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于西南这个中小城市,生活中,土味的东西越来越少,越来越难找,我总是越来越眷恋和偏爱土味的东西。
土和土味,来自于我们乡间,代表着我们乡村乡野。土、土味、乡村乡野,是勃勃生机的源泉。城市是我现在的寓所。在我的寓所城市里,泥土越来越难以找到,泥土味越来越难以闻到,想走上一条或者一段乡土味道的泥土路,越来越难,最后变成根本不可能了,想闻见一缕浓浓的醉人泥土香,成了越来越奢侈的想法。在我眼里,城市里找不到生机和勃勃生机的源泉,生命力的源泉。要栽种一盆花,也得开着汽车到乡野山林里去采,像古人上山采摘野菜野花一样去乡野里采泥土。城市越来越大,不断扩张,扩张得我们这些作客城里、寓居城市、渴望见到泥土、渴望闻到久违的泥土味道的乡村子弟越来越难以走到城市边沿,越来越难以闻到泥土香,难以踏上冬暖夏凉的泥土了。
我的老家,也已经被城市四面包围,成为了城中村。如果不是因为隔着几个不大不小的山包,老家村庄已经被城市埋葬住了。第5路公交车专线已经通到了我们村后,老家越来越近了,可是我反而感觉家乡、故乡离我却是越来越遥远了。原本是老家村野的地方,庄稼地越来越少,庄稼地被城市埋住了,河流被城市埋住了,山脉被城市埋住了,大一点的泥土地面也越来越难以见到了。这样的故乡,这样的老家,让我感到越来越陌生,不是我熟悉的故乡,不是我梦里醒里的故乡。
梦里的故乡,有丰硕的泥土味道,有广袤的泥土地,有广袤的庄稼地,有连绵无尽的山脉,有满山的杂花野树,有云朵一般一群群漫过山野的牛羊,有浅浅的河滩,细细的河沙,柔柔的水草。
浓浓的乡愁,像山腰上的云朵和土路一般缠住了我,像古树上的藤蔓一般缠住了我。我愁泥土越来越难以见到,愁泥土越来越难以踩到,愁泥土的芳香越来越难以闻到。浓浓的乡愁,总是像大麻蛇一般夜夜日日来缠绕我。其实,乡愁,肯定与家乡的泥土、泥土味道有关,乡愁,肯定是残存在血脉和骨骼里的的家乡土在一个个节气里像庄稼、像虫子一般在拱动,在翻身,肯定是残存在血脉和骨骼里的那一种对泥土的渴望像地气一般在翻腾。
很多生活于小县城、小乡镇的朋友感到很幸福很满足。他们说,正是因为生活于小地方,才可以常年四季吃到正宗的土味食品,比如土猪肉、土鸡肉、土鸡蛋、土鱼虾,吃得到纯天然、无公害绿色蔬菜,比如山苞谷、山辣椒、山地南瓜、山地白菜等等绿色食品,喝得到泥土味道浓郁的天然泉水、天然矿泉水,还能够吃到更加充满泥土味道、山野味道的野菜,比如蕨菜、苦刺花、野芫荽、野水芹菜、野鱼腥草等等,要是生活在市府州城,生活于省会大都市,就根本无法吃到这些浸满浓浓泥土味道的新鲜食品、真真正正的绿色食品、无公害食品了。
我寓居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地市级城市里,也开始常常愁土味食品越来越难以吃到了。早些年,我家乡村庄还在,山多地多,我母亲随时都栽种着大量蔬菜,铲草皮来烧地,用牛羊粪庄稼粪栽种出来的蔬菜。母亲还养着许多土鸡,收藏着土鸡蛋。一年四季,每隔十天半月,母亲就会用竹篾大花篮给我背进城来一些白菜、青菜、芹菜、香葱、青蚕豆、白扁豆、雀蛋豆、嫩苞麦、红辣椒、小柿饼南瓜、老瓜、红薯、红柿子、红梨、雪梨和土鸡蛋。我爱吃老家这些泥土味道浓浓的鲜菜鲜果和土鸡蛋。到了秋天,母亲就会去山地里采摘回来最硬扎新鲜的红辣椒,给我腌泡红辣椒,冬季里,她还会晾晒青菜、大头菜、白萝卜,腌几大坛酸腌菜,等到农闲时节晴天里,一坛坛背进城里来给我。我爱吃酸酸的腌泡红辣椒,爱吃母亲腌制的酸腌菜、大头菜、豆瓣酱和豆豉。母亲腌制的酸腌菜和咸菜,都味道独特香甜,我的小孩说是有老家的味道,我则觉得有妈妈的味道。母亲喜欢采摘地埂上的茴香籽,炒熟得香喷喷的,放进腌菜咸菜豆瓣酱豆豉等等里,以之佐味,所以母亲腌制的腌菜咸菜都非常香,开胃、爽口,我媳妇和小孩都喜欢吃,说有老家的味道。我们喜欢用母亲腌制的腌菜咸菜来直接下饭,特别是腌泡的红辣椒,用来爆炒鲜肉,味道更是好得很妙得很。老家山坡地多,每年夏季里,家家户户都要栽种很多红薯。小时候,我们经常陪母亲一起栽种红薯,要栽种好几块山坡地,等到红薯藤长得很长了,就每天割一挑回来,切细煮熟喂猪。等到晚秋,就把一垄垄红薯也挖回来,砍细煮熟,催喂年猪。山坡地红薯和红薯藤很香甜,营养很丰富,年猪很快被催得很胖,很像一个大白薯或者大红薯。隆冬腊月里,杀了年猪,腌了腊肉,风干了,腊肉香越来越浓了,我母亲就一块块背进城里来给我,或者让我自己带回城。这样用红薯藤、红薯、青菜喂养出来的土猪,肉很香,用土猪腊肉爆炒红蒜苗,非常腊香爽口。这种腊肉香,其实也就是由红薯、红薯藤带来的泥土香。
现在,泥土、庄稼地、村庄、山野逐渐急剧消失,我母亲已经找不到一小溜土地种植辣椒青菜等等蔬菜和红薯,没法再像以往一样腌制腌菜和咸菜,没法养猪,她常常苦于拿不出新鲜蔬菜瓜果、腌菜咸菜和腊肉送给我了。
每年晚秋到隆冬里,总有不少乡间老人进城来卖红溜溜、圆罗罗的柿子,或者挑着一挑,或者背着一箩,柿子都用竹篾和稻草一层层小心隔着。有时候,他们喜欢把竹箩或者花篮放在一些古街巷边,十字街头,也不叫唤,静静等待买主。这是因为,柿子红艳美丽,十分引人注意,十分诱人,无需叫卖,也由于这些泥土味道、古风犹存的老人、村夫村妇守着古风,不看重那些虚的叫唤宣传,只看重自己东西的质量,看重实实在在的东西。这也很像朴实厚重的泥土。但是,我担心,随着城市不断扩张,这些担着一担担或者背着一箩箩红柿子进城来卖的乡土人会越来越少。
每年隆冬里,特别是过年前,进城来卖山茶花和青松毛的乡土人都很多,老人和小姑娘居多,同样是用竹箩一担担挑,或者用大花篮背,静静的沿街走动着,静静地等人来买,从来不叫卖。有时候,他们同样喜欢把竹箩或者花篮放在一些古街巷边,十字街头,也不叫唤,静静等待买主来买山茶花或者松毛。这是因为,山茶花红艳硕大美丽,无需叫卖,也由于这些泥土味道、古风犹存的老人、村夫村妇、乡间小姑娘守着古风,不看重那些虚的叫唤宣传,只看重自己东西的质量,看重实实在在的东西,而且他们对自己从乡间采摘来的山茶花的美充满自信。的确,楚雄山茶花的美丽,任何人一看便知,无需多言。青松毛的芳香,更是无需多言,摆放了青松毛的街巷已经满街巷流淌着芳香,突然之间进来了这么多青松毛的小城,也突然之间芳香满城了。这也很像朴实厚重芳香的泥土。过年前,乡间人家、小城人家在装满青松毛的大花篮里焐酿出来的糯米饭甜白酒有多么香,我看见碧绿清香的青松毛就知道。过年期间的团圆饭有多香,我看见碧绿清香的青松毛就知道。但是,我担心,随着城市不断扩张,这些担着一担担或者背着一箩箩山茶花或者青松毛进城来卖的乡土人会越来越少。
买菜是每日生活大事,在这样的小城楚雄,还是常常听见很多女士埋怨菜越来越难买。其实小城楚雄和昆明,是全国蔬菜品种最多的地方,即便是白霜满地的隆冬里,也可以买到几十种本地蔬菜。人们愁的,就是难以买到可口的土菜,山野山地菜,不浇或者少浇化肥,少打或者不打农药,只浇或者使用农家肥的蔬菜。这样的山野土菜,容易煮熟煮绵,口感极佳,但是越来越难以买到了。
前些年,我母亲每年冬天里都会给我送来很多土蜂蜜,白霜满地的隆冬里,吃着甘甜的土蜂蜜,我就感受到了母爱和家的温暖。现在老家没再养蜂,远近村里的乡亲们家里也几乎不养蜂了,每年隆冬里,我母亲也苦于拿不出土蜂蜜送给我了。晚秋和冬天的乡野里,野芭子花满山开放,此时蜜蜂采回家的蜜,均为野芭子花蜜,幽香甘甜,清凉润肺,口感极佳。野芭子,这一种在诗经和楚辞里婀娜飘摇着的香草野花,曾经一年年装点美丽了晚秋隆冬的我家乡山野,隆冬里乡间杀年猪,请客吃年猪饭,家家都喜欢采摘野芭子花穗子,拿来放进灶坑枝木火灰里炮焐香熟,拿来揉碎进入作料糊辣椒蘸水碗里,以之蘸菜,味道鲜美爽口。随着城市急剧扩张,山野消失,野花消失,蜜源越来越少,乡间农药使用得越来越多,春夏季,蜜蜂采庄稼花蜜,大量死亡,而且这样从经常打农药的庄稼花上采回来的花蜜,农药残存量大,人吃了也有害。乡间养蜂的人家就越来越少,要想吃到土蜂蜜,越来越难了。
一回到乡间乡野里,我就像一株获得了阳光雨露的庄稼,生机勃勃起来,生机盎然起来了,脚板踩上了乡间泥土、泥土路、山路,我的脚板就像两条半枯死的鱼突然进入了溪流,活了回来,舒服起来,有了劲头,就想跳脚对歌,跳我家乡彝族的左脚舞,唱我家乡彝族姑娘小伙子们于山茶花林间约会、采摘山茶花的情歌。踩在城里的水泥路柏油路上,我脚板接不着地气,没有感应,精神萎靡,气息奄奄,很少有跳脚对歌的冲动和激情。
缺乏土味,血脉骨骼里无法不断得到土味和泥土的补充,人就越来越没了精神,好像庄稼因为缺乏泥土而没有了精神一样。来自大地的泥土和泥土香,就是也是一种地气,人缺乏了地气,就当然没了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