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萝卜,蜜蜜甜,看到看到要过年。”这是小时候每年冬腊月挂在我们嘴边的口头禅,道出了我们对新年的期盼。我们小时候是很期待过年的,因此总觉得一年的时间过得好漫长。
我们之所以盼着过年,其实在我们小孩子的心里装着一副小算盘。不光是可以收到大人们打发的红包,更重要的是过年期间每天都耍得好、吃得好。
在赤水农村,正月初一家家户户都要吃元宝(用糯米做成的汤圆,也叫作汤粑儿)。每次大人们将元宝放入锅中,随即从碗架里拿出一块被草纸包裹着的水糖(也称黄糖),放在菜磴上切成碎末,再装在碗里待用。我们几个小孩子则围在大人周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菜磴上的水糖,巴不得马上就能吃到它。
说实在的,我不太喜欢吃糯食。每次吃元宝,我只是象征性地舀两个在碗里,加点适量的汤,倒入几大勺水糖,再用筷子搅和几下,让水糖慢慢化(溶解)在汤里,端着碗便到一旁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说得直接点,我每次吃元宝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喝一喝让人回味无穷的糖开水。
我们那个时候使用的水糖,并不是从商店里买的,而是用自家种植的甘蔗熬制的。记得我们小时候,为了一年都能吃上水糖,大多数家庭都种得有甘蔗。
甘蔗是一种含糖量较高的植物,一般来说,越靠近甘蔗的根部越硬,含糖量越高,吃起来也越甜。反之,越靠近颠颠部分越泡越不甜。不过,懂得甘苦的农村人就连嫩颠颠都舍不得扔掉,而是将其栽在土里,来年生根发芽,长成新的甘蔗。
甘蔗的种植技术并不难。当甘蔗从土里长出来,长到一人多高,为了防止甘蔗被大风刮倒,就得在根部保上土。因为甘蔗是有一种脆性较强的植物,为了增强整体抗风能力,有时将几根甘蔗用叶子捆在一起,或者在一排甘蔗的腰间绑上一根横起的竹竿。
当然,种甘蔗并不只是为了熬糖。当甘蔗成熟后,嘴馋的我们到地里搬倒一根拖回家,全家一人一截分着吃,既解馋又解渴。蜜甜的味道,给我们全家带来无限的满足感,也让全家人生活在一种甜蜜的幸福里。
一到秋冬季节,经过一年的忙活,人们逐步清闲下来。为了让即将到来的新年过得更加有滋有味,人们开始将地里的甘蔗砍倒,剔除甘蔗叶子和嫩颠颠后,用来熬制水糖。
熬糖是一个专业性较强的技术活儿。特别是最后起锅的时候,如果起早了,火候不到位,水糖较嫩,容易受潮风化,不利用主人家保管;如果起晚了,水糖老、颜色黑乎乎、口感不好。因此,熬糖是专业人做的事,经常从事这个职业的人惯称为糖匠。那个时候,糖匠像厨子一样,是年关最忙的匠人之一。
熬糖,先要碾(压制)甘蔗。碾甘蔗的工具是专用的,造型和材料都比较特殊。两个圆柱形碾滚上端均镶嵌着木齿轮,使用的时候,碾滚两端均栽在固定的木槽内卡死,一个碾滚的顶端连接着三四米长的碾杆。
碾杆、碾滚以及护架均是由体型比较大的老青㭎、老板栗等杂树做成,因此比较笨重。每次熬糖,得由几个精壮劳力将整副工具拆散后,才能搬运到指定地点。各个部件都齐整后,再将其组装起来使用。可以说,熬糖工具的搬运是一件费时费力的事。更重要的是在碾甘蔗时,碾杆要以碾滚为圆心旋转,这就要求场地要宽要方正,否则就安置不下整副碾压工具。所以固定好一个碾压场地后,就得将附近农户的糖全部熬完,才搬到下一处。
记得我们老家的住户比较集中,以伯伯的住房为中心,周围100范围内住着十把户人家。恰好他家的坝子比较宽敞,安(放)副碾压工具绰绰有余。每年熬糖,他家的场坝自然成为大家碾甘蔗的理想场所。每次伯伯家碾完后,我们再将整捆整捆的甘蔗老(扛)到他家场坝头,排轮次挨家挨户地碾。
碾甘蔗的时候,碾杆的一头用绳索套在牛身上,靠着牛力带动碾滚旋转。牛毕竟是吃草的,劳动的时间长了,也会觉得疲劳,拉动碾滚旋转的速度逐步慢下来。这时候,就得有人在碾杆后面用力推,也带有让牛加快速度的意思。小时候熬糖,我就专门负责这件事。当然,有时候也顺便拿一些碾压后的甘蔗渣,慰劳一下最忠实的牛老爷。
碾甘蔗,实际上就是由专人将从两个碾滚之间的缝隙插进去,甘蔗汁顺势流入碾滚下方的盆里。一般在盆上放一个大筲箕,以减少更多的杂物渗进甘蔗汁里。
当碾完所有甘蔗,大人们便将甘蔗汁倒在水桶里挑回家,再倒入锅中用大火烧开后,打去浮泡子,转用小火慢熬。在熬制过程中不断搅拌锅里,以防甘蔗汁粘锅或烧焦。同时注意观察甘蔗汁的颜色和粘稠度变化。这个过程,工序比较简单,几乎没有技术含量,一般由主人家自己完成。
为了取好火候,熬出质量更好更高的糖,当甘蔗汁熬煮到一定阶段,主人家就派人赶快通知糖匠,以便匠人安排好时间。因为碾甘蔗、煮甘蔗汁都是按时间先后顺序进行的,当然更知道从煮甘蔗汁到水糖出锅大约需要多长时间。所以糖匠心理早就盘算好了先去哪家后去哪家,甚至什么时候去哪里,他都事先早有安排。当接到主人家一道又一道的通知后,他才不慌不忙地来到主人家。
糖匠的技术主要体现在熬糖的最后几个关键程序。也因为掌握关键技术,所以很吃香,远近的农户都来请。在我家反背居住的幺伯伯就是远近闻名的糖匠。他熬的糖不但颜色鲜艳亮丽,而且化钊(容易融化)。他每年冬季都帮我们家熬糖,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至今还历历在目。
只要他来到我们家,就一直守在锅旁观察火色。我们则一直守在灶门边,目不转睛地看着锅里的糖浆,在幺伯伯魔术般的操作下,逐步变成我们朝思暮想的糖。他看我们这么专心,就告诉我们一些关于熬糖的秘诀:随着甘蔗汁熬制时间的延长,水分逐步蒸发变成糖浆,糖浆会逐渐变得浓稠并出现无数爆米花泡泡。当泡泡像蛋糕一样膨胀起来时,说明糖浆已经接近糖的状态。此时要将火关掉,用铲子继续搅拌,否则就会把糖熬糊。搅拌过程中,原本的泡泡会逐渐消失,颜色也会变得越来越深。当达到一定程度,就得起锅,否则会熬糊。
他每次在我们家熬糖,都将刚起锅的糖倒入爸爸早也准备好的抽屉箱子内。为了防止糖浆粘在箱子上,爸爸已经在箱底及四周垫上了好几层草纸。但此时的糖还不能吃,得等到完全冷却定型后才可食用。
对于我们来说,熬糖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从早上砍甘蔗,到晚上完全出锅,整整一天,完全算是一种期待中的煎熬。当糖浆倒入箱子的同时,大人们会往锅里倒入适量的应锅水,并把粘在锅边上的糖冲向锅中,再顺手从锅里舀起一瓢递给我们喝,算是对我们辛苦一天的犒劳。嘿,还真甜,与过年喝的糖开水没有什么两样。于是,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全家人像是洋溢在甜蜜的幸福生活中。
经过一夜的冷却,倒在箱子里的糖完全定型,爸爸便把它从箱子里取出来。为了防止受潮,爸爸便在水糖上裹紧好几层草纸,再放在密封的柜子里保存起来待用。每次使用时,便从柜子里取出一块,用完一块再到柜子里拿第二块。用剩的糖,须用草纸再次包裹好,放在方便取用的碗架里。
水糖那种入口即化、甜得量人的感觉,经常都引诱着我们“犯错误”。大人们随意搁置水糖的举动,恰恰给了我们“犯错误”的机会。嘴馋的我们,经常都趁大人们不注意,把碗架里的水糖拿出来,用刀削下一小坨,再把水糖悄悄放回原处。然后一溜烟跑出去,躲在一个不易被人发现的角落里,快速把手中的水糖吃掉。
在我小的时候,一直认为水糖只是用来过年吃汤粑儿的。有一次,我去三舅娘家拜年,吃中午饭时,舅娘从甑子里拈(夹)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黄粑粑端上饭桌。我不知道怎么称呼,却又不好问,只是悄悄拈一块放在嘴里。嘿,软糯香甜的感觉,吸引我一连吃了好几块。回家路上,我才悄悄问妈妈,中午吃的哪种东西叫什么?妈妈看我问得稀奇,告诉我:“那叫黄粑,是水糖加在蒸熟的酒米饭里做成的。”从此,我才知道水糖有更多用法。
有一次,伯娘家的大嫂生了小孩,我和妈妈一起去送祝米(生小孩后的庆贺),看见伯娘正在跟大嫂准备吃的。只见伯娘在锅里煮了醪糟鸡蛋,快要出锅时,往锅里放了一些水糖。我又充满了疑问,本来醪糟已经比较甜了,为什么还要放水糖呢?大人们的对话解除了我的疑惑。妈妈问:“生了两天了,还没有来奶水啊?”伯娘说:“是啊,煮点醪糟鸡蛋催一下。”我恍然大悟,黄糖加在醪糟鸡蛋里,就是为了催奶啊!
在我的记忆中,小时候除了经常用甘蔗来熬糖,大人们还经常用黄苕来熬糖。用黄苕熬制的糖,书面叫作饴糖,我们则惯称为麻糖。熬麻糖没有熬蔗糖那么复杂,也不用请人,仅我妈妈一人即可完成。
熬麻糖一般在冬季闲暇时间。熬麻糖过程简单,但需要麦芽这种辅助材料,熬出来的糖才更有筋丝,质量才更好。因此,为了熬麻糖,妈妈提前几天就将麦子泡账后放在筲箕里生好麦芽。待麦芽长出两三寸长,就可以熬麻糖了。
熬麻糖当天早上,妈妈先将黄苕洗净、削皮、切块,然后倒入大锅加水,用猛火煮,直至黄苕煮熟。这个过程中,我和三哥就轮流到灶门边爨火,妈妈则去收拾即将使用的麦芽。
黄苕一煮熟,就将黄苕捣烂成浆,加入经过煮沸的麦芽水,然后用纱布虑出渣,即为糖浆。再将糖浆倒入锅内,经过几个小时的小火熬制,浆中水分逐步蒸发,慢慢变浓稠,即为麻糖。
为了防止回潮风化,麻糖熬好后,分成小坨放在事先准备好的米面里,再装在烧坛中密封保存。想吃时,便从坛中取出一小块或者一坨,全家人分着吃。
我们家每年熬的麻糖颜色呈土黄色,吃起来比较硬,很有嚼劲,但很甜。与个别人家熬的麻糖有一点小区别。有一次,我和三哥去伯娘家耍,伯娘递给我们一块麻糖。我一看,颜色比我们家的好看,味道脆、易化,却不如我们家的甜。我回来就跟妈妈讲了这件事,并问了其中的原因。妈妈告诉我们:“有的人为了熬出来的麻糖美观,将凝固前的麻糖放在木桩上反复拉扯,使色泽鲜亮。虽然好看,但太累人了。我们家的麻糖虽然颜色差点,但不影响口感。麻糖跟人一样,实在就好,不一定要图好看!”我觉得妈妈说得有道理,便记住了她的话。
模仿大人,是小孩与生俱来的潜在能力。我们也模仿了一次熬麻糖,却被大人狠狠地教训了一顿。有一次,我们看见一包摆在书案(带抽屉的书桌)上的白糖快化了。我和三哥就把白糖带到后面茶叶山上,倒在碗里,下面加上火力,模仿着大人熬麻糖。碗里的白糖受热后,化成微黄的糖浆,用筷子轻轻一挑,筷子上亮晶晶的糖丝在微风的吹拂下,像发丝一样飘起来。我们非常高兴,体验了一次“独立自主”的熬麻糖。正在这时,爸爸带着棍子恶狠狠地向我们走来,吓得我们撒腿就跑。但是跑得过和尚跑不过庙,晚上我和三哥都吃了一顿实实在在的“腿精肉”(楠竹丫枝的抽打)。
一阵“爱的教育”之后,大人们才语重心长地说:“家里的任何东西都来得不容易,人要学会勤俭,家庭才会兴旺起来。你们这样抛撒是要败家的。”从此,我们再也不敢在家里悄悄地拿东西了,也懂得了节俭过日子的道理。直到现在,在我和三哥身上还保持着勤俭持家的生活习惯。那次熬麻糖的“成功经历”,给我们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一时的“痛”,却换来了我们终生的“甜”。
2024年1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