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小学时,都是妈妈拆洗和缝钉家里的被窝。那时,拆洗和缝钉被窝是乡村人家的大事情,一般过年前都得拆洗一次被窝,春天也得拆洗一两次,秋天雨水逐渐收净时再拆洗一两次,阴雨连绵的夏季,东西不容易晒干,一般不拆洗被窝。
被窝大,农家贫穷,没有洗衣机,没有大盆,泡在惟一的洗脸盆里,搓洗不便,洗干净后又不容易扭干。那时,母亲拆洗被窝,往往叫我搭帮手。她用担粮食的竹箩筐或者水桶,把被窝面子、里子和垫单担到水库或者溪流边,然后把它们一样样放进洗脸盆里洗。洗完几样,就漂洗干净,然后拿到蚕豆、苜蓿或者小麦地里晾晒着。等到都洗完后,先洗完晾晒着的已经晒干或者晒得半干了,这样,担回去时就不会太重。有时时间紧,洗完被窝后,还要忙其他事情,一洗完就得担回家,我就能帮母亲。她终究只是个女人,手劲不大,全家人的被窝有一大担,都洗干净后,她已经精疲力竭,难以把被窝拧干了,特别是被窝里子和垫单,很吸水。拧不干水分,担着就十分沉重。母亲就会叫我拧住被窝里子和垫单一头,她自己拧住另外一头,娘儿俩一起使劲,才能把浸透了水的被窝里子和垫单拧干。
等到傍晚收工回家,或者晚饭后,母亲就会把被窝里子、棉絮、被窝面子一层层搭在院子里晾晒衣服的竹竿或者铁线上,她还是叫我给她搭帮手,找顶针,找白线,拉扯拉扯这里那里、被角里子,穿针引线。有时到了晚上才有空暇缝钉被窝,可是却停电了,母亲就让我给她照手电或者照煤油灯。拆洗被窝和缝钉被窝,都得花费几个小时。母亲很累,我也很累。
不过,由于那时母亲喜欢把被窝担到溪水坝塘里去洗,喜欢把洗过的被窝晒在庄稼地里,所以被窝总有一种溪水的淡淡清香味道,一种淡淡的花香,和庄稼的味道,泥土的味道,现在想来,还觉得鼻孔边有一种乡村特有的被窝香。
读初高中时,我远离家乡,搬到学校去寄宿,缝被窝就成了一件令我十分头痛的事情。自己勉强找到针线,笨手笨脚地穿针引线,缝钉被窝,频频扎着自己的手,心中好不沮丧,想请女生帮忙吧,我又拙于跟她们交往。
我初中时,在班上年龄比较小,胆子也特别小,怯于跟女生交往。虽然我读的是乡中学,同学大多像我一样为乡村子弟,但是也有父亲在外工作的男生,很多家庭条件略好的女生穿着在我看来很时髦,打扮得花枝招展,这让我在她们面前很自卑,自惭形秽,又由于我从小多病,右斜疝还没有做手术,跑步等体育成绩差,我也不能像其他男生一样经常上球场活动,所以总觉得女生们都看不起自己,就总是回避她们,不主动与她们交往。当然,我那时个子矮小,穿着土气,除了学习成绩好,也确实没有什么能引起同学们注意的地方。这个情况一直持续到大学。
只有两个女生主动对我好,一个叫谢杏,一个叫张芹。谢杏长得高挑美丽,眼睛很大,扎着一大把很漂亮的马尾辫,性格开朗,对人热情,常常是一脸灿烂的微笑,灿烂得确实如同杏花。但是,我不知道她为何要对我这么样一个班上的丑小鸭好。当时,同学们大多进入了青春期,女生们都爱关注高大成熟、英俊潇洒、家庭条件好的男生,很少有人关注我这样个子矮小,长相平常,穿着寒碜的小男生。我猜想,是由于她乐观开朗,热情豪爽,善良,富有爱心。张芹对我好,是那种远亲间的好,远亲间的相互关照,因为她的姐夫是我的远房堂兄。她对我的感情不是女孩子对小伙子的那种感情,而谢杏对我是一个女孩子对男生的那种关注。由于有她无意中偶尔给一点的关注,我感到了温暖,对她有了好感。
所以,我拆洗了被窝,端到官老爷大坝里去洗,晒干以后,就会含着羞,胆怯着去请谢杏或者张芹帮我缝。我很愿意请谢杏帮我缝,她帮我缝的被窝留有一个乡村美丽女子的手泽馀香,晚上盖着这被窝,我会偷偷地产生些青春期乡村小伙子胡乱的遐想。
这样,平时的学习生活中,我就会特别亲近谢杏和张芹。如果说初中时代给我留下什么美丽回忆的话,那就是有谢杏这样一个乡村女孩无意之中给过我一点点关爱,她扎着马尾辫的身影会经常出现在我胡乱的青春期梦想之中。虽然现在看来,她也是一个穿着朴素的乡村女孩,但是却凭她的朴素、热情和善良,扎根在我这个乡村小伙子的心坎上那么多年。现在,我的被窝上当然早就没有了她的手香,那种廉价雪花膏的香,那种青春期女孩子特有的体香、汗水香,那种少女特有的美丽味道,但是,有时躺到床上,拉过被窝,就会想起那种和着她的雪花膏香、体香和汗水香的被窝香,想起我们孤独寂寞、缺少关爱、烦躁,但也有点点美好回忆的初中时代。
高中,我进了城市。那种远离家乡的感觉,远远比在乡中学突出。高中的班上大多数为城里的学生,很少有我的同类——乡村子弟。我天天坐在教室里,感觉自己很醒目很突出,不是鹤立鸡群的感觉,而是丑小鸭的感觉,鸡立鹤群的感觉。我想躲避同学们的目光和注意,但是不容易。他们都穿得很好,穿着很漂亮的衣服,穿着很好的皮鞋,而我衣服很旧,最好的鞋子就是一双球鞋。冬天同学们都穿了厚厚的毛衣,戴着手套,而我仍然穿着单衣,冷得瑟瑟发抖。我很容易引起同学们的注意,引来他们看不起的目光。他们一看我,我就会觉得浑身发毛,颤抖,自卑,想觅个缝把自己藏起来。我很怀念初中时代那种湮没、躲藏在同学们当中,与他们融洽的时光。同学们都冷冷地打量我,没有人关心我。即使是在炎热的夏季,我依然觉得心里很冷,很孤独寂寞,很无助。
在这样的难受中,有一天,竟然又有一个女孩子来关心我了。感谢上苍!她就是我的同乡吴爱莲,晚我一年考进城里的二中高中部。说是同乡,其实不准确,她自己说和我是同乡,我也就这么认可了。她其实是另外一个乡的人,在我读初二时,她父亲调到我们乡中学当校长,她们一家才随着到了我们学校。她读初一,晚我一级,我又性格封闭,不爱与同学交往,所以我们在乡中学的时候,虽然她是校长的女儿,但是我并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我。
高二的有一个周末,我自己拆洗了被窝,傍晚时到隔壁的男生宿舍——就是吴爱莲他们班的男生宿舍去借针线,刚好吴爱莲在,她见我一个男生要自己缝钉被窝,估计到我一定笨手笨脚,就主动跟我说“我帮你缝钉吧”。我想不到竟然会有女生主动帮我缝被窝,而且是一个陌生女孩,就呆愣在那里了。她见我脸红羞涩的样子,开心一笑说:“走!我帮你缝,没关系,咱们是同乡啊!”
后来,她告诉我,她父亲就是我们乡中学的吴校长。我大吃一惊,乡中学校长的千斤,在我们眼里就是跟城里人一样的高贵,不是和我们一样的农家子弟了,想不到她倒没有看不起我,肯主动跟我认老乡。我真的很感动,在人地生疏的城市里感到了一丝温暖。真的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缝钉完被窝,她告诉我,以后拆洗了被窝,尽管告诉她,她帮我缝钉。后来缝钉被窝,我就都请她帮我。在夕阳里,她就那么样帮我缝钉被窝。在异乡的我们两个同乡,感到对方是那么亲切。我晚上盖着她帮我缝钉的被窝,感觉到一缕缕女孩子特有的馨香,女孩子特有的味道,我产生过无数美丽的胡思乱想,这使得远离家乡的我不再感到十分孤独、寂寞、无助和烦躁。
我原本生性胆小,性格封闭孤寂,郁郁寡欢,正是这个比我小一两岁的小师妹吴爱莲,主动邀请我去打羽毛球,爬山,与我谈心交流,改变了我的性格,使我逐渐自信、乐观、开朗起来。其实,那时我根本没有打过羽毛球,无法接住球,无法发球,笨手笨脚,洋相百出,是吴爱莲,傍晚经常把我拉到球场上,手把手地教我。我从此不再天天躲在教室里或者憋闷在宿舍里看书,有时也陪吴爱莲或者其他同学爬到学校西边的山坡上、兴隆寺附近去背书和散步了。我的生活有了乐趣和希望,有了女孩子的关心,心里不再烦躁,学习效率也提高了。我感到很幸福了。
现在回忆起来,我还觉得那时的夕阳是那么温馨美丽,因为夕阳里有她为我缝钉被窝,教我打羽毛球,引我去爬山的身影。
读大学时,离家乡更加远了,学校统一发给被窝,同学们都用被套了,不用再为缝钉被窝发愁,但是,整个大学时代,却没有出现过任何一个关心我的女孩子。在那样的大城市,我——一个乡村小伙子,像掉进大海里的一粒石子,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没有任何一个女孩曾经跟我关注过我一眼,走进过我心中一步,像谢杏和吴爱莲那样慰藉一下孤独烦躁的我。我曾经像《渔夫和魔鬼的故事》中的那个魔鬼一样发下誓愿,心里暗暗说,无论哪一个女孩子愿意关心一下孤独寂寞、异常烦躁的我,用她的温柔浇灭我心中熊熊燃烧,折磨得我万分难受的火焰,那么我愿意娶她,无论她是什么样的女孩子,我都愿意用一生来报答她。可是,誓愿发了千般,依然没有哪个女孩在乎我,关注我一眼。
我曾经鼓起过极大的勇气,想主动去结交一两个女孩子,当时她们很高傲,总对我冷冷地关着心灵的窗子,用一副俯视丑小鸭、乡村子弟的眼光看我,把我拒绝于千里之外。当然,我那时确实还很土气,全身都暴露着自己乡村子弟的身份。我终于像传说故事中的那一个魔鬼一样绝望了,就常常怀念曾经有人给我缝钉被窝,有人关心我的中学时光。躺在那个远离家乡的大城市里,我常常怀念谢杏和吴爱莲,怀念那种带着她们的味道、她们的体香的被窝味道。虽然那时的谢杏和吴爱莲其实都还是小姑娘,对男孩子,也像我那时对女孩子一样,很粗心,很不成熟,她们对我的关怀也只是粗放型的,淡淡的,无意的,就像一朵云,偶然投影在我的波心,但是我却觉得很美好,很怀念。
那时,正在流行一首校园歌曲叫《恋曲一九九〇》,校园中,大街小巷里,都很容易邂逅这一首老歌,只要飘进我耳朵中一句,我马上就会想起我美好的、飘满谢杏和吴爱莲体香的被窝香味的中学时代,想起这两个在我心中越来越美丽的女孩子的音容笑貌。
大学毕业回到家乡,我知道她们都已经嫁人了,却依然怀念她们。我知道她们和我一样住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城市里,就常常不自觉吟诵出那几句古诗“君住长江头,妾住长江尾。年年思君不见君,同饮长江水”。我觉得小城是那么小,多年以后,她们嫁人了,还是和我住在一个小城,可能曾经多次邂逅过她们,但是我们都已经认不出对方了。如果有可能的话,不用半个小时,我就能见到她们。如果知道电话号码的话,不用一分钟,我就能听到她们的声音。但是,时间流逝多年,就算见面,还有多少意义,还有多少熟悉?那两个关心我的女孩子,那个有谢杏和吴爱莲关心我,为我缝被窝,那个飘溢着她们缝过的被窝香的中学时代,却永远离我而去了,越来越远,我永远找不回来了,而且随着时间推移,记忆衰退,我已经越来越难以抓住稍纵即逝的记忆碎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