里的异香变得更加浓烈,那香气穿过我的肺,顺着血肉,直通我的五脏六腑。她的头发也都散开了,变得乱糟糟的。我咽口水时,竟还连带着咽进一根她的头发。我的火气有如岩浆,经过一次彻底喷发后,完全消失不见了。我坐在一旁,抽着烟,努力不去看她那楚楚可怜的样子。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真想从头到脚吃了她,就像螳螂一样,让她完完全全地与我结合。等她拿开小臂时,我才发现,她的脸上竟真有几个我的咬痕,那些红印亮锃锃的,像是拿刻刀划的。

“这下子,你愿意了吧?啊?”我吐一口烟,并没看她。

她依然躺在那里,用小臂擦着泪。等我又抽完两支烟后,她才慢悠悠地坐了起来。这时,她完全变了个人——或者我俩都是——浑身乱糟糟的,衣服上,皮肤上全是伤痕。她的眼神暗淡了下去,默默地收拾好衣物,装好那些钞票。

“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呢。”

“欣欣。”她的嗓音也变了,像是落败的昙花。

“我说的不是艺名。”我又点上一支烟。

“白伊琳。”依旧冷漠。

“我看看伤,”我试图抚摸那些出于我手的伤痕,可就在她的眼前,又停下了手。眼前的那个姑娘,耷拉着头,眼神涣散,看着那些漫画的方向,此刻,我也顿感无力,这个世界的规矩就是这样的,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你叫什么?”她开口问我。

“我吗?嗯——牧牧。”听到这,她似乎笑了笑,眼睛里又有了隐隐的光。

“我说的也不是艺名。”她调皮地说,也终于开始看我了。

“张法,法治的法。”听到这,她终于又喜笑颜开,变回了一开始那个女孩。

“法治的法,真守法嘞,来这种地方。”她又乜斜了我一眼,起身走向那张小桌,开始翻起什么东西。只见她拿出一个大箱子,招呼我过去。那箱子里竟全是一捆捆的画作,只是有些没有画完,剩了块区域。我想,不用问也知道,这究竟是因为什么剩下的。

她拿出了一摞又一摞,还专门挑了几幅觉得不错的,指给我看。

“这张是我上学时画的,那时候心态也好,觉得世界处处都美,也就画了很多明亮色调的漫画。”虽然我不懂艺术,可在这鲜艳的色彩中,还是能看出当时她十分开心。

“再后来,就发生了一些事情……”果不其然,画的色调明显的暗下来了,甚至还有几张留有几处晕开的墨渍。

“不过现在,我也明白了。世界就像一坨屎,人都是屎上纷飞的苍蝇。只有画画能让我忘记这些……”我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创伤,不过我明白,这一定跟人有关。

“你怎么没有接着上大学呢?”

她摇摇头,久久地沉默。然后,她在这堆画作里抽出一张,递交到我手里。

“呐,这幅画送给你。苍蝇就苍蝇吧,再恶心,你也是第一个说想看我的画的苍蝇!”她又笑了起来,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她的牙齿很白,白得就像她的内心。我们急匆匆地道别,出了她的房间,回到走廊,我才发觉外面真的冷得可怕。

回到我的租房后,我仔细地看了她的画。正中央是一个便便的卡通模样,上面飞着几只蜜蜂,手里还拿着魔杖样的东西,指到哪里,那便便的一部分顷刻就变得光鲜亮丽……

·2

我第二次见到白伊琳,是在一个月后。这段时间里,各式各样的麻烦冰雹似的倏地就砸到了我的头上,弄得我浑身淤青。这段日子里,我又与三个女人有了一夜情,可这些都不太对劲,似乎都缺点什么东西。敲了门,进去,办完事情,离开。整个过程丝毫不拖泥带水,却显得那么干巴巴的。出于白伊琳职业因素,这期间她一定也有许多顾客,这完全没有办法。我不是心里的嫉妒心在作祟,说什么她只能独属于我,而是另有一种别的东西,似乎含在嘴里,似乎憋在心里。她的那幅画被我装上了相框,放到了抽屉深处,时不时也会拿出来看一下。对一个小姐念念不忘?说起来,这是要让人耻笑的。这种事情,都是以互相不进入生活为基础的,搅和了别人的生活,是何等的不成体统!不光这些,家里长辈那边的催促也压迫着我,让人憋闷不已。

傍晚,几个哥们约我出去吃饭。起初,我实在是不想答应,可看在这么长时间的交往上,不答应也不像话。都知道我工作清闲,晚上基本无所事事。一番交流下,也便答应了,约好了饭局。那些人中,顾凯是我的老同学,郝亮、陈大力则是在社会上认识的,交情也不错。等到了地方,我才发觉自己完全上了当。

说好的只有我们四个,谁知道顾凯跟郝亮都带着他们的女朋友来了。陈大力举止粗鲁,长相奔放,还没谈到女朋友实属正常。饭桌上,那两对小情侣竟然当着我们的面卿卿我我,吻来吻去。看着亲昵得令人作呕的顾凯他们,我跟陈大力实在难堪,便借着上厕所的名义,偷偷溜出了饭局。

“张法,你跟汪慧敏怎么样了?”依靠在人工湖栏杆上,陈大力也试着问了问我。

“还是那样呗。我不是很喜欢她,可家里人催着让我跟她结婚。”我给陈大力点上烟,自己也抽上了一支。暮春,舒适的晚风夹杂着湖水的味道吹拂,很是舒服。我趴在栏杆上看着,忽然,看见了那栋极高的公寓。整栋楼都亮着灯光,不知有多少有情没情的人在床上缠绵。

“你那小姐呢?叫什么来着,娜娜还是妮娜?”我打趣地问陈大力。那是他一直爱慕的一个按摩店小姐,曾死缠烂打地纠缠着人家,把人家彻底惹恼了,从店里辞了职。因为这事儿,陈大力一直遭我们打趣。

“嗐,别打趣我了!”陈大力吐着烟,恶狠狠地瞪着我,那紧握的拳头似乎马上就要落到我身上了。

“那些人,命就是贱。为了几百块钱,就会跟别人睡觉。”话是这么说,可我心里却难受的很。

“张娜不是这样的人!”

“啊行。不说这个了”我赶忙切换话题:“陈达,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九,咋了。”

“我就比你小一岁。”我叹气,想着什么事业都没做成的自己,顿觉凄凉。在家里看来,一个人有没有出息,还是得看能不能赚大钱,可是自从一六年来到这里,连点像样的钱都没攒起来。不是花到酒上,就是花到女人身上。

“都是狗屎,”我说:“你是狗屎,我是狗屎,整个世界都是狗屎。”

听到这,陈大力大笑,扶着我的肩膀,说:“咋,俺哥又思考起人生了?咱上周看的那个电影叫啥来着……好像叫大象啥……”

“《大象席地而坐》,胡波导演的。”

“对对,那里面不也说什么世界都是狗屎吗?咋的,你也想不开想上吊了?”

我耸耸肩,又趴到栏杆上,越过人工湖,远远看着对岸的公寓。湖面反映着五颜六色的灯光,活像一个浓妆艳抹的妓女。

“看你闷闷不乐的,咋,爱上哪个陪睡的了?”经陈大力这么一说,我竟再也受不住,脾气一下子就起来了:“那也比你强!被一个给人搓脚的小姐嫌弃!”

“你再说一句!”陈大力显然也生气了,不过这正合我意。此刻,我的内心似乎积蓄满了无处发泄的怒火,真想和人打一架。

“我说,不知道是谁,被个只配给人洗脚的娼妓甩了!”没说完话,陈大力猛地掐灭烟头,一甩手就对着我的肚子来了一拳。一瞬间,麻木的快感顿时淹没了整个胸腔,我也没有干愣着,抬手就是打。刚刚还在这聊着闲天的两人,顷刻就甩膀子打起架来。陈大力劲大,拽着我的肩膀,猛地往栏杆上一扔,撞得我的后背生疼。眼见打不过他,我便伸出手拽住他的耳朵,顺时针扭了一圈,疼得陈大力也嗷嗷叫。见我没手下留情,陈大力也没惯着我,像举凳子似的一下把我举起来,隔着栏杆就把我扔到了人工湖里。

连灌了两口冰水后,我一个扑腾浮了上来,也顾不上针扎的冷水,对着陈大力离开的方向就喊:“狗屎!你们都是狗屎!都他妈是狗屎!”

等陈大力走远后,我赶忙爬到岸上。好巧不巧,顾凯他们正好赶了过来。见到我这幅模样,他们没有忍住,一瞬间都爆笑起来。

“还笑!冻死我了快,赶紧给我找件衣服去!”听到这话,顾凯跟郝亮赶忙脱下了他们的外套,拥簇着我上了车,开暖气换了衣服。不用我说,他们也猜得出发生了什么。他们嘻嘻哈哈地跟我打趣,给我送到了家。他们四个自然不用多说,等我下了车就掉头往宾馆的方面去了。

上楼洗了个澡,换好了衣服,便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不知所措。怎么也睡不着,心里总觉得有什么放不下,索性便又整理好衣物,联系好人,又回到了1729。

不同于一开始的忐忑与陌生,这一次站在走廊,竟还真感觉到了一丝怀念的气息。还是那时的味道,还是那时的布局,甚至于连开门前的那声咳嗽,都是那么的亲切、熟悉。白伊琳打开房门,我侧身进去。

“这么晚了,还要工作?”那时大概十点半,我见到白伊琳,开门见山。

“嗯……晚上人多点……”这种话说来也很尴尬。

“吃晚饭了?”白伊琳摇摇头。进屋后,我从背后拿来了几袋宵夜,都是些烤串冷面一类的小吃:“快吃点饭吧,肯定很饿了吧?”

白伊琳直愣愣地站在那,摇摇头,说:“这些你拿回去,上楼吧,后面还会来人。”

听到这话,我自然很气愤,说:“我包夜了,跟那些人说都不用来了!我跟那边联系好了!”

白伊琳低下头,也不敢看我,只是愣着。我又生气了,说:“别光傻站着啊,来,拿俩杯子,先吃点饭。”见她依然不动弹,我便一把拉住她,将其按在凳子上,我坐在她对面,给她倒上啤酒,摆好烧烤。

“为什么要这样?”等了好一会儿,白伊琳终于开口。

“不为什么。”我一边吃一边说:“快吃吧,现在就有点发凉,等会就不好吃了。”

“为什么非要这么贱呢?做完事利索走人不行吗?”

我放下啤酒,看着她,说:“我这不就是这样吗?办完事我就走人,不过我包夜了,明早才到时间。”

她的肩膀稍稍发抖,声音也开始湿润:“我不值得。”

“没什么值不值得的,咱都是苍蝇,都是狗屎。”我吃着冷面,也推给她一份:“快吃吧,吃着饭说也行啊。”

终于,在我的苦口劝说下,她终于动了筷子。

“好吃吗?”其实这冷面难吃得很,属于路边随处可见的那种,很廉价。她慢慢地点头,不过依然没有抬头看我。吃饭过程中,她一句话也没说。一共六瓶啤酒,她自己喝了四瓶。

饭罢,我收拾好碗筷,白伊琳依然坐在那里,似乎有些迷惑不解。我一直感觉很冷,应该是刚才掉进人工湖,凉水激得有点发烧。

“走吧,先上楼吧,我感觉下面有点冷。”我拉扯着白伊琳,向楼上走去。

的确,可能是依然开着暖气的原因,楼上的温度比楼下高得多。我坐在小桌上,看着桌角的几幅画,指着其中的半幅,说:“这是刚画的?真好看,你的技术越来越好了。”

白伊琳坐在床沿,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见她依然不太好,我起身,也坐在了床沿。见我过来,她反而挪远了些。她似乎是受到了惊吓,久久没法平静。

“开……开始吧……”她试探性地说。我点点头,躺在了床上。她一摸到我的手,便惊叫了一声,我也被吓了一跳,赶忙起身,问:“怎么了?”

“你身体好烫,是不是发烧了?我记得行李箱里有温度计,我去拿……”

等量好温度后,我取下温度计,交给她。她左看右看,也没看明白到底多少度。我轻声笑了笑,说还是交给我吧,我会看。这时,就算不看温度,我也知道我的确感冒了。不光浑身冷的发抖,头也炸裂的疼。

“好嘛,确实有点发烧,没啥事,三十七度四。”其实刻度已经达到了三十九度,不过我扯了个谎。我钻进被窝,蒙上了脑袋。

白伊琳在外面坐着,还在那不知所措。我伸出脑袋,说:“我先休息了,你楼下不也有张床,你也快去休息吧。”

“要不要吃点退烧药?”她开始关心我了。

“你这里有吗?有的话给我找点吧……”我又蒙上了脑袋。白伊琳下楼了,可能是去给我找退烧药了。突然,房门发出了吱扭一声,被打开了。我心中一惊,想该不会她出公寓买药了?她一向都那么恪守规矩,一直按那边的命令办事,这竟然私自外出,到药店买药了?也好,这说明她心里已经有我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叫醒了。现在,我的体温出奇的高,看着陌生的天花板,我一时间竟然没想起这是哪。等我看清坐在我身边的那个女人,我才想起了来龙去脉。她喂我吃了退烧药,很快,我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再次醒来,已是晌午。我看了眼时间,差一刻十二点。突然,我想起了昨晚的事情。白伊琳早就起床,趴到桌上画起画来了,我醒来的动静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撂下了手里的事情,走到我这里,问:“怎么样,好些了吗?”说着,她伸来手背,在我额头上触摸了一下。

“还行,不烧了。”她又趴到她的画上,在那一笔一笔地描绘:“你的衣服在床头柜上,穿上衣服下去吃点饭吧。”

我看着那些衣服,问:“你帮我脱的?”

“是,还害羞啊?又不是没见过。”

我穿好衣服,帮着铺好了床,又问:“你怎么跟那边说的,上午没来人?”

“不告诉你。”说着,她向我笑了笑。我俯身在一旁,看着桌上逐渐成长的画。那幅画正中央是一个女人,旁边点缀着些许杂乱的色彩线条,很鲜艳。

“怎么样,好看吧?”

我点点头。她的笑声真美。

·3

再见到陈大力时,我俩又和好如初了。也没有赔礼道歉,也没有细致交谈,反正,就挺快的。都知道我俩的脾性,也就没有过多阿谀,很快便一笑置之了。在那以后,我去1729的次数与日俱增,不是去那做服务的,而是以一种类似于地下情侣的形式前去相见。白伊琳自然不承认这种关系,虽然她心知肚明,可她一直将我当做来客接待,再也不像那晚一样了。她的生活就是这样,来去匆匆,毫无牵挂。反而是家里那边催促的越来越紧了。汪慧敏是个正派姑娘,而我呢,一个社会渣滓罢了,我俩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可我又不能直截了当地给家里说我的种种恶劣行径,以免让他们捉急。实不相瞒,这么些年了,我一直是以外出工作的好孩子形象给家里人交代的,要是一下子全盘托付清楚,不把他们气死才怪。能怎么办呢?就这样得过且过吧。

在烧烤店的工作着实让人厌倦。虽然分早晚班,一天能有空闲时间发呆独处,可日复一日地与木炭生肉打交道,使得我一看见烤肉就发怵。上午九点到下午四点就是一天的工作时间,说实话,确实不算长,月工资四千块钱,也算可以。顾凯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也正是在那里遇见杨丽,也就是他女朋友的。听他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今年国庆他们就结婚。哼,多好啊,结了婚,就把自己像个宠物似的反锁进笼子里了,再也没法出来。郝亮跟王玫轩还是分手了,我说也是,郝亮这人虽然有点儿钱,可也实在是花心,据我说知,他跟王玫轩谈着时,外面还养着俩小老婆呢。或许王玫轩才是那个小的,谁知道呢。在外地生活这几年,给我的最直观的感受就是,乱,太乱。不光交往乱,工作乱,作息乱,生活简直就像是碎了一地的玻璃,有心修理,可就是不知道从哪一块下手,仿佛拾起哪一块都会在手上划个口子。

白伊琳说的还真没错,一切就像是一坨大便,我们都是粪便上的苍蝇,又臭又让人恶心。又能咋办啊?各处的空虚亟需填补,而正是白伊琳,她的那种纯真,能给予我最卑微的一丝意义。一想到这,就觉得可笑。是啊,可能男的都是这样,既喜欢拉良家妇女下水,又喜欢劝妓从良。我在她生活中简直就是一块污垢,没有关于我的那些事情,她完全能更纯粹些。可是我呢?喜欢她,这是不健康的,不道德的,甚至是遭人耻笑侮辱的。我真该像远离汪慧敏一样,远离这个白伊琳。拉扯得不知去处,就远远逃离嘛。可我已经逃过一次,不能再逃第二次了……

所以,我又一次来到了这个走廊,来到了1729的门前。我的心里很是迟疑,究竟该不该给那边说我已经到了,好让白伊琳开门。有时候,我真想直接在门上敲几下。可万一屋里不只有伊琳一个人,还有另一个一丝不挂的男人……不行,越想越让人难过,愤恨。要是她不从事这种职业该多好,要是我能够更优秀些该多好……

所以,我又联系了那边,好让伊琳准备开门。很快,那声熟悉的标志性咳嗽声便从门后传来,我侧身进去,见到白伊琳,顿觉轻松许多。她似乎瘦了些,不过胸脯更翘了,略显性感。从一开始的可爱女孩子,到现在性感丰盈,突然,一个可怕的想法出现在我的脑海。再过多久,她也会变成……不行,我赶忙制止了这种想法,全神贯注地投入到眼前的氛围中去。

“伊琳……你知道我多害怕……”

白伊琳有些不解,问:“怕?怕什么?”

“算了,”我连忙改变话题:“那副画完成了吗?就是那个女人身旁一堆线条的那个……说实话,我真的欣赏不来这些艺术。让我看个漫画还好,说什么抽象派印象派,真是晕头转向。”

“哦,你说那个啊,当然,昨天就完成了。”伊琳忽闪忽闪她的眼睛,期待地说:“你要看一下吗?”

“当然!”我跟着她上楼,她指给我看了下那幅画。那画已经用相框装了起来,并摆在小桌桌角了,看得出来,她确实很喜欢它。

“我对这幅画念念不忘,是因为这幅画,出生于一个很特别的夜晚啊……”我提醒她。

听到这,她立刻明白我又开始了。她心里明白得很,可这完全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不,别,求你别说了。那晚是我喝多了,你也病得厉害。请你别再提那件事了吧。我有自己的生活,请你不要干涉……”

“你也知道,伊琳,我明白你的难言之隐,可是我真的不在乎这些……”

白伊琳摇摇头,说:“就算你不在乎,我也在乎。我跟数不清的男人……你觉得我还有这个……这个权利吗?说白了,我就是个……是个……”伊琳似乎要哭了:“是个婊子!”

“可是,这不是你的错!谁也不希望你遇见那样的人,遇见那样的事情……”

“可万一我说,那是我心甘情愿的呢?我没有背叛他,是他背叛了我……”说到这里,白伊琳实在控制不住泪水的拥堵,一股脑地一泄而出。

见到她又哭起来,我又开始自责。似乎跟我在一起,她就没有不哭的时候……我试图抱住她,试图依靠她……

“不!你现在,立刻从这离开!要服务就服务,不然就请你再也不要来了!”

见她决绝的样子,我瞬间怔住了……虽然我很生气,在心里默骂她骨子里就是个婊子,洗也洗不干净一身的污腥,可又顿感悲哀……说不定,我只是怜悯这个姑娘,并不是真的爱她……说不定,只是心底的虚荣心……

“白伊琳!你……不幸已经过去了,没必要让它延续……”

“我乐意!实话跟你说吧,我就是喜欢这行当!我就是淫荡!”

听到这,我再也难隐心中的愤怒,张牙舞爪地朝她扑过去。我牙爪并用,撕扯着她,狠揍着她,似乎我面前的并不是白伊琳,而是一个尖角长尾的恶魔!我咬噬着它的脖子,使劲掐着它的咽喉,猛拽着它的毛发——只听见恶魔尖声尖气的嘶吼声,与我疯狂的殴打声……

等我清醒过来,白伊琳已经被我打得半死了。看着满身遍布伤痕的她,我竟一下子不知所措了。她被我打得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嘶嘶地出着气,像一条濒死的蛇……她有多少伤,我的心里就有多痛。我使劲地抱住她,流着泪吻她……

她身上的每一处伤痕都接触了我的嘴唇。我们的头脑都麻木了,一切都不在乎了,不管不顾了……两个赤条条的身体在床上疯狂地缠绕,染得被罩上沾满了血……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身上也出现了好些深浅不一的伤痕,此刻,我们二人的血彼此交融,仿佛我们真的结合在一起。我强劲地吻着她,她痛苦地吻着我……从没见过如此一蹶不振的二人……

最后,我们都没有了力气,浑身疲乏。屋里的异香早就被鲜血味所代替,眼前滚滚东流的路已经不重要了,世上所有感情都交融到一起,螺旋上升——最好的结局,就是殉情,跌入深渊……

一起在医院做完检查后,白伊琳没有立刻回到她的公寓去,反而是跟我一起走走,就像一对初春的恋人。创可贴几乎贴满了二人的皮肤,连医生都很惊讶,我们到底是怎么弄出那么些伤口的。在路上,白伊琳第一次向我讲述了她的故事……

她是一名艺术生,高中时兢兢业业,无条件地服从家长、老师的命令。她暗恋她的班长,越是喜欢,就越是卑微,卑微到等她已经发觉他欺骗了她时,已经为时过晚。她的文化课成绩极差,可绘画天赋却很强,她的老师说她有那种天赋,那种能画出感觉、情绪的天赋。一天傍晚,班长以参加课程活动为由,将她叫到了自己家。借由她的卑微爱慕心,班长直截了当,说她在意的根本就不是她的绘画,而是她的大腿与屁股。

“男人都是狗屎,爱更是狗屎中的狗屎。”白伊琳说:“所以,我报复男人,榨干他们的钱包,拆散他们的家庭,让他们尽可能多的毁到我的手里!”

班长玩弄完她后,就立刻泼了一盆凉水,将她浇了个透心凉。很快,她便下学了,也没有继续读高中。在她二十二岁那年,跟着头头来到了这里,开始了她的“事业”。

“没错,跟你一样,家人都不知道,都以为我来这里创业。反正只要我把钱带回去,就能堵住他们的嘴。”说着,白伊琳指指天边的白云,说:“你看看这个世界,多烂啊。”

“那你为什么还跟我一起,走在这里呢?”

“因为我第一次发现了生命。”她一脸坏笑地看着我,她的笑让我顿感毛骨悚然。

·4

鉴于白伊琳近期的多次“违纪”,那边让她受了好一顿折磨。等我再次去找她时,一见到我,她就痛哭流涕地扑过来,靠在我的身上,浑身哆哆嗦嗦地说:“张法,咱们逃走吧,我真的忍受不了了!”

我问她发生了什么,她说是那老鸨察觉了她的行为,种种出格行径让那边气愤不已,便派人将她折磨了好一顿。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我顿时觉得愤怒不已。可是老鸨隐藏在暗处,如果报警,白伊琳才是第一个被拘留的那个。我第一次感觉这样无力,仿佛那老鸨正是上帝,而我们根本无力和上帝抗争。可是,如果我带着她逃离,不光她的行径会被家人得知,我的行为也会被曝光。这不只关乎名誉,更关乎家人的命。

“离开吧,远远地离开他们!也不要管家长里短了,只有我们两个!只要我们两个待在一起!”白伊琳恳求的样子一直剥削着我的心。

“我不能离开你,不能!这一切都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为什么!”她似乎有些失去了理智。

“我也离不开你了!”我的心中五味杂陈,说到底,她只是一个妓女,她不值得……我们紧紧地拥抱住彼此,似乎是想再将各自的身体结合在一起。

“我们殉情,我们殉情!我们殉情好不好?只有这样了……只剩这一条路了!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殉情,殉情……”

我疯狂地摇晃着她的身体,似乎是想将其弄清醒:“伊琳,你听我说!说,说……”说实在的,这时我也没了主意,不过殉情是完全不可能的……

“没有办法了,没有办法了!要不逃离,要不死去……这个世界就是臭狗屎!张法,你会陪我对不对,对不对?”她的眼睛又变得涣散,像是魔鬼附身。

“我第一次发现了生命,就是与你!你撕扯着我的灵魂,撕扯着我的爱!为什么,为什么世界总是要阻碍我,为什么总要让我登上山顶后再次跌入谷底!不……不行,我必须留住它……必须留住它……这一切都怪你!作为道歉,你会陪我的,对不对?来,我们现在就去殉情,我们去……去人工湖!就当是两场意外……谁也不会把我们联系到一起,可是我们知道……嘻嘻……我们一起殉情!”她开始拉扯我,往屋外走。

“不!我绝不会跟你去的!你……你就是一个臭婊子……和你一起死?不值得……”我早已泪流满面,情不自禁:“原谅我,伊琳,我……我还不能就这么……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会有办法的……”此时此刻,我必须保持理智,要是真的跟这个……这个女人殉情……跟一个妓女殉情!

听到我的话,白伊琳的脸瞬间变换了颜色。我似乎听见了玻璃破碎的声音。

“所以,你一直就把我当做婊子看,是不是?”她愣愣地直视着我,似乎也想把我撕碎。我不敢看她,低着头,犹豫地回答:“不……伊琳,你知道……我,我的确爱你……可是……不,不会这样的,一定不会这样的!”

白伊琳往后退了几步,直勾勾地看着我。突然,她大吼一声:“滚!滚出去!滚得离我远远的!你……你个老嫖客!渣男,恶心!”

见到她再次愤怒,难以自持,我没有再次扑过去,狠狠而又温存地“修理”她一顿,反而是扭头就走,抓紧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是的,我又逃离了……

我的怀里依然残留着她那屋里的异香,无论我再怎么洗,也都洗不净她的气息……

抽屉里的画渐渐发黄,长满了污渍。为了避免悲伤,我将其深埋进了房间深处……

国庆,顾凯与杨丽的婚礼如期举行,在那个晌午,作为伴郎的我吃完酒席,悠闲地漫步在人工湖的周边。我依靠在栏杆上,远远地眺望湖水——湖面波光粼粼,几簇浮萍堆积在一起,隐隐的,从湖面上传来一股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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