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花,是赤水人都喜爱的美食。豆花由豆子做成,要吃豆花先得有豆子。过去的赤水农村,家家户户都点(种)豆子,点豆子的目的在于全家人一年四季都能吃上豆花。我是地地道道的农村人,在老家的时候,我们家每年都点。
一到冬季,爸爸就带着我们到附近的自留山上,将马胡草、蕨基草成片砍倒,再集堆点燃,燃烧冷却后,把剩下的草灰背回家,倒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等到来年点豆子使用。
一开春,大人们便将土翻起来,季节一到,就可以点豆子了。点豆子这天,爸爸先将猪粪泼洒在年前准备好的草灰上,然后用锄头反复和匀,以增加肥力。再将灰肥装进背篼,背到地里待用。
每次点豆子,我们家分工都很明确。三哥负责在前面嵌土(将大土块捣碎)。爸爸总是拴着一块围帕,围帕里装着豆种,右手拿着点锄(一只手能随意使用的小锄头)打(挖)窝窝,左手拿着一把豆种,打好一个窝就随手放入三四颗豆种。我负责将灰肥丢在豆种上,一是让豆种充分吸收肥力,二是不让雀鸟将豆种害闹(破坏)。
整块整块的豆苗经过管理,看到地里日渐成熟的豆子,全家人特别高兴。我们总想尝一尝即将成熟的豆子是什么味道。这个时候,家里还有陈豆子(上一年的豆子),总会撮点出来泡起,再在地里割几棵豆杆回来,将豆角里不太成熟的豆子剥出来,新豆陈豆一起推,以此来解解全家人的馋。当然,这个时候也有将刚刚泛黄落叶的豆子割回来,豆角连豆杆一起煮,这就是人们习惯上所说的毛豆角。一家人吃着清香的毛豆角,边吃边拉家常,有一种无限的满足感。
到了豆子成熟的季节,割豆子就是我和三哥的专利,豆子割回来后,晒在坝子里。在中午最热的时候,妈妈用连盖反复翻打豆杆,让豆子从豆角里滚出来。但豆子从豆角里跳出来的一瞬间,总有一些会飞到不容易收拾的坝子边。为了能吃到更多的豆花,傍晚时分,我和三哥端着一个钵钵,将散落在坝子边的豆子捡起来。
每年新豆出来,妈妈都要先推一顿豆花来吃,对我们表示犒劳,就像每年新谷入仓时吃当年的第一顿新米饭一样,也叫吃新。每年这一顿饭,家里人都比较重视,一般选逢“辛”的日子,辛日表示辛苦,即辛未、辛已、辛卯、辛丑、辛酉,六辛中的辛亥不能用,因为大家都说“亥日”是四穷日。
这顿饭,一定是全家人都在,并且是鲜鲜饭(才煮好的饭)。除了准备必须的豆花外,还得准备一些腊肉,因为在那个年代,人们认为豆花和腊肉是最丰盛的搭配。另外,我们一般还准备一道血皮菜和蔊菜,意为“苦工血汗”,以示这一顿饭来之不易。
吃豆花,自然离不开蘸水。这个季节,正好也是海椒成熟的时候。我们通常到菜园里讨(摘)一些紫红紫红的海椒回来,放在灶烘里烧。烧到表皮乌黑的时候,拿出来抖去海椒身上的柴灰,几吹吹,便放到砂堒(小碓窝)里碓成糍粑海椒。再放入适当的盐和味精,便准备好了蘸水。
一切准备好后,我们就把隔壁伯伯家、幺爷家全部请来吃豆花,就相当于过年吃团圆饭。开饭前,先用刀头(一块长约2寸的肉)、豆花、敬酒(白酒)敬奉天地菩萨,希望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再在桌子中间放一碗乳白色的豆花,每个饭碗里舀一点米饭,分别横放一双筷子,请逝去的亲人来吃饭。这个仪式称作醮饭。
仪式结束,我们正式开始吃饭。鲜鲜饭下滚(热)豆花,蘸水却是原汁原味的生海椒碓成的糍粑海椒,放一坨过年熬好的猪油,再夹两坨滚豆花放在猪油上,让其慢慢融化在蘸水碟子里。这种蘸水味道鲜、香、辣,简单、朴素,却是令我终生难忘的童年记忆。吃辣了,再喝一点甜咪咪的酵水,真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我们经常吃得满头大汗,给人一种全身通透的爽,每次都吃得肚皮圆鼓鼓的。
收起来的豆子,晒干后一般用箩篼装好。那时候,我们家每年都要收两三箩。等到下雨天,妈妈在堂屋里放一个簸箕,再把米筛拿出来滚豆子。滚豆子实际上就是将大粒、饱满的筛选出来,再用石棉口袋封扎好,以免透气回潮。豆子存放好后,得划算着吃,毕竟这是准备吃一年的。一般在有客人来家里,或者家庭成员生日、重要节气等时间节点,才撮点出来推豆花。
每次推豆花,都先得把豆子倒在瓷盆里浸泡一下,再端到磨子边去推(磨)。磨子由材质比较硬的石头凿打而成,一般由磨盘、磨扇、磨杆组成。为了方便,那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石磨,当然我们家也不例外。
推豆花时候,一人站在磨盘旁边将食物有节奏地舀入磨扇,即为添磨;一人或多人推拉磨杆,使磨子往逆时针方向转动起来,白花花的豆浆从扇隙间的石缝流出,并慢慢顺着磨盘流入事先准备好的盆桶内。在我们家,平时都是妈妈负责添磨,我和三哥负责推。
豆浆推好后,倒在二水锅里,加入生水(冷水)搅拌一下,不然豆浆太浓不好过滤。接着一人在灶门边加大火力,不时盯着锅里的状态,直到锅里的豆浆涨(沸腾)起来。与此同时,大人们提前将过滤豆花的帕子找出来泡起,帕子是一块边长约1米的锁边正方形白布。另外还得准备好装豆浆的盆子,以及挤豆浆的筲箕等器物。
每次听到我们喊:“锅头涨了!”大人们就马上跑过来,往锅里添上一瓢水,不然锅里的豆浆就会溢出去。同时,我们把火力慢慢减小,让锅里再次涨起来,这才全部减去火力。待全锅完全涨开后,大人们则用水瓢反复搅拌,使豆浆更加均匀。
接着,我和三哥抓住帕子的四个角,分站在事先准备好的盆子两侧。大人将锅里的豆浆舀进帕子里,过滤的豆浆自然流到帕子下面的盆子内,帕子里慢慢就只剩下豆渣了。为了加快豆浆的过滤速度,我和三哥经常都将左右手有节奏地提高或放低,直到豆渣在帕子内滚动起来。为了将豆渣里的豆浆全部利用起来,通常把帕子里半干的豆渣放在筲箕上,用力挤压,直到挤干为止。
有时候,我们会将帕子解开,抓一小坨豆渣放在嘴里,随后又抓一块舀豆浆时从锅里铲起来的锅巴,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接着再舀一碗豆浆,咕嘟咕嘟地喝。说实在的,每次开饭前东吃西吃,我们至少吃了个半饱。
紧接着,大人们把过滤后的豆浆倒在锅里。再从罐里倒出适量胆水。胆水是由胆巴融化而成,而胆巴是专门从商店里买回来的。我们住在山上,有时买胆巴也是一件费时费力的事。
记得有一次,第二天家里要请人栽秧子,准备推豆花吃,爸爸叫我和三哥到新店买胆巴。可是到了新店,卖胆巴的商店没有开门。买不成胆巴,无法完成大人交给的任务,最关键的是意味着第二天吃不成豆花了。在我们看来,吃不成豆花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
正在我们无可适从的时候,比我大两岁的昌伟幺爷也来买胆巴,他看到这个情况,就主动约我们:“走,今天农历十二我们去赶旺隆,那点肯定有胆巴卖!”
于是,我们三个孩子从新店出发,经毕家坝,翻越七里坎,再经泥池沟,到旺隆场买到了胆巴。再原路返回至毕家坝,经雷家沟、木子林,翻山回老家。整个路程少说也有七八十里,对于只有十岁左右的我来说,是一种挑战。当我们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三点过了,肚子饿得咕咕叫,但完成了大人交给的任务,让我们得到一种无比的成就感。
每次大人们把胆水倒出来后,按一定比例加入水,就开始点豆花。点豆花的原理就是将胆水按比例放入豆浆,使其慢慢生成豆花。大人们认真点,我们在旁边悄悄地学。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也开始试着点。每次学点豆花,我都像大人一样用锅铲将胆水放到锅中间的底部去,再搅拌一下,让锅底的豆浆先生成豆花。过几分钟,用锅铲试探一下生成情况,再根据情况加入适量胆水,直到全部生成。当全部豆浆生成了豆花,整锅豆花就点清(成功)了。
点豆花看似简单,实际上是一门技术活儿。点得好的,不但点得快,而且豆花又多又嫩又绵杂(不容易碎掉),几乎没有酵水(豆花生成过程中产生的水分)。听我妈妈讲,点豆花打不得野毛烧。我好奇地问:“什么叫‘打野毛烧’?”她解释道:“就是刚从外面干活路回来点不得豆花。”怎么会这样呢?我半信半疑。后来,我读初中三年级学了化学,知道点豆花实际上就是一个化学反应过程。对妈妈关于“打野毛烧”的解释更是怀疑。
有一天,我拣柴回来,看见妈妈正准备点豆花。我争着要点,像往常一样将胆水放入锅底,想到充分搅拌才能使豆浆反应得更快更充分,生成的豆花才会更多更好,就用力搅拌了几下。没想到,整锅豆花很快就清了,可是豆花又老又少。妈妈说:“今天的豆花打了野毛烧!”我却纳闷儿了,是我搅拌的频次过多、力度太大?还是胆水放得过多过猛?直到现在都还是一个未解之谜,因此无法反驳妈妈关于“打野毛烧”的解释。
豆花点清了,得用筲箕将豆花榨紧(压实),否则就不绵杂。榨豆花得从边上开始,再逐步榨向锅中间,同时将锅里多余的酵水舀出来。豆花榨好后,得用菜刀将豆花划成方块,否则容易被火力冲坏,且不易出锅。
划豆花的刀不用太快,洗干净即可。小的时候,幺娘在灶背后点豆花,看见我在她旁边玩,她就叫我赶快把菜刀拿出去磨快(锋利),等哈好划豆花。我拿着菜刀就要出去磨,大人们哈哈大笑。我才知道幺娘是逗我的。
豆花划好后,舀一瓢冷水倒在隔着筲箕的锅里,再用筲箕上下轻轻动几下,让冷水沉到锅底去。加了冷水的豆花越煮越嫩,越煮越绵杂。接着,就是加大火力煮豆花。当煮到锅边涨起来后,就得注意控制火力大小和用火方向,不然就会冲坏锅里的豆花。当全部都煮涨后,便可以用碗舀出来食用了。
推豆花,原材料简单,工序也不复杂,但没有捷径,必须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进行,“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就是这个道理。推一顿豆花,从泡豆子到开饭,至少也得两个小时,费时又费力,难怪人们经常都说“杀猪杀牛都得吃了,推豆花还不得吃。”
如果是春季推豆花,妈妈喜欢将南瓜颠、丝瓜颠等洗净切细,放在过滤后的豆浆里点,做成菜豆花。如果是夏天,妈妈喜欢在豆花划好后,掺上冷水,再把米淘干净后直接放在豆花锅里煮成豆花稀饭。这种稀饭不但豆花甜,而且饭也甜,既耐味又解渴,我们全家人都爱吃。
每次吃剩的豆花,我们习惯用筲箕沥干,等到第二顿煮饭时,将它划成块后用来煮成灰门儿汤。或者用刀改成指姆大的块后煎来吃,相当于城里的麻婆豆腐样,色香味俱全,很是下饭。
有时候,大人们有意多推一点,剩得的豆花沥干后做成红灰霉儿(霉豆腐)。红灰霉儿的制作,不算太复杂。制作前将豆腐改成1厘米见方的豆腐块煮开后,捞起沥干。装入垫有干谷草的竹制器皿里,盖上芭蕉叶发酵。待豆腐上长出约半寸左右的菌毛后倒入瓷盆,再倒入事先准备好的盐、海椒、椒面等佐料即成。因加入佐料后颜色呈红色,故名红灰霉儿。红灰霉儿制作完成后,装入不透气的瓶瓶罐罐内,倒入菜油浸泡,以防腐烂。食用时,将红灰霉儿夹出少许,随即封好,以免透气。
农村人懂得甘苦,一般不轻易浪费粮食,就连推豆花剩下的豆渣都要充分利用起来。小的时候,妈妈经常都把豆渣放在锅里焙,使水分尽量蒸发掉,变得更加干爽。再将一些蔬菜切细后,和在豆渣里,用火煎来吃。虽然有些涩口,但下饭吃还是很美味的。
如果是冬季,妈妈经常把豆渣做成豆豉,豆豉的做法与红灰霉儿的制作方法类似。豆豉做好后,经常放在烘罐里使其一直保持干燥,随时可取用。平时我在灶门边烧火,总会悄悄掰下一小块放在嘴里,又辣又香,也许我爱吃零食的习惯就是从那个时候无形中养成的。
在农村,如果你到别人家去作客,他用豆花来招待你,一定是给你比较高的接待。记得有一次,爸爸到二舅婆家去作客,二舅婆推了一大锅来招待他。爸爸回来后,见人就说二舅婆很贤惠。因此,二舅婆成为我从小就一直尊敬的人之一。
每次家里来客人了,爸爸、妈妈都会热情地接待,都会撮点豆子推豆花招待他们。记得在我读初中的时候,天上下着大雪,平时很少看到雪的几个同学到山上去赏雪,晚上住在我们家。第二天早上起来,爸爸、妈妈却为我们准备好了一大锅豆花,让所有的同学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天寒地冻的天气,三更半夜就起来推豆花来招待客人,深深地感动了我。爸爸却教育我们:“豆子是我们自己做的,不花一分钱,出点力就招待了客人,多划算!对人要厚道,闲话不要拿给别人去说!”
现在,我的爸爸、妈妈都去世了,但他们的话一直在我耳边回响,对豆花的喜爱更是令我终生难忘。他们勤劳朴实和真诚待人的品质值得我们永远铭记。直到现在,每年他们阴生(亡人的出生日),我都会用豆花来醮饭,以此来表达我对他们的追思。
从小就跟豆花结下不解之缘的我,一直喜爱吃豆花。虽然赤水城里大街小巷都有豆花饭馆,并且海椒佐料多达十多种,但无论是豆花的品质,还是海椒的味道,都不及我童年的记忆。
后来我结婚了,老丈母无意中知道我对豆花情有独钟,每次去她那里,都要推一大锅豆花。全家人还没有开饭,她就先用筲箕把半锅豆花滤起来,以便在我们走的时候带走。每次看见她站在场坝边默默地目送我们离开的时候,我总有一种莫名的感动,眼眶总要不由自主地湿润起来,让我依稀看到了爸爸妈妈生前的样子。
赤水市天台学校教师 余家洪
2024年7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