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亲人和我,本来先前都生活在村庄里,相亲相爱,朝夕相处,没有相互思念的痛苦。
他们咬着牙齿供我读书,才把我塞进了城市。我咬着牙齿刻苦读书,才打进了别人的城市。我从此离开了生我养我的土壤,离开了生我养我的村庄,离开了养育我的亲人。
但是,我并没有意识到独自闯进别人的城市后,会是这样孤独,不感觉到幸福,反而感到孤独寂寞、浮躁难受。
我知道,这是因为我的土壤在村庄里,我的根须远离了我的家乡、我的土壤。
现在,我却扎根在陌生的城市里,扎根在别人的城市里,娶妻生子。城市里没有土壤,没有松软的、厚实的、宽广的泥土,我其实根本不是扎根在城市,而是漂浮在城市、寓居在城市。对于我,这样一棵庄稼,城市只是旅店,我只是过客。
生活在乡村里,我不会有这种感觉,乡村就是我们这些庄稼、这些乡下人、乡村生命的家。我们世世代代扎根在乡村里。死了以后也是扎根在乡村里,或者即将扎根在乡村里。
我随时随地都强烈感到,自己是一棵脱离了土地,甚至是脱离了任何一丝土壤的庄稼,一棵乡村里来的生命,根须上没有一丝维系生命的泥土,暴露在各种威胁之中,失去了泥土的保护,生命严重脱水,严重缺乏阳光、新鲜空气和清洁的水,在逐渐干瘪蔫萎。
我又感到,自己是一条失去鳞片的鱼,失去了溪流、水草、庄稼地、村庄和山林的掩护,赤裸着身体,病恹恹地蹙缩在城市里,经受着各种打击和侵害,身心极度疲劳,生命力正在逐日消逝。
城里尽是陌生人,生活在他们中间,我总感到自己是外人,势单力孤,十分无助。我是孤军深入城市,孤军奋战城市。如果我跟城里人发生冲突,没有一个人会帮我。我的亲人、我的乡亲,我熟悉的人们,都生活在老家村庄里。我熟悉的事物,田地、庄稼、瓦房、牛羊、鸡狗、锄头、镰刀、犁钯、箩筐、扁担等等,都在乡村世界里,跟我的亲人们在一起。这些东西,在我的心里也等于亲人。我也怀念牵挂他们。
我熟悉村庄里的每一道沟沟坎坎,每一块田地,每一个院落。我熟悉村里人家的每一条狗,每一头牛,甚至熟知每一只公鸡母鸡是谁家的。我甚至熟悉每一家瓦沟头的瓦当,知道谁家的瓦当被风吹掉或者被猫绊掉了向下扣的、有着很好看图案的那一片,知道谁家的瓦顶上有瓦花,谁家的瓦顶上有一丛仙人掌,谁家的柿子树由于结果实太多而拖到了屋瓦上。我知道每一家的土墙上有几个洞,洞里有几窝麻雀。我清楚谁家屋梁上的燕子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孵化,什么时候嘴巴边长出小黄芽。
当然,它们只要有感觉,肯定也非常熟悉我,熟知我是谁家的孩子;什么时候拖着鼻涕;什么时候学会撒尿脱土铸造土锅玩;什么时候会偷瓜摘李;什么时候上学放学;什么时候学会下河游泳,捉鱼,下沟掏泥鳅;什么时候学会上树掏鸟蛋,烧马蜂窝;什么时候母亲站在村口叫我回家吃饭;什么时候由于逃学躲学而被老师批评,被母亲狠狠收拾;什么时候会扛着小锄头陪母亲下地劳动;什么时候会担着总在地上跌跌撞撞的小桶为家里担水或者浇菜;什么时候能陪父亲扛着犁钯、吆喝着水牛去犁田钯地;什么时候能独自扛起一个大石头或者一根大木头……村庄、村里人、村庄里的其他生命或者其他没有生命的东西,对这一切跟我相关的事情都应该很熟悉。
如果我还在老家,我感到自己不是孤单的一个人,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总会有人帮我,譬如搬动一块大石头,譬如扛一根重木头,都会有人帮我。
我甚至担心有一天自己突然摔倒在街边,没有人帮我一把。譬如老了时,高血压发作,突然天旋地转,或者心肌梗塞,或者脑溢血。很多老人都会发生这种情况。我担心,那时很可能没有人帮我,很多人从我身边冷漠走过,没有人关心街边躺着的我。这种现象,在城里我见多了。谁也不想管,也不敢管。
要是在村庄里,这种事情根本不会发生。谁家人身体不适,村里人都会过问关心的,或者送蛋送鸡,或者送果子送红糖,或者送草药送偏方,更不会对地上或者路边躺着呻吟、昏迷的人不闻不问。更不会有人担心这样做给自己找来麻烦。
现在,我已经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晚上,躺在温柔的妻子身边,看得见儿子小猫咪一样可爱的睡姿,但是我还是感到强烈的孤独。那么多熟悉的家乡亲人的身影,经常于夜半时分浮现在我脑海中来,反复就在我眼前。我熟悉他们的声音、神态,走路和说话的样子,熟悉他们的生活习惯。但是,我现在却不能与他们一起生活在美丽舒适的那个小村庄里。躺在我身边的妻子,好像就在昨天她还是陌生人,我离开了老家的众多的亲人,与她结合在一起。想起来都会心痛,生活把我与我的家乡父老乡亲割断开来。我经常感到心里很痛,好像有一把无形的刀子,把我的亲人从我身体上割裂开来一样。
我夜夜躺在陌生的城市里,躺在原本陌生的妻子身边,却夜夜想念我的亲人、我的村庄、我的村庄里的每一个院落,每一棵树,村庄外的每一块田地,每一条水沟,每一个坝塘,每一个山头。我回不到村庄里去了,回不到我的亲人们身边去了,但是却夜夜想着他们。
老实说,如果没有妻子对我的关心和温柔,我的小孩对我的依恋,我到现在根本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城里人。
我习惯说“我们村”,习惯把城里的家叫做“宿舍”。现在,我说到“我家”,还是往往指我的老家,想到生我养我的那个小村庄,那一个乡村世界。有时,我明白,这样对妻子和儿子很不公平。我们一家三口生活了这么久,我已经离不开他们,他们也离不开我了。但是,我心里有了个根深蒂固的想法,我是村庄里的人,寓居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思考问题的时候,我还不习惯想起我的妻子和儿子,而习惯想起,或者说总是最先想起我的父母兄妹、我的村庄、我的乡村亲戚和我的众多乡亲。
我习惯吃家乡的农家口味菜,土鸡蛋、红薯、老南瓜、干板菜、蕨菜、苦刺花、腊肉、泥鳅、鲫鱼等等,不喜欢吃城市里的海鲜大菜。我喜欢看乡村的庄稼、野花、溪流和山脉,土土的、原汁原味的风景,不喜欢欣赏城市里的西洋景,盆景、花卉、喷泉和假山。我喜欢欣赏乡村里的燕子剪水,蜻蜓点水,春柳拂面,鸡雏土狗,山羊上山。我习惯听乡村里的风声,松涛,鸟鸣啁啾,鱼声唼喋,庄稼拔节,野花说话,不习惯听城市里的汽车轰鸣,不喜欢听歌厅里震耳的音乐,更厌恶邻居家的家庭影院、超大功率音响传来的鬼喊狼叫、歇斯底里般的吼声。
我喜欢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上山放羊,或者下地劳动。我喜欢像乡亲们一样,扛上锄头,咬着烟锅,与他们一起在山坡上锄地。我喜欢像我的父亲和兄弟堂兄堂弟一样,光着脚板,使唤着水牛,在雨丝中阳光中犁田钯地。我多想像一个真正的、地道的农民一样,像我的祖先和父亲一样,站在水汪汪的水田里,站在耙上,或者扶摇着曲辕犁,“驾——驾——驾——驾——”地忙碌在乡村里啊!
我总觉得,自己是一棵庄稼,无法扎根在城市,无力扎穿城市的柏油路面,扎穿城市的水泥地板,找到被城市人掩埋在城市下面的泥土和那些死去了的村庄,扎根进泥土中。我的根须已经扎伤了,扎得根须卷曲,鲜血淋漓,枝干蔫瘪萎缩。离开了乡村,离开了土壤,我的生机和能力大大降低。
而且,就算我是一棵健壮的庄稼,也无法攻破城市里厚厚的柏油路面和水泥地板的防线。他们不会允许我找出那些被他们幽禁、埋葬在水泥地板和柏油下面的泥土、那些死去的村庄和那些死去的乡村生命了。
唉,我是一棵庄稼,在城市里扎根,在城市里谋求营养,谋求一碗饭吃,但是我的土壤,我的精神营养、情感营养的土壤是在乡村里。这样,我的根须被自己折腾得鲜血淋漓,仍然找不到一丝可以保护我呵护我营养我,给我滋养水分的土壤……
城市在不断飞速长大,我们的村庄在一个个加速倒下,乡村在加速撤退。虽然我尽力忙中偷闲,出城去找寻乡村,找寻泥土,但是我越来越忙,城市在巨长,我们的城市在拼命后撤,我追不着、赶不上我的村庄了。
我有时想撤回我的乡村,撤回我的亲人、我的土壤中去,抱怨亲人们和我的乡村怎么这么忍心,把我一个人撂下在城市里,就好象把我这个地下工作者抛弃在敌战区一样。但是,我不敢逃回去,我的亲人们、我的乡村世界会以为我是孬种。我是他们的骄傲,是他们的慰藉,是他们打进敌人内部的同志。只要有我在城市里,就说明他们在与城市的较量中,还是取得了一些胜利,还是不能叫做彻底失败。
我的土壤在村庄,我魂牵梦萦我的村庄,朝思暮想我的村庄、我的土壤,村庄和土壤是我精神和情感的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