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不想去上学!”还没放下书包,我就急匆匆地跑到了厨房,满脸怒气地说。今天周末娘知道我要回来,早就在厨房里忙开了。昏暗的屋子里娘正趴在灶台前往灶膛里添加柴草,呛鼻的浓烟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像化不开的浓雾窒息着人的呼吸。听到我的声音,娘扭过头来,头上缠裹的毛巾上落满了柴草燃尽后的灰尘,黧黑又被火光映得有些红亮的脸上写满了惊讶!她咳嗽了两声,扯下了裹在头上的毛巾,愣愣地看着我,半晌才从嘴里吐出了两个字:“为啥?”“全班就剩我一人没有交学费了!”娘的话激起了我内心的怨气。想到班主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点到我的名字时的羞愧难当,想到全班同学向我投来的异样目光时,我的眼泪又止不住地往外流了。我强压住内心的悲愤头也不回地跑到了自己的房间。娘也赶紧追跟了过来,不住地安慰着我,埋怨起了父亲,说自己这个病撑一撑就没事了,硬是你的父亲要花那个冤枉钱去医院,要不,为你们准备好的学费就不会被挪用了!娘说着,眼圈都红了。娘深深的自责和愧疚让我的内心有了一丝不安,我知道娘是无辜的,我只不过是想在娘面前发泄一下我郁闷的情绪,不曾想到我的这一举动伤害到了娘的心。
那年我正读初二。八月的一天中午娘从田地里回来,前脚还没有跨进大门,娘就昏倒了。苍白的脸上滚动着豆大的汗珠,嘴唇发紫,不住地喘着粗气还伴有呕吐。父亲急了,借来一辆板车,让哥哥陪着硬是把娘拉到了县城医院。医生说,这是长期的劳累,营养的不足造成的多种疾病,需要住院治疗。娘舍不得花钱,坚持着要回家。父亲板着脸,狠狠地丢下了一句话:“钱重要还是命要紧?” 娘执拗不过,只得顺从了父亲,住进了医院。
从医院回来的娘依然很虚弱,她见到父亲总是沉默得不肯说一句话。为给娘看病,父亲不得已动用了娘给我们留下的学费,这是娘一直不能原谅父亲的。那时我们全家的收入就是一头猪和六亩田地的收成。娘总是提前把我和哥哥的学费预留下来,然后精打细算地过日子。娘认为孩子读书是大事,现在马上就要开学了,学费没有了着落,孩子就不能上学。焦虑中的娘总是急得数落着父亲的不是。父亲在娘面前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从不和娘争辩,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会想办法的。临近开学的那段时日,父亲每天早出晚归。有一天父亲回来得很晚,我从睡梦中醒来,听到了父母房间里的声音。娘说,你怎么瞒着我去了建筑工地,看你的腿划开了这长的一道口子,还说不疼!父亲压低了嗓音对娘说,小声点,别让孩子听见。我想把孩子的学费挣到手,没想到才做了几天就摔伤了腿!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在床上辗转反侧,那一夜我怎么也睡不着------
开学的那一天,一向不求人的父亲带上自家仅有的一些汤圆粉子和土鸡蛋亲自找到了学校校长的家里,校长了解实情后给了父亲宽限的日期,这让父亲很感激,我也没有因为交不起学费而被拒之校门外。但那也只是缓兵之计,学费总还是要交的。娘怕我不能安下心来读书总想尽快把学费交了。可是这样的家境,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谁又肯把钱借给娘呢?好多时候是还没等娘开口别人就堵了嘴,让娘吃了个闭门羹,但娘仍然没有灰心。在一个清晨娘挑着自家的豆丝又去了一趟一个远房的亲戚家。那家经济比较宽裕,娘说去试试,多说些好话,也许能借到钱。那一天娘回来时已是傍晚,天下着滂沱大雨,她的衣服全都淋湿了。我们满怀希望地迎上去,娘却叹了口气说道,也难怪人家不肯借钱,借了后什么时候才能还上,就连我自己也不敢打保证!
“学一定要上!”娘提高了声音,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从沉思中清醒过来的我不禁多看了一眼娘,娘苍老的脸上爬满了皱纹,鬓角的白发也增添了不少。“娘,对门一家姊妹几个不都只读了个小学就留在家里帮父母干活吗?我也想那样,既省钱又能让你少一些劳累!”听到我的话,娘的脸顿时变得更加难看起来,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让我有些害怕。我怕再次伤到娘的心,也就没有继续地说下去了。我知道家里是娘说了算,家里的生活基本上也是由娘操持着,很不容易的。
娘姊妹七个,她是老大,都生活在社会的底层,守着贫穷过日子。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娘没有念什么书,很小就跟随着外公做农活,吃了不少的苦头,也学会了不少本领。父亲没有什么手艺,十二岁就死了爹,又没有兄弟姐妹的帮衬,势单力薄的父亲在那个年代也受尽了欺凌。娘和贫穷的父亲成家后日子过得更加地艰难,特别是我们兄弟俩上学读书后。那时父亲也想出远门打工补贴一下家用,但娘总是阻拦着。村子中很多人都不理解娘的行为,认为日子苦成了这样,还不让自己的男人在外面去多挣点钱。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娘的良苦用心。娘没有文化,但她知道穷人家的孩子只有通过读书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父亲读过一些书,她希望父亲能留在我们的身边在学习上加以辅导,然后和自己一起把孩子教育好。那时尽管条件差,但父母会尽量满足我们在学习上的要求。有了父母温暖的陪伴,再加之娘的勤劳能干,我们也没有感觉到低人一等。在我记事起家里就有了一台老式的缝纫机,娘总是将一些废旧的布料搜集起来,像变戏法一样在那台缝纫机上拼凑缝补,一家人的衣服就有了着落。哥哥穿过了,经娘的手我接着穿,虽然有了补丁,但衣服干净整洁。鞋子也是娘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针一线地做成的。不仅如此娘的菜园子也侍弄得好,一年四季都有新鲜的蔬菜。只有到了年关我们才能沾上一点荤,父母买上七八斤猪肉算是过年。看到我们那副狼吞虎咽的相,父母在一旁心疼着也只有干看的份。别人都夸娘,娘却笑着说,穷人家没有钱只能这样算计着过日子。
“明早把口粮卖一些,凑足你的学费,你也跟我们一起去!”,娘的话像一记重锤,掷地有声。我的心猛地一紧。“那以后我们不是要挨饿?”“听娘的没错,娘有办法,以后多开些荒地种些菜!”。第二天天还没有大亮,父母就起了床,从邻家借来了板车。吃过早饭后,父母就爬上谷堆,装满了几袋黄澄澄的饱满稻谷出发了。乡村的路坑坑洼洼,父亲在前面拉着板车吃力地走着,娘在后面用力地推着,遇到太大的路坎或陡峭的坡路我也会使上劲。到了目的地父母都累得满头大汗,我也走得气喘吁吁。当时卖场上已经有好几家卖粮的农户,他们都围在了一个腆着大肚子的中年男子的身边,希望自己的稻谷能卖上个好的价钱。那个中年男子右手拿着一根金属棒,不时地用力插进了谷袋中又猛地抽了出来,然后用手指在金属杆上捏起几粒谷子丢进嘴里,一咬马上又吐了出来,歪着脑袋,皱着眉头,扯着嗓门嚷起来了,那声音像是从扩音喇叭里传出来的:“这谷子杂质太多了,又没有晾晒干,还是先拉回去吧!”可是又有谁愿意拉回去呢?又有谁能拉回去呢?他们都是些急等着钱用的农民,卖的都是自家的口粮。在人们的一阵讨价还价声中,中年男子最后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中年男子掌握了现在赶来卖粮的农户的心理故意这样昧着良心说瞎话,好压低价钱,或少算斤两,以此来牟取他们最大的利益。那些等着钱花的老实巴交的农民也深知这里面的门道,没有办法只好任他们宰割。辛辛苦苦的粮食最终换来的是或多或少的钞票,他们还要表现出一种感恩戴德的巴结讨好。收粮的老板满脸的横肉随着嘴巴飞溅出的唾沫抖动得让人作呕,娘也卑微地屈服在了这样一个人的面前。
那天拿到钱的娘还破例带回了半斤猪肉。当娘把卖粮后凑足的学费交给我时,我心里五味杂陈!娘一句话都没有说,我却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