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一张普通高中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母亲刚从医院回来躺卧在床上。浮肿苍白的脸上依然疲惫地写满了虚弱,黯淡无神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那目光中流露出了几分哀怨和无奈。母亲一直紧盯着坐在对面的我。父亲在母亲的身旁也低着头叹着气,满脸的皱纹中隐藏着不可言表的苦衷,只有手里那张刚接到的录取通知书被他紧攥着,发出了沙沙的轻微响声,似乎在暗示着什么,提醒着什么。屋子里的空气变得十分凝重。沉默了好一阵子,父亲这才慢慢地抬起头来对我说道:“儿呀,你也看到了家里的现状,你母亲看病的钱也是卖了口粮才凑上的,病还没有完全好就硬撑着从医院里跑出来了。你哥去年读委培中专也借了不少钱,该借的亲戚朋友都借了……”父亲闪忽不定的眼神中流露出了他内心的慌乱。还没等父亲说完,母亲就强打起精神接过了话茬,声音低沉沙哑地对我说:“孩子,是妈对不起你,是妈拖累了你,要怪就怪妈吧!”说着两颗浑浊的眼泪早已滚出了眼眶。“妈你们不要说了,我都知道了!”我提高了嗓门大声地说道,语气几乎到了吼叫的地步。话音未落,我已起身跑到了自己的房门口,随着一声“哐啷”的关门声,我把自己关进了房间。“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都有钱读书?”我一遍一遍地在心里不住地问自己,想到自己再也不能和同龄的孩子一起去上学,我心中的怨气就更大了。我怨恨自己的父母,怨恨他们的无能,一时竟蒙着被子嚎啕大哭起来。门外的父母惊恐得不知所措苦苦相求,可我就是不开门,不理睬。此时的我只觉得自己好可怜,像一个被命运遗弃的孩子孤立无援。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门外的父母是怎样度过这难熬的时光的,我只知道当我醒来的时候房门已被撞开,父母已经站到了我的身边。他们红肿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也噙满了泪水,苍老一夜之间爬满了他们的额头,也染白了他们的双鬓。母亲哀求着让我吃点东西,我固执地沉默着表示着我的抗议。那是一段难捱的时光,在我心里除了痛苦还是痛苦。也许是怕我出什么意外,父亲改变了口气对母亲说:“那你就守候在孩子的身边,我到一个远房亲戚家再去试试!”父亲一阵风似的走了,母亲也没有再说什么,她像抚摸婴儿似的抚摸着我,那时的我也是幼稚到了极点,全然不顾父母亲的感受,一味地使着性子倔强着冷酷地不说一句话。父亲很晚才回来,回来后的父亲更加地疲惫憔悴,他满脸愁容地告诉母亲,钱人家不肯借,但愿意把我介绍去他一个朋友店里学一门手艺。尽管父亲压低了嗓音,但我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当时我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快地离开父母,离开这个让我伤心的家。还没等父母把话说完,我就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答应了他们我要外出学手艺。父母以为我想通了,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临行的那天我起了个早床,在父母含泪的送别声中我头也不回地跟着那个远房的亲戚走了,走得是那样的决然。
这是武汉的一家装潢店,当时说好是让我来学手艺的,其实到了店子里待了几天我才知道,他们根本就没有打算教我手艺,只是让我在里面打杂,搬运一些装潢材料等。店里除了老板一家三口外,还有四个沾亲带故的员工。他们在一起有说有笑,显得十分融洽,而我注定了是一个局外人,也因缺少了一种世故的圆滑,总显得格格不入,所以老板对我也总是苦着一张脸,看我时老是把眼镜拉到鼻梁以下,低着头扬起眉毛让目光从眼镜的上框放射出来,那灼灼逼人的冰冷目光总让人不寒而栗。其他员工也暗合了老板的心思与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刚从学校出来而且是第一次出远门的我感到了深深的孤独和恐惧。以前在学校,在家里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冷漠,我想走,可又举目无亲,连东南西北都搞不清。也许这就是命,我只能在这里百无聊赖地消磨掉我的青春。午饭时,当他们围坐在桌旁大吃大喝的时候,我就乘机夹几筷子菜坐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慢慢地吃着,等到他们全都吃完离开桌子后,我就又凑到桌前夹上几筷子菜狼吞虎咽地赶忙把剩下的饭扒完,然后收拾残局。趁人不注意时我总要留下一些残菜剩饭作为自己的晚餐。一来是为了节约;二来是觉得全部倒掉也怪可惜的。当然更主要的是这些饭菜比起家里的要强出百倍,更何况下午收工后就我一个人在店子里也无人知晓。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有一天店子里又进回来了一批材料,由于我矮小瘦弱,又没有经验,在搬运的过程中我一不小心,材料的末端把老板儿子新买的一辆摩托车轻轻地刮擦了一下。当时老板的儿子铁青着脸破口大骂,老板也在一旁厉声地训斥着我,说我是来混饭吃的,一点用都没有。其他的员工也都站在一旁只是冷眼地看着没有插话。那一刻的我显得是多么的无助呀,我呆立在那里低垂着头,任由他们肆无忌惮地辱骂和责备。我像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毫无任何反抗的力量,内心痛苦的嘶鸣和无助的哀嚎只有自己感受得最为真切。我强忍着即将飞溅的泪水,把内心伪装得强大起来,为的是不让他们看到我的脆弱,也为了我最后的一点尊严。当时我多么希望地下能有一条裂缝让我马上钻进去,远远地逃离这一切。也许是他们自己都觉得累了无趣了,终于停了下来,但老板和他儿子的眼光依然不依不饶灼灼逼人,我火辣辣的脸上满是羞辱,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那一刻我也终于明白了有钱人家的孩子就是不同,他们是可以像今天这样在我们这些穷人家孩子面前趾高气扬随便辱骂的,甚至他们的这种行为还可以得到父母的支持和配合,而且这些有钱人家的孩子还会料想到你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定然也不会怎样,相反还要感恩戴德,是他们收留了你让你能待在这样一个繁华的大都市里见到了农村外面的精彩世界。的确那时的我软弱得连和他们理论的勇气都没有,更不要说反抗一走了之了,我只得忍气吞声地怯弱地屈从了他们的淫威,谁叫我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穷人家的孩子呢?残酷的现实让我变得更加的胆小甚微沉默寡言。只有当夜幕降临的时候,自己独处一隅时,我才能在黑暗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天地,在孤独寂寞中毫不掩饰地宣泄着自己的全部情感。在灯下我铺开了信纸,满腔的委屈伴着我对父母深深的怨恨在那一刻如狂风暴雨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信纸浸泡在泪水中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写满了我的无助,写满了我的痛楚。十页信纸载着我内心痛苦的挣扎,深深地刺痛了父母的心。事后据邻居说母亲收到我这封信后眼泪都哭干了,病倒在床上好几天都没有吃上一口饭,执意着要来见我,是父亲百般好劝许诺了母亲会尽快地为我重新找一份好的工作,母亲这才平静下来了,打消了来看我的念头。我知道父亲是在心疼母亲,一来母亲的身体虚弱正在病中,经不起折腾;二来母亲严重晕车,想看我并非易事,即使见到了我也只是徒增悲伤。而且多年后我猜测父亲当时知道我的处境后之所以一直没有去看我也是因了内心对儿子的一份愧疚。
后来母亲托湾下一个在汉口服装厂做衣服的女孩抽空去看我。我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老板正在为他一个亲戚家的员工过生日,我知趣地避开了这样一个不属于我这个乡下穷孩子的热闹场面。我怕在这样的场面中自己再次受到伤害,回避无疑是一个很好的办法,我为自己能想到这个高明的主意还小得意了一会,于是我一个人偷偷地来到了屋后。当湾下的那个女孩几经周折地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店子后面呆坐着。见到那个女孩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没有对她多说什么,但从我的眼泪中,女孩知道了我的近况。后来母亲就一直催逼着父亲为我尽快再找一份好的工作。考虑到我求知的欲望,一向不愿意向人低头的父亲在几次碰壁以后,竟然找到了湾下那个自己曾经的仇家。因为与父亲有过很深矛盾的那个人就在我们当地小学当名办教师,父亲想通过他与校长取得联系,让我去当一名代课教师。可能是父亲的勇气和卑微的态度让他们冰释前嫌,可能是父亲不管不顾的苦苦哀求让那个人起了恻隐之心,后来当地小学的校长了解了我的情况后竟然满口答应了父亲的请求。从此我也就成为了一名小学代课教师,我的人生也开始有了新的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