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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家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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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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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茶山

在我的记忆中,从大安水库外面的大山、长弯起,沿大安水库延伸出来的堰沟一直到钢管上面一大片,足有几百亩的地域,全是随山势栽成一排一排的茶山。每天我们到新店去上学,有几条路可以走,但不管走哪一条,不经过茶场,就要翻过茶山。

关于这片茶山和茶场的来历,我小时候问过我爸爸。他跟我说,大集体的时候,国家提倡多种经营,搞活集体经济,鼓励大家多种茶、种水果。为了鼓励生产大队的积极性,当时新店公社出种子,大队出土地、出劳力,栽了这一大片茶叶。为了经营好这片茶山,在森田修建了集体茶场。

后来搞单干,茶场倒闭了,茶山也分给了私人,但需要有意愿的农户自己提出申请才具备分管茶山的条件。有个别农户担心自己加工不来茶叶,分了也是白分,甚至有人认为根本就没有多大用处,懒得抽精力来管这些事,就没有提出要分管茶山的请求。当时,我爸爸在茶场里看见过别人做茶,所以提出了申请,因此也分到了一块,恰好就在我家后山上。站在后阳沟大声喊,茶山上的人就能听得见。

每到清明前后,被修剪得平平整整的茶树上冒出尖尖的嫩芽,一大片一大片连在一起,宛如给整片山穿上一件鲜艳的绿衣裳。那个季节,每天天刚蒙蒙亮,大人们就喊我们起床到山上去讨(摘)茶叶。正在睡梦中的我们,绵扯扯地起了床,提个篼篼来到茶山上。每天早上,我和三哥都在靠家最近的那几排讨,一边讨一边关注家里的动向。只要一听到大人们在后阳沟喊吃饭,我们马上就往家里跑。

下过夜雨的茶山,芽尖冒得快,茶叶长得好,绿油油一大片。茶山老板看在眼里,心里不由得乐开了花,可是人手有限,仅凭自己一家人是讨不赢的。时间长了茶叶就会老,老了做出来的茶就不管钱,并且每年清明节这几天的茶叶最管钱,过了点价格就会垮下来。为了将山上的茶叶及时讨回来卖个好价钱,不得不请一些人来帮忙。

来帮忙的都是附近或邻村没有茶山的少男少女们,他们为了找点零花钱,每天背个包包来到茶山上转来转去。如果有人请,谈好价钱就开工,收工时称重付钱,茶山上交货,得钱就回家,老板不提供伙食。如果没有人请,干脆躲在某个角落里,悄悄地讨,只要不被发现,讨的茶叶归自己。所以在整片茶山上,到处都是人,有些茶山宽的,每天都请十多个。

当然,能卖钱的东西谁都喜欢,并且那些帮忙讨茶叶的,不一定每个人都那么老实。开始倒是名正言顺地帮你,讨在包包里的茶叶差不多了,趁主人一不注意,忽然玩个隐身,连人带茶一并消失。那么宽的茶山,没有拦网,人又是长脚的,哪里去找呢?茶山老板只有不断提醒自己,下一次要注意到。

每年这段时间,我们每天放学回家,饭碗一放,不由大人多说,提着篼篼就上山讨茶叶。说是讨茶叶,实际是一边讨,一边帮助大人看护那些帮忙讨茶叶的人。所以大人在这面,我和三哥就有意识地分在不同的方向讨。

每天讨回来的茶叶,不能过夜,都得当天晚上连夜加工。我每天晚上吃过饭的第一个活儿就是烧火,将锅烧得紫红紫红的。爸爸将生茶叶倒在锅里杀青,用双手不停地一边翻炒一边抖,让茶叶均匀受热。待所有叶片达到一定程度,再起锅将炒好的茶叶倒在簸箕里,趁着热度,不断用力揉捻。这个过程很费劲儿,本身才出锅的茶叶就烫手,还要不断用力,经常都累得爸爸满头大汗,所以三哥也经常在旁边帮忙。

待揉捻后的茶叶卷起来,再均匀抖散,晾在簸箕里,免得绞成坨坨儿。如此反复三道,让叶片裹得更紧,加工出来的茶才更细更有卖相。如果当天茶叶多,就得分成几锅来炒,所以制茶是一个非常费时费力的事。

三道以后,还得烧小火将茶叶烘干。我每天专门负责控制火的大小,爸爸在灶背后弯着腰,将双手伸入锅中不停地把茶叶搅和翻转。再后来的工序就是跟茶叶上灰,这个过程如果火力太大,茶叶就会糊,糊了就不好卖,即使卖出去价钱也不高,也就意味着一天的活儿几乎是白干了。所以到这个过程,大人们就叫我们睡觉了,留点火星子在灶里,剩下就是大人们的事儿了。我也不知道大人们是什么时候睡的,有时候我们一觉醒来,发现大人们还在灶房里干活儿。当然更多的是,听到大人催我们起床的叫喊声。

制好的茶,不能直接暴露在空气中,得用胶口袋装好,等到赶场天背到场上去卖。每次看到爸爸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说明今天的茶叶卖了个好价钱,全家都高兴;如果回来一句话都不说,大家也猜得到是什么情况。可以说,爸爸的表情就是整个家庭经济的晴雨表,茶叶也就成为那个季节我们家的主要来源。

每年清明这段时间忙活后,茶叶就慢慢变老了,老了的茶叶讨来制不细,没有人卖,所以茶山就渐渐静了下来。同时,茶树之间的空地里,蕨基草、马胡草,以及胡栗、木浆树等野草杂树慢慢乘势长起来。为了将整片茶山持续经营起来,每家每户都会抽时间将茶山薅干净。我们也经常到茶山上将人们砍倒的树枝拣回家来烧。

每年到了夏秋季节,如果遇到供销社在收购边茶,爸爸就带着我们来到茶山上,将茶树颠用镰刀连枝带叶一同割下,使整排茶树高矮均匀、宽窄一致。割下来的茶枝则背回家,倒在锅里,盖上锅盖,再用大火煮熟。煮熟后的茶枝,轻轻一抖,叶子就从茶枝上掉下来。掉下来的叶子经太阳晒干,即为边茶。边茶装在石棉口袋或者大麻袋里,等到赶场天,背到场上的供销社去卖。哪里近就背到哪里,哪里价钱高就往那里背,丙安我去卖过,凤凰我去卖过,新店最近,去的次数最多。每次把边茶卖了,爸爸有时会给我买点糖果之类的,这是对我一段时间的肯定和奖赏,让我获得无比荣耀的满足感。

每年到了秋冬季节,割草喂牛就是我们的活路。那时候,一个生产队二三十条牛,加上季节的原因,牛草更是不好割。有劳力的直接到对面大梁子上去割,我们年龄小,只能在附近去割。茶山就是我们经常去割草的地方。

每天放了学,我们拿把镰刀,背个背篼,就往茶山上走。有时从长弯割到大山,有时从小石牛割到茶林埂,有时又从鸡场割到朝天国,觉得哪里有草就去哪里。

当然,整片茶山上割草的不是只有我们几个,还有其他的孩子也经常活动在这片茶山上。有时相遇了,就要多一些小故事发生。有一天,姓陈的几个孩子和我们姓余的几个孩子相遇了,大家都是男孩子,嘻嘻哈哈一起逗趣。不知道是谁的提议,大家决定按姓氏分派顽架赌草,双方一对一,先把输赢的草拿出来放在一起,哪一姓赢的次数多就算是赢方,赢方就可以分得战利品。输了不服就再拿出草,再顽再分。那段时间,几乎都是定点定时定人定内容,参与的人就像上班一样准时作息。

人多有人多的玩法,人少有人少的乐趣。我们割草时,经常玩比铁儿,实际上就是打靶儿。先用一根木桩作为靶心,用一根与镰刀把顶端到镰刀的距离一样长的木钩勾在木桩上。参与方拿出输赢的草后,参与人站在规定距离将镰刀抛出,再转动套在木桩上的木钩,木钩能够触及的范围就为赢,不能触及就为输。还有一种玩法不需要木桩木钩,捆好的草放在大家指定的距离,抛出的镰刀直接砍中草捆则为赢。

还有一种玩法,用两根树杈相对插入两边的地上,再在上面横放一根树枝,整个形状就像一道门。约好赌注和距离后,将镰刀抛出,谁的镰刀碰到了横放的树枝就算赢,如果多人碰到就再比,最终取胜者才能赢得所有的草。我们形象地称这种玩法叫打门槛儿。

不管哪种玩法,赢了草的,高高兴兴背着草就回家了,输了草的还要赶时间,割点草轻轻放在背篼面上,轻脚细爪地回家,生怕背上的草掉进空背篼里了。

每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都会因为相同的兴趣爱好、奋斗目标、利益关系等因素形成一些特定的小圈子。三伯娘家的甲壳二哥与我家三哥岁数只相差几个月,她家的家国与我也只相差几个月,并且房子隔得近,相互之间有什么事都能做到随喊随应,所以有段时间经常都是我们四个人一路拣柴。

那段时间,每天饭碗一放,甲壳二哥都在他家后阳沟对着我家喊:“三哥,要去拣柴不?”我家三哥随口应声:“要去,马上!”“把刀儿带起走喔!”“带起了!”我比他们小两三岁,他们说带刀儿上山拣柴,我也拿把柴刀背个背篼跟他们一起上山了。

来到茶山上,找个相对平坦的空地,把背篼倒底朝上,然后从包里拿出泸州大贰,就在背篼底上打了起来。甲壳二哥和三哥打大贰,我和家国就坐在旁边看,他们一哈说割了三二,一哈又说割了十六。最开始我是全然不懂,因为平时大人们打牌,是不让我们看的。

听他们说割了名堂,我和家国就会好奇地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堂?他们就跟我和家国解释:“二十七孚的红就是三二!”什么是二十七孚?红又是什么意思?啥子才是三二?一句太粗略的话,我还是不懂。于是我和家国只能一边看,一边悟,时不时问一问,终于懂得怎样数孚子,并且慢慢地懂得了一些名堂。说实在的,我学打大贰就是那时候从茶山上开始的。

每次时间差不多了,他们就说:“时间不早了,把刀儿收起。等哈没得柴背回去要遭打!”我这才知道,他们喊带的刀儿就是泸州大贰。

此后,三哥和甲壳二哥一哈说刀儿不快了,一哈又说刀儿坏了,我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就是不能告诉大人。因为我清楚,大人知道了真相,我们四个人肯定都是要吃板子的。

那时候,大家都没有手表,更没有手机来记录时间,时间早迟只能凭感觉。没有时间概念,有时是会误事的。有一次,我们又在茶山上打大贰,不知不觉打到傍晚,才想起要拣柴的事。可是时间来不及了,只得一摇一拐地往家里走。空手回去肯定是要吃板子的,于是一边往家里走一边想办法。但是直到天色暗下来,都没有想出解决问题的途径。心想:今天的板子肯定是挨定了。

这时,我们正好经过对门陈家,发现他们家的牛栏是用篾条将几根木棒简易绑起来的。于是,我和三哥趁着夜色,悄悄溜到牛栏里将篾条锯断,抬着一根棒棒就往家里跑。回到家里,故意将棒棒举得老高,再往坝子边柴堆里用力一扔,故意发出砰砰的声响。然后再举起,再用力一扔,才满意地进了家门。

第二天,看见陈家当家人向我们家走来,我和三哥赶忙躲了起来。但躲过了初一,却没有躲过十五,最终还是吃了一顿板子。

那天,我们只承认了锯牛栏棒棒,没有暴露在茶山上打大贰的事。不然,“数罪并罚”肯定又要多吃几个板子了。不过,这种“地下工作”是不会长久的。

有一次,我们几个正在茶山上打得起劲儿。突然,我背上感觉火辣辣的痛,回头一看,爸爸举起棍子又打了下来。我们四个人赶快躲闪,撒腿就跑。晚上回到家里,我们又吃了一顿板子。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不敢带刀儿出门了,也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跟甲壳二哥和家国他们一起拣柴了。

那片茶山有我太多的故事。现在甲壳二哥和家国不在了,我的爸爸也去世了。而伴随着我们成长的那片茶山也在慢慢变身,有的人响应国家植树造林的政策,在自己的茶山上育苗圃,有的人在自己的茶山上栽杉树、樟树。进入21世纪后,有的人打上退耕还林的擦边儿球,在自己的茶山上栽楠竹、种杂竹,甚至有人将自己的茶山改建成养殖场,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但无论怎样变,每次回老家,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努力搜寻那片几山几坳的茶山,仿佛还能看到它当初的影子。因为它与我基本同岁,伴随我度过了梦幻般的青少年时期,见证了我童年的苦与乐,记载了我成长的经历,成为我永远无法抹去的回忆。

2024年5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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