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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继聪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0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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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继聪:半个的村庄

一、 儿子说:“那是你们的村庄,不是我们的村庄……”

又是一个周末,又是我劝了半天,我口干舌燥,妻子和孩子才勉强答应跟我一起回村庄去。他们已经有1年多没有跟我回村庄去了。

我们骑着自行车朝我老家徐徐而行。随着城郊的渐渐临近,觉得冬日的阳光很明媚,空气也很清新。出现了庄稼的气味,蚕豆苗的,油菜的,麦苗的气味,菜花的香味,生熟泥土的气味,一缕缕扑鼻而来,那么香,好久不闻了,觉得那么醉人,有种久别久违了的感觉。深深地吸一口久违了的村庄的气味,虽然其中包括一缕粪草的气味、牲畜的气味,但是我觉得那么惬意,那么舒爽!

我指着山脚下幸存的半个村庄,告诉儿子:“这是我出生的村庄,我小的时候就在这里生活。”又指着一幢幢高楼,告诉他:“你看,那一幢高楼下面,前几年还是我们家的一块大大的庄稼地,种过稻谷、油菜,也种过蚕豆、小麦和芝麻。春天的时候,种的是蚕豆或者油菜,我曾经常常背着竹篮子到地里来拔草去喂我们家的水牛,有金黄的油菜花落满我的头发,小蝴蝶般的蚕豆花落进我的鞋子里呢。夏秋雨季来的时候,地里种的是稻谷,稻田里的水流进龙川江里,就会有巴掌大或者更大的鱼来奔上水。叔叔有空的夜晚,会叫我戴上斗笠,披上蓑衣,跟他一起去小沟里捉奔上水的鱼。没有月亮的晚上,我就给叔叔照电筒。有月亮的晚上,我就不禁要也跳进小水沟里去捉鱼。我们用鱼篓或捞兜卡在小沟里,由上往下向鱼篓捞兜里赶鱼,或者直接用手捉。鱼很多,不多一会儿,就可以装满鱼篓。这一幢大楼下面,前年都还是我们家的庄稼地,种过庄稼,也种过蔬菜,我曾经扛着小锄头跟我的祖父祖母来锄过地……”

见儿子那副根本不喜欢听这些的样子,我很不愉快,于是严肃告诉他:“这里是我小时候出生和成长的村庄,是我的家乡,也就是你的村庄和家乡……”

不等我说完,五岁多的儿子不耐烦了,冷冷地说:“那是你们的村庄,不是我们的村庄……我们家是在城里……”

我一下子愣住了,哑口无言……我明白儿子的意思。

我又补充了一句:“没有爸爸我,怎么会有你?……”

我知道,这很无力,很没用,他不会明白,以后长大了,他更不会明白,因为,那时的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城里人。

我其实是想告诉儿子,应该常常回村庄去走走,那里有他的现在还活着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和堂兄堂妹,还有他的很多已经去世的祖先的坟墓,和祖先们以及我曾经生活过,他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和堂兄堂妹还在生活的,即将消逝的村庄的……

二、我的村庄就快被城市埋住了,还有我的记忆,和童年……

其实城市不大,就是一个中等城市,东西、南北都不过十来公里。

我工作和住宿的单位在城市中间部位,晚饭后出去散步,我一般喜欢朝城郊,朝最容易见到村庄、最容易走到村庄,最容易见到庄稼、最容易走进庄稼地的方向走。

十来年前,一出单位大门,向北走不上十分钟,就能见到龙川江了,龙川江北岸就是大片的庄稼地,没有砖房,零零星星散落的村庄遮不住庄稼田园的风光。三四年前,也只不过需走半个小时左右,就可以见到庄稼、村庄和田园风光了。可是现在,我走一个多小时,也见不到大片的庄稼地了。

一幢幢崭新的摩天大楼扬扬得意地拔地而起,在蓝天之下,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我们的村庄就一个个消失了,我知道,是被城市埋葬了,压在了城市下边,被城里人踩在了脚下。城里人不会象我,踩着我的村庄,他们是不会心疼的。甚至,他们根本不会去想、根本不会明白、也不想弄明白,他们的脚下,曾经有过怎样的一个个村庄,曾经生活过怎样一些鲜活的生命,发生过多少故事,留下过多少脚印。但是,我是知道的,我是不会忘记的,还有那些在被城市埋葬了、被城市的水泥地压住了的,被城里人踩在脚下的村庄里生活过的庄户人,是知道的,是不会忘记的。

我很心疼,心疼我的村庄,跟心疼我的祖父祖母被坟压住了埋葬了一个样。也有点不一样。因为,我的祖父祖母是被泥土、他们熟悉的泥土压住了,与泥土成为了一个整体,我心里不觉得很难受。我知道,他们也不会觉得难受。因为他们在泥土里刨食、劳累、生活了一辈子,泥土已经成为了他们的一部分,有的还进入了他们的血脉身体里。

而我们的村庄,现在是被城市埋葬了,被城市压住了。城市、城市人、钢筋、水泥,本来无论如何都不属于我们的村庄。我的祖父祖母就很不熟悉这些东西。再前面一辈祖先,则大概没有见过,甚至没有听说过。现在,这些东西却要完全埋葬住他们曾经祖祖辈辈生活过的村庄了。他们的心情,肯定跟我的一样,觉得冷冰冰的钢筋、水泥、城市和冷冰冰的城里人压在村庄上面,很不好受。很快,城市就要向山坡上挺进了,到那时,我的祖先们就得挪挪位子,或者白骨露于野了。

我的村庄就快被城市埋住了,还有我的童年。

三、城市是个什么“村庄”?

城市是个什么“村庄”?

我想了很久,还是没有想明白。

城市没有一点点村庄的样子和味道,一点点我熟悉的那种村庄的样子和味道都没有,泥土的样子、庄稼的样子、瓦房的样子、村路的样子、牲畜的样子、家禽的样子,泥土的味道、庄稼的味道、瓦房的味道、炊烟的味道、牲畜的味道、粪草的味道,都没有。

当然,城市这个大“村庄”里,主要是没有我的亲人的样子和他们的味道,而我已经熟悉了他们的样子和味道。城市里的人的样子,我很陌生,他们的味道,我也很陌生。

前几年,我的祖父还执著地把他的水牛赶进城里来放牧。我这么说是因为祖父以前习惯赶牛来放牧的地方,这几年逐渐被城市的房子埋葬了。祖父一时还不能接受和适应这个事实,还曾经有过一段时间,把水牛赶到没有被城市完全埋葬住的星星点点的空隙地里来放牧。

祖父和他的水牛,还有我,在城市的空隙地里执著地寻找着一个个记忆中的村庄,和一块块庄稼地的影子,寻找着一个个已经被埋葬在城市下边的村庄,和一块块庄稼地留下的一缕缕残存的味道。

我们是多么希望,那些残存的空隙地能永远残存下去啊!我们的村庄、我们的庄稼地……正是通过这些空隙在城市的水泥地板、柏油路下喘气、呼吸和活着呢……

只要祖父能来放牧他的水牛,我就觉得村庄和我们的庄稼地、我们的庄稼还没有完全彻底消失,它们还活着,只不过是暂时消失了,躺到城市的水泥地板、柏油路下面去睡觉休息去了。就象一个人一样,睡饱了,它们就会爬出来的。就象一个睡够了的人从床上爬出来一样,伸一伸懒腰,就会走出来。我们就还能见到它们,就象见到任何一个早已经熟悉了的村里人一样,它们的任何一个地方,我都非常熟悉。还能闻到我们早已经熟悉的味道。

但是,城市里的空隙地是越来越少了。我知道,我们的村庄和庄稼地,在城市的重压之下,肯定是呼吸越来越困难,一个个真正地被憋闷死了。

我的祖父,肯定也是这样的感觉,肯定也有这样的想法。

他思想一时转不过弯来,仍然执著地把他的水牛赶到龙川江北岸来放牧,放牧着以后,就习惯到江南岸我工作的单位来走走,就好象在我们的村庄里走那样走走。大门口见了熟人,就说上一会儿话。然后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和见到的人说说话。祖父在村庄里见到人也是这么说的,甚至见了庄稼、牲畜和家禽他也是这么说的。祖父就象信任庄稼、村里人、村庄里的禽畜一样信任城市里的人,他一定是把城市当成一个大“村庄”了。他没有反应过来,他熟悉的那些村庄早已经被城市埋在了摩天大楼、水泥地板和柏油路底下。上面拔地而起的这个大“村庄”,其实并不是什么“村庄”,它和村庄一点都不象。

祖父一来,或者祖父一走,我单位的人就会在我面前说“你老爹(云南话称祖父为“老爹”)又来了,坐在大门口跟我们说了半天话,说你大了大了20多岁了,在村庄里,早该娶媳妇了”,一副取笑我祖父和我是乡下人的口气。我反感,告诉祖父别跟他们说这些了,这跟村庄里不同,城市里的人不象我们村庄里的人。祖父愕然,以后就很少到我工作的单位来了,也很少到龙川江边和城市里的空隙地上来放牛了。他的精神很快大不如以前。叔叔体谅他,卖了水牛。没想到祖父更加颓丧,不久就去世了。

四、一定还有些什么东西跟着村庄消失了?

从以前的老楚雄城出来,从龙川江边开始,由南向北,曾经有过的是滕家石坎、官屯村、龙树屯、田家屯、黎家屯,然后才是我们村。

我根据这些村庄的名字,很容易就记住了村里的人。官屯村的人都姓张,据说他们张家祖先在明洪武年间来云南楚雄戍边屯田的时候,是一个“千户长”,人称“张千户”,村名因此称为“官屯村”。官屯村有我初中一年级的同桌张开文。我曾经很敬佩他是“千户”“大官”的后代。黎家屯的人都姓黎,也是明洪武年间由南京应天府来戍边屯田的。黎家屯有我初二时的同桌黎雄。滕家石坎的人都姓何,我二伯母就是那里的人。龙树屯的人都姓谢,我初中时心目中的美女、当时我一直暗恋着的谢丽华就是这村的人。

我们的村庄,南边靠近城市的半个,已经被推倒了,永远从世界上消失了,剩下残墙断壁,一片瓦砾,在阳光中,显得那么扎眼。

在消失了的那半个村庄里,有一个大牛圈,很多间关牛的牛圈,瓦房,围成一个四合的院子。院子里很宽敞,村子里的几十头水牛,放到院子里,也不显得拥挤。有时,比如,夏至前后耙田插稻秧,出门之前,要把水牛放出到院子里来喂料豆,大多是煮熟的蚕豆和包谷粒。在那个年代,我们常常吃不饱,总是处于半饥饿状态,所以,每逢饲养员给水牛喂料豆的时候,我们最激动,因为又可以有煮熟的蚕豆或者包谷粒吃了。那是水牛吃泼出来的。水牛吃着蚕豆或者包谷粒的时候,它们只要一抬头,一不小心,就可能有蚕豆或者包谷粒泼出来,我们就可以去拣拾起来吃了,大人们不会骂。如果是去喂牛料豆的箩里或者兜里偷着抓,会遭的大人们狠狠的批评,因为农忙时节水牛太辛苦,忙不赢放牧它们。

我的大爷爷家,也是在消失了的那一半村庄里,也被拆迁了。大爷爷的两个儿子,组织了那一半村庄里的住户堵住了路,不让负责拆迁的施工队的施工车开过来,结果遭到了公安人员的处罚,并且在房子被强行拆迁后,相应的拆迁补贴就兑现得比先同意拆迁的人家低。

跟着消失了的,还有我的相关记忆。

一定还有些什么东西跟着村庄消失了?

跟着消失了的,还有我的相关记忆。

我们的、如今依然残存的这半个村庄,还有零零星星残存的几块庄稼地,还能够活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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