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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继聪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0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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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继聪:村狗吠月

我不喜欢城市里的狗。城市里的狗大多是洋狗,一副洋人派头,趾高气扬,在街巷里乱窜,唁唁狂吠。狼狗样子凶恶,吠声如狼,叫人害怕,叫人两股战战,畏缩不敢前进,甚至想后退逃走,或者只好绕道;哈巴狗叫声做作,忸怩作态,毫无自尊,叫人厌恶;沙皮狗一派绅士派头,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叫人敬而远之。

我喜欢村狗,特别喜欢山狗吠月、狗吠村巷、狗吠豆花。

村狗大多是土狗,或者是黑狗,或者是花狗,或者是白狗,或者是黄狗,土里土气,一副本乡本土“人”的样子,譬如唐装,譬如汉字,譬如毛笔,譬如线装书……叫人看着感到亲切,感到舒服。

走上村路,走进村庄,看到一只村狗从桑树下走出来,或者从稻草垛后走出来,或者从一排排瓦房间走出来,向你迎面而来,不用害怕。它不一定是来咬你,可能是来欢迎你;也可能只是走它的路;也可能是它看到了远处的一只小鸟、一只田鼠、一只蝴蝶或者一只蚱蜢……就算是冲你扑过来警告你,也不会叫你有狭路相逢的感觉,因为在那么天宽地阔的乡村,村狗的叫声是那么和谐那么美,根本不会叫你感到害怕。

村土狗不会讨好人;也不会欺负生人;不会欺负老人和孩子;不会故作派头,招摇撞骗;不会故作高深,别有用心。它该看家就看家,忠于职守;它想到山野田坝里溜达就去溜达,它不必去向主人讨好,不用去向主人请示。在广大的乡村里,它同样是一个“主人”。我想,村里的一只土狗、一只老狗,在村里村外山里地里走着的感受,跟一个老农民在乡村里走着的感受是一样的,一条小母狗在村里村外走着的感觉,跟一个村姑在乡村里生活的感觉也可能差不多,很和谐,很舒心,很随意,很惬意,因为那是他们和它们的世界。每个人、每一条狗、每一头水牛、每一只山羊,甚至每一只小鸟,每一棵植物都有他和它的世界,他和它必须生活在属于他们和它们的世界中。

我早年曾经象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和一条地地道道的村土狗一样在村庄里生活了近二十年,也那么舒服,也那么和谐,也那么舒心,也那么随意,也那么惬意……

那么多年,就那么与土狗、水牛、山羊、土鸡生活在一起,生活在庄稼丛中、瓦房子里,我从来没有感到过空虚和害怕。夜里做噩梦,有时父母亲还不在家,惊醒后听到一声“汪汪汪……汪汪汪……”或远或近不知何村不知谁家的狗吠,睁开眼,看到一排排的屋瓦、椽子和一根根梁柱,知道自己还好好活在人世间,马上有可以放放心心入睡。因为我知道,一切的妖魔鬼怪,应该也跟坏人差不多,有狗在守卫,就什么妖魔鬼怪都不用怕了。我知道一切坏人都是怕狗的,翻墙入户,翻箱倒柜,偷鸡摸狗,怎么能不怕狗呢?如果当时我知道二郎神是一条神狗就好了,那就更不用怕了。

农忙时节,有时同父亲去放山水,就是把从很远的山里流来的水理进我们村来,为了防别村的人在中途截走山水,我和父亲分段把守在山坡上蜿蜒绵延的山水沟。有时,一轮明月高挂天空。有时它又躲进了云彩里。有时是一勾弯月亮。有时是伸手不见五指。我是多么巴望月亮一直又大又圆永远高挂天空啊!但是它好象故意叫我害怕,有时弯成一勾月牙,有时躲躲闪闪,有时根本不露面。

到下半夜时,不论冬夏,天往往已经很冷,有时风还很大,父亲就让我找个地方避风。最好的避风地往往就是山坡上紧紧挨在一起的坟堆,就算是躲在一座孤坟后面也很好。开初,我害怕得不愿躲到坟堆间,宁愿站在风中,父亲狠狠训斥我,把我拉到坟堆后背风处。有时父亲去巡查沟道,走出去好几个村。我躲在乱坟堆里,提心吊胆,飞过一只猫头鹰,跑过一只田鼠,风摇树梢,或者一声猫头鹰叫……都会叫我心惊胆战。下半夜,家家户户都已经熄灭了灯,这一切就更叫人感到可怕。

我是长子,父亲大概是想叫我提前锻炼一下以后当家的胆量,所以晚上出去劳动常常带上我。我在心里狠狠咒骂着、抱怨着父亲。

但是,只要或远或近的不知哪一村中传来一声狗吠,“汪汪汪──汪汪汪──”,哪怕是那么隐隐约约,不论是月白风清,还是伸手不见五指,我心里都会马上大感安慰,知道自己所处的仍然还是人间,而不是阴间,不会有什么妖魔鬼怪。好象一声狗吠,不管是远是近,既然我已经听到,别人、一切妖魔鬼怪也就应该都能听到,都可以赶走一切妖魔鬼怪和坏人。

有狗就有人了,狗就在不远处,村庄和人也就在不远处了。那么,我就不是孤单的了。

有时,一个人走夜路,比如,父亲不在家时,母亲叫我一个人到远离村庄的田坝里或者山里去把沟水理进庄稼地里,我是多么盼望听到一声狗吠啊!一声狗吠,就会叫我知道村庄和村里人都离我不太远,叫我不至于感到太害怕。

下午放学后,有时母亲会叫我跟她一起去碾米。白天她要参加生产队劳动,收工后才忙得赢去碾米。此时去碾米的人太多,碾完米回来时已经是月亮高挂,或者是伸手不见五指。父亲往往不在家,母亲就常常叫我陪她去碾米。

我们村没有碾米房,碾米得把稻谷挑到邻村红土坡或者倪家嘴子去,都得走过几片庄稼地,翻过一个山头,再走过几片庄稼地,大概有两三公里路。母亲爱去红土坡村碾,因为去倪家嘴子的路边有很多乱坟堆,而去红土坡村的路边没有。我知道母亲心里也害怕,她和父亲同龄,十八岁结婚,十九岁生我,那时她也只有二十七八岁。红土坡村的碾米房在村外小龙井,靠我们村一方。

我提着用糯稻苗扎的大扫帚,跟在母亲身后,说是去给她照电筒,其实也是去给她壮胆。

碾完米往回走,如果是月亮很明,我和母亲都不会很害怕,如果是伸手不见五指,就都很害怕。我跟在母亲身后给母亲照电筒。一阵风过,树梢沙沙,庄稼唰唰,影影僮僮,还会有不知名的鸟一声凄厉的怪叫,我和母亲都吓得半死,心惊胆战。我赶快逃到母亲前面,急急往村庄方向奔走。母亲就骂我,说这样照电筒,她根本看不见。我知道还因为她心里同样害怕。有时,母亲心情好,或者可怜我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就让我走在她前面,只叫我不要走得太快。其实,走在母亲后面我害怕,走得太快离母亲太远同样害怕,我哪里敢走得太快呢,只敢紧紧走在母亲脚前,有时磕磕绊绊,就挡了母亲的路。

但是,不论天有多黑,我们心里有多怕,只要听到远远传来一声狗吠,我们立刻就不太怕了。不过,狗好象并不知道有人正在走夜路,而且心里正在害怕,正盼望它吠叫那么一声,所以害怕时恰好听到狗吠这样的事情其实并不多。

此时,身居这么一个有几十万人口的城市中,也会传来几声狗吠,歇斯底里的狂叫,一点都不和谐好听,我不是感到舒坦和不害怕,而恰好是感到孤独和害怕。那么几十万的人还在吗,还活着吗?他们在那一个个钢筋水泥“盒子”里躺着,都在呼呼大睡,我担心他们从此醒不过来。或者是我在呼呼昏睡。

此时,有那么一声村庄里的土狗、村狗吠,该有多好啊!只要“汪汪汪……汪汪汪”的那么一两声,我就不会感到孤独和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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