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楚雄市子午镇驃川花灯传承协会会长杨天学老师,专门进城来,送我两本《骠川花灯荟萃(卷二)》。
清明节期间,从老家上坟回来,我抽空看完了《十五贯》,就想起七十年代末的那些晚上,在老家农村看演出花灯剧《十五贯》《包二回门》《天仙配》《墙头记》的情景。当时我才上小学,现在已年近半百了。那个年代,真的是花灯戏人人爱的年代。
那时候,楚雄还没有电视,电影院也很少,楚雄州的官办、民间花灯剧团都很多。州县花灯剧团经常到村里演出,有时电影队也去放电影。这对当时的农村人来说,是人人激动兴奋幸福的大喜事。听到哪个村要唱花灯的消息,无论大人孩子,都会欢天喜地,奔走相告,在田里干活的大人们,马上无心干活,孩子们则无法再专心上课。无论唱花灯的村子距离我们村有多远,太阳还高挂、还没落山,我们小孩就早早端着小椅子,去唱花灯的村里场地上等着。
那时候我们村放过电影,但没唱过花灯戏,杨乐屯、李家庵、鞠王村、赵家小桥村,都演过花灯戏。无论哪一个村里演花灯戏,周围村子的人除了七老八十的、懵懂无知的,都去看,天还没黑,就人山人海的等着。看完花灯戏,往往都还余兴未尽,回到家里,还兴奋得久久不能入睡,以后很多天,大家往往还在热议花灯剧,从表演、内容议论到演员,议论到花灯戏演员的长相、身材、手势、神态,生产生活中,也津津乐道花灯剧。
那时候,云南地方戏“花灯”金典剧《十五贯》里的“娄阿鼠”“尤葫芦”,《包二回门》里的小丈夫、小女婿“包二”、大媳妇等等人物形象,大家全都耳熟能详。谁家的儿子去说媳妇时出洋相,怕老岳母,怕大媳妇,乡亲们常常喜欢拿花灯戏《包二回门》中的“包二”形象来取笑打击他,说他是“小包二”“包姑爷”,意思是“憨女婿、憨姑爷”“长不大的孩子”,取笑他“长那么大了还要跟妈睡”,“跟媳妇睡觉时候还会尿床,被媳妇打”……
看了花灯戏《墙头记》,儿时的我们,深深痛恨那两个不赡养张木匠的儿子,同情八十五岁的张木匠,确立了正确的道德观、是非观,也受到了要孝敬老人的教育。生产生活中,村里人津津乐道看过的花灯剧,也包括《墙头记》。我二弟小名叫小强,村里人就常常拿他开玩笑,叫他“小墙头”。
记得看初次看花灯剧《天仙配》,是在杨乐屯村,我在读小学三年级。看完花灯剧《天仙配》,我,当时一个卑微的、实际生活得异常孤寂的乡村小少年,内心产生了丰富渴求和希望,我也希望有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最好也是七仙女一样的美女、公主来嫁给我,做我的朋友,关心我。
我堂哥那时候就是个花灯迷,1979年到楚雄城里读书,州县花灯剧团的每一场演出,他都去看,每场两角钱的门票,堂哥省吃俭用也要去看,看花灯戏常常如痴如醉、入迷,平时也学着花灯演员们的腔调哼唱花灯。楚雄州市花灯剧团经常出演的演员,从老的到少的,堂哥都熟悉他们的名字,熟悉面孔,比如冷用忠、吴子慧、王桂芳、施明先、张丕东、张丕坤、吴春霖等等。每一场演出,每一个节目,他都不放过,都看过,都熟悉,比如《三访亲》《状元与乞丐》《闹渡》《刘海戏金蟾》《甜蜜的事业》《莫愁女》《夜半歌声》《墙头记》《七妹与蛇郎》《双采花》《红葫芦》《姊妹易嫁》《游春》《二愣子招亲》《小姐与长工》《三开井盖》《老两口约会》等等。
堂哥告诉我,这些花灯剧中,《三访亲》《闹渡》《七妹与蛇郎》《双采花》《游春》《二愣子招亲》《小姐与长工》《红葫芦》等等,是传统经典花灯剧,其他是现代花灯剧。小戏要演十多分钟、半个小时左右,大戏要演一个专场,一个小时以上。
花灯剧,是一种云南本土地方戏,形成于明朝初期,普及于明末清初,历经数百年,世代相传,从早期的院坝花灯、团场花灯小戏,发展到现代的折子戏、本子戏、大型舞台剧,到新中国建立,花灯戏得到了空前发展。明清时期,楚雄州各地,成立过大量的花灯剧团“灯社”,各村镇宗姓宗祠土主庙祠堂里,均建设有古戏台,传唱花灯,蔚然成风。逢年过节,起房盖屋,婚丧嫁娶,村社庙会,老百姓都喜爱演唱花灯戏,看花灯戏。花灯戏,是一种大家参与、大家看的云南地方戏。每年十冬腊月农闲时节,楚雄各地,村村寨寨,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男女老少,唱花灯,看花灯,闹花灯。
当时的官方民间花灯剧团,到今天,都不存在了,或者改行、改变名称,或者单位撤销、散伙了,唱花灯的演员服装道具等等,或者在仓库里尘封了几十年,或者被当做废品垃圾处理掉了。
民间农民花灯剧团,到今天依然活跃的,是楚雄市子午镇驃川花灯传承协会,会长是杨天学老师,姚安县农民戏剧家协会,会长是昝方才老师,昝老师以前我见过,去前年已去世。
杨天学,生于“楚雄花灯之乡驃川”,自幼酷爱花灯戏、花灯表演艺术,三十多年来担任本村花灯文艺表演艺术队队长,传唱传统花灯戏,有时也自己原创和组织表演一些现代花灯戏。说起花灯,听到唱花灯,看到演花灯戏,杨老师就来精神,就兴高采烈、眉飞色舞。业余时间,杨老师都沉浸在为花灯艺术的传承、宣传和奔走呐喊呼号中,四处拉赞助,组织表演。只要找到一点点可以买点茶水的钱,他们就兴高采烈地、满怀幸福陶醉感地组织起一场场花灯戏传唱表演。这是一个为花灯传唱传承甘愿牺牲一切的民间老艺术家。
很多时候,他们这伙老人、这些可敬的民间花灯表演艺术家,是自己逗钱、AA制,凑一顿饭钱或者一壶茶水钱,组织起来表演传唱花灯戏。
有几次他们组织唱花灯,我去驃川子午镇看过。是一院古宅,王家大院,戏台也是饱经风霜的古戏台,杨老师他们一伙老人家,吹拉弹唱,花灯唱得很卖力很陶醉很尽兴,但是观众却寥寥无几,基本上就是他们一伙老人家自编自演,自演自看。他们花灯唱得很陶醉,唱得很精彩,但是吃得很简单,很寒碜寒酸。我才吃了不到半碗饭,菜就没有了。但是听他们那么陶醉地唱那么好听的花灯戏,那些古戏装也很好看,我感到很幸福开心。
看着这些老人家,自筹资金、自掏腰包,在为花灯的传承奋力做着挣扎,我真的很感动。
杨天学钟爱花灯,传承花灯,现在已经年愈花甲的他,初心不改,依然写花灯,唱花灯,三十多年来,他创作或收集整理的花灯戏作品有三百多个,他还能自导自演。今年春节,我再次去驃川子午镇观看了他演传统花灯剧《闹渡》。他饰演的花相公,唱腔清润,唱、念、坐、打、手、眼、身、法、步,看上去一招一式,倒有几分专业演员水平。二十多分钟的小戏,台下一片欢笑声。由于钟爱花灯,对云南花灯文化传承做了重要贡献,2014年,杨天学老师被云南省文化厅命名为“云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杨天学老师还很高兴地告诉我,他们前几天进城来时候,还从城里拉回去了一批演出服装,市民族演艺公司赞助给他们子午镇驃川花灯传承协会的报废演出服装,多数是民族服装,还有一小部分是六七十年代楚雄县文工团演出传统花灯戏的头盔、帽子、花鞋等等,那些花灯戏演员的行头,现在几乎都是文物了,但是他却爱不释手,即使现在不能用了,他们也要把它保护保存好,这些花灯戏的行头,就是楚雄花灯发展史的见证,是前辈花灯人留下来的精神文化遗产。
看着杨老师因为收获了几件花灯戏表演的旧行头就高兴得像个小孩的样子,我深深被他们这种为传承民间文化艺术“花灯”而不顾一切的精神所感动,也同时忽然想起贾平凹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秦腔》中的那个乡间老文化人夏天智,他一生钟爱秦腔表演艺术,退休后的时间,都沉浸于在数百件的马勺上画秦腔戏剧艺术中的人物形象脸谱,还有那个为了演秦腔戏剧可以再三放弃调动到省城工作的著名秦腔戏曲演员白雪。杨天学老师,这个酷爱花灯戏的老花灯痴、老花灯迷,与酷爱秦腔戏的夏天智、白雪简直太像了。
老实说,花灯曾经给予过我们那个年代生活过来的楚雄人、云南人莫大的精神文化享受,但是真的谁都难以改变,甚至根本无法改变它必将淡出甚至退出历史舞台的命运。而这些老人家,却不忍心看着他们曾经热恋过、钟爱过的花灯戏艺术衰落、死亡,还在幻想着把花灯戏艺术传承下去甚至发扬光大。当然,这正在式微和隐入历史深处的花灯戏,曾经连着这些老人家们的童年,连着他们的青春年华,甚至连着他们的爱情、初恋,连着他们悠长悠长的一段充满喜怒哀乐、人生百味的人生历程和记忆。因此,他们像在与大风车、羊群等等作战的可敬骑士唐吉可德先生一样,奋其微薄之力,在跟一个大时代滚滚向前的车轮作战,在跟一个大时代前进的洪流作战。我不相信他们会胜利,但是他们那种为花灯艺术如痴如醉、不顾一切的精神,感动得我满心含泪,所以,我惟愿他们的努力能够成功,至少终其一生,他们痴迷的花灯戏艺术还不至于彻底衰亡消亡。
昝方才,姚安县的农民花灯戏剧家,几十年坚持传唱花灯,创作花灯,直至去世前一天,还在与别人一起策划一场花灯戏表演。据说,他们创作表演的花灯戏《三开井盖》,曾经获得国家级民间文艺表演银奖,他们还曾经去人民大会堂表演花灯小戏。
现在,由于电视普及,电脑网络上网、手机上网、腾讯微信阅读、看影视剧、看戏剧、听歌曲,都很方便了,愿意看花灯表演的人越来越少了,年轻人大多不喜欢看、不愿意看花灯戏,甚至不知道花灯为何物了。花灯因为受表演场地、剧情发展慢、场景转缓慢、场景转换不多等因素影响,无法跟电影电视网络抢观众了。官方办的花灯剧团,好像基本消失了,民间的农民花灯剧团也不多了,而且喜欢花灯的、表演的都是那些个老人们,他们自演自看,陶醉其间。
唉,花灯戏,也曾经连着我的童年,连着我悠长悠长的一段充满喜怒哀乐、人生百味的人生历程和记忆,我也惟愿花灯戏能够永远传承下去,最好能够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