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学肥料出现前,在赤水广大农村普遍使用农家肥。农家肥分为几种,一种是用人猪混合粪便直接泼洒在农作物根部作为催肥的大粪。一种是将牛草粪便混合肥施撒在稻田中作为底肥的牛粪。还有一种将植物燃烧后留下的灰烬作为肥料,这种肥料惯称为土肥,也称为灰肥,甚至有时将“肥”字去掉,直接称为灰。
灰的来源主要有烧火煮饭的柴草灰、秋收后的稻草秸秆灰,还有一种就是山灰。山灰的生产,需要把整片整片的柴草砍倒,然后集堆烧制,所以将整个过程称为砍灰。
砍灰,得先把一人多高的马胡草、蕨基草,以及散生在山坡上的其它杂草和树子砍倒。然后将坡上的柴草,顺着山坡揰(推)到坡下一个相对平一点的地势堆好。
为了便于推送柴草,一般将稍大的树干剔起来老(扛)回家。剩下的枝叶就和在杂草里烧成灰。不管是砍还是揰,体力消耗都较大,一般由大人完成。因此,砍灰实际上是一个重体力活。我们作为小孩,一般只负责剔柴。从某种意义上将,砍灰也是拣柴。
待整个山坡的柴草都砍完后,在点火之前,须将草堆周围的枯枝、干草全部清理干净,这一过程叫砍火脚。人们砍火脚非常谨慎,连一片树叶、一根草藤都不放过,以免点火后发生山火。特别是草堆上坡面,要砍两三米远。
待一切准备好后,才正式点火烧灰。当然,刚刚点火时现场是不能离开人的,得有人守住周围以防不测。待火势稳定且确定安全后,才放心收工回家。
烧灰是将堆压在一起的柴草点燃,让其充分燃烧后变成灰烬。堆在上面的松一些,燃烧得快;堆在下层的柴草压得紧,与空气隔绝,得从上面慢慢往下燃烧,最终形成一个锥型灰堆。因此,仅仅是烧灰就得一两天。
在这个等待过程中,得有意无意去观察燃烧状况。待火势全部熄灭,让灰堆自然冷却后,再用背篼将灰背回去作为肥料使用。因为灰堆的特殊形成过程,虽然感觉表皮完全冷却,而实际上灰堆中心的底层温度仍然比较高,得再过上好几天才能完全冷却。
如果冷却时间短了,当我们将上面的冷灰背走后,底层中心部位没有完全燃烧的碳化柴草,遇到氧气后,因温度太高,就会自然燃烧起来。这不利于运输。
当然,如果有暴雨即将来临,或者即将起大风,就得赶快想办法把灰弄回去,否则几天的辛苦就白费了。记得有一次,我们家在丁家岩砍灰。虽然灰堆已经没有冒烟了,我们知道灰堆还没有完全冷却,但眼看要下大雨了,我和三哥赶快背着背篼去背灰。
为了防止灰从背篼篾缝里漏出来,我们就在背篼里垫上几张芭蕉叶。当我们把表面上的冷灰背完,下面的灰越来越滚(烫)。三哥从小就跟着爸爸一起劳动的,对付这件小事,还是很有经验的。
只见他将冷灰放在背篼侧壁,最滚烫的灰放在中间,装满背篼后,再用芭蕉叶将背篼冚(盖)起来。然后背起背篼就赶快往家里走,我也背起背篼跟在后面。
走着走着,看见三哥背篼里的灰冒烟了,我以为是他的背篼着火了,就赶快提醒他:“哥儿,你的背篼燃起了。”他听到我的提醒,没有理会我,反而加快脚步,一会儿就到家了。
一到家,他就赶快将灰倒在牛栏屋角落头,灰里还发出噼噼啪啪燃烧的声音,却不见背篼被烧坏的痕迹。他才慢慢告诉我:“我把冷灰装在周围,中间是热灰,所以灰在背篼里一般是烧不到背篼的。”听了他的解释,我才送了一口气。
一般情况下,把灰背回来后,堆在阴暗的屋子里待用。灰由柴草烧制而成,碱性较强且比较干燥,所以使用时得和上人畜粪便,以中和其碱性。大多数灰肥作为点豆子、种苞谷、栽红苕等农作物的底肥来使用。
每次使用时,得将背篼里的灰倒在箢篼里,再一把一把地将灰丢在打(挖)好的土窝里,因此这一过程叫丢灰。记得小的时候,每年我们家点豆子,我都负责丢灰。
砍灰,实际上是农业生产中的一个备肥环节。同时要规避夏季的暴雨天气,因此一般选在秋收后至春耕前的农闲时节。
砍灰的一个基本条件,就是要有丰富的柴草资源。每次砍灰,都要砍光一大片柴草。因此,在这片砍了一次灰,得过好几年后才能再到这片来砍,实际上就是一种间伐行为。记得小时候我们家在飞蛾石、泡桐湾、丁家岩、小石牛、蓝厂等地都轮流砍过灰。
有的地方间伐时间长了,柴草资源就会更丰富,堆放柴草的面积就更宽,烧灰的着火面积自然就更宽。经烈火燃烧过的土地,土质更加松软,加上柴草燃烧后剩下的灰烬,土地肥力增加。因此人们把灰背回家后,为了进一步利用土地肥力,就将整片土地挖出来种庄稼。这种行为叫挖火土,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砍灰也叫砍火土。
记得有一年,我们家在蓝厂砍火土,然后把整坡土铲出来,撒上萝卜种,再用抓钯(一种用竹子做成的长柄爪形工具)在土里推几下,让土壤盖住种子,就算是播种好了。我们惯称为种火土萝卜。
到了冬季,我们背着背篼将萝卜一大背一大背地背回家。然后将萝卜茵(叶子)割下来喂猪,萝卜则切成片后煮熟,再煎来吃,口感又甜又耙,好吃得很。
但是一大片火土萝卜到了成熟的季节,吃是吃不赢的。于是,我和三哥每天到蓝厂扯萝卜,爸爸则将萝卜背到赤水城里去卖,形成一条无形的生产流水线。记得有一次爸爸从城里回来,高高兴兴地说,火土萝卜在城里好卖得很,一响就卖完了,并且价钱从最开始的每斤两角卖到六角。爸爸一高兴,就买了泡粑、鸭儿粑等带回来,算是对我们的犒赏,让我们得到了无限的满足感。
第二年开春,我们又将火土翻铲过来,在土肉厚、肥力强的地方点上(种上)苞谷、南瓜,榨上(栽上)红苕。到了秋季,自然又是一次小丰收。
如此反复两年后,爸爸就不在蓝厂那片火土种庄稼了。我好奇地问爸爸:“弄辛苦地开出来,为什么又不要了呢?”爸爸解释道:“弄瘦(贫瘠)的土,再种就没多大收成了。”
我仔细回想,确实每年种在这块地里的庄稼,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实际上是肥力基本耗尽。这种开一坡、种两季的刀耕火种模式,原始、落后、效率低,但生产出来的粮食纯天然、品质好。因此在我们老家存续时间长、范围广。
砍灰要燃烧柴草,实际上是一种非常危险的生产行为,特别是干燥的夏秋季节。记得有一年秋天,“余大贰”哥儿在狗跳岩砍灰,因天气晴热,再加上遭遇大风,火势一下子将周边的林地惹燃了。风遇上火,风势更猛;火遇到风,火势更凶。瞬间,火势迅速蔓延。
我们整个生产队的人,看到这个危急的情况,带着工具一起冲上附近几个山头去扑火。经过紧张的扑救,终于将林火扑灭。
类似于这样的山火,几乎年年都会发生。好在我们整个生产队的人多且又团结,每次面对紧急情况,大家紧紧凝聚在一起共度难关,形成一种互帮互助的淳朴乡风。这是我永不磨灭的山乡记忆,也是从小就滋养在我们血肉里的精神骨髓。
2024年1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