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活到了几十岁,经历了很多大大小小疾病和若干次面临死亡的考验,对生命就有了或多或少的感悟。
我活到三十多岁,经历了若干次疾病和生死考验,有了一个感悟,就是我们那个时候的乡下孩子活下来、活到长大真的很不容易。
我们小时候,家乡还很贫穷,没有钱看病。生了病,都是自己上山采草药。草药不齐全,单方药治病,疗效不确切。
感冒了,喉咙痛,牙龈痛,头痛,都是自己扛上大板锄到山野里采挖黄连。有时是采摘金银花及其枝叶来泡水喝。发烧,有时是采臭灵丹煮水喝。
拉肚子,也都是自己扛上大板锄到山野里采挖黄连回来熬水喝。
黄连熬水很苦很难喝。臭灵丹很臭很苦涩,味道很怪。只有金银花不是很苦涩,但是味道也很古怪。
那时很少有抗菌素青霉素类药物,再说乡下人家哪里有钱给孩子用当时很贵的西药。就是中药,也得自己上山去采挖啊!
不满六岁时候,我得过一次伤寒病,差点丧命。
当时的我,每天午后就发低烧,四肢无力,食欲不振,面黄肌瘦。当时是农忙时节,我父母亲忙着参加生产队劳动,没空送我进医院看病,也没有钱给我看病。我的病就那样拖着,我一天天气息奄奄。后来,是外祖母想方设法筹借到三十多元钱,督促父亲把我送进了楚雄州人民医院。那一个炎热的初夏,我就那么一个人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外祖母的村庄离楚雄城比我们村近,是外祖母照顾我,但是白天她得赶回村里去劳动和做家务。我就那么一个人,一个不满6岁的小人儿,孤零零躺在医院里,躺在墙壁和医生的白大褂都很叫我害怕的医院里,过了一个多月。其间,我看到一个老爷爷死去。整日看着窗子外昏黄的阳光,我对疾病、对死亡、对医院是那么的恐惧。城市里的阳光,尤其是医院里的阳光,在我眼里象垂死病人的目光,那么昏黄,那么无力,那么颓废,那么气息奄奄,叫我心惊胆战。而我的外祖母,总是回去了之后就久久不来。
就总是盼望着赶快离开这叫人恐惧的医院。但是,我的伤寒病却久久不见好转。若干年之后,我请教过若干个医生,伤寒病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病,难不难医治。他们告诉我,现在已经不算什么难以医治的疾病,只要打十天半月吊针,输青霉素就可以康复了,现在还有先锋霉素、氨苄青霉素等,效果更好,不过在我童年那个年代却当真是一种要命的病,因为当时确实缺医少药。
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一天下午放学后,跟着小伙伴们到河湾里去游泳。当时,并不会真正游泳,只是会狗刨式,蛙泳、仰泳,都不会。由于激动兴奋,跟着小伙伴们逞强逞能,一不小心,我游进了一个深水坑,脚怎么也无法踏到实地,而当时我很紧张,很害怕,拼命挣扎,但总在原地,怎么也无法游出绝境。不久,我已经精疲力竭,就开始向小伙伴们呼救。他们中有几个高年级的大孩子,个子很高,很会游泳。但是,他们却很淘气,故意跟我开玩笑,或者是有平时记在心里什么宿怨,借机报复我,无论我怎么呼救,他们中竟然没有一个人下河湾去或者游过去救我。后来,有一个大孩子说,再不赶快去救我,我就要被淹死了,于是他不顾其他小伙伴的阻挠,很快奋力游过去,把我拖出了深水坑。
若干年以后,每每想到这些,我对这个小伙伴有了越来越强烈的感激之情,心中有一股越来越强大的暖流,想流泪,想好好报答他。也有几分心酸。一个乡下小孩子,活下来真的很不容易。
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在一次替学校锄地,锄豆子地里的草的过程中,一不小心,我三堂哥的板锄挖偏了,挖在了我的脑袋上。还好,那时我们都还是小孩子,三堂哥的力气也不大,没有挖通天灵盖,脑浆没有流出来,不然我就没有命了。
19岁的时候,我在读大学,那一年的暑假,我住进医院动斜疝手术。又是因为农忙,父母亲都没有空闲到医院照顾我,我一个人躺在医院。刚动完手术的当天,我强忍住撕心裂肺的剧烈疼痛,挣扎着去上厕所。同病室住着几个病人,我一个19岁的小伙子,当时还很少见的天之骄子大学生,羞于在病室里使用便盆解手。一个去照顾我临床病人的小伙子,四川人,心肠很好,说扶着我去厕所。还是因为羞于让别人看到我上厕所的样子,我拒绝了他的好意。可是刚慢腾腾挪到一半路,就憋不住了。平日里不用一分钟就可以走完的楼道,当时觉得就象有上千公里那么远。平日里不用一分钟就可以走到的卫生间,当时觉得就象在天边。我强忍着剧烈疼痛,手扶着医院楼道的墙,眼泪滚滚而下。没有人帮扶我一把,他们健步如飞,我痛得抬不起头,只看得见他们冷酷的腿。为了维持一分自尊,我没有求任何人帮我一把。
突然才想到:其实健健康康,好脚好手,就是一种巨大的福,平日里我们却根本不重视健康,只在乎虚名浮利;等到病好了,一定要好好重视健康……
也想到了:平日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亲人们的关心,父母亲的呵护,却不知道珍惜,现在没有亲人照顾,才明白亲情的可贵……
也才想到,任何人都无法离开别人生存,总有需要别人帮助的时候,我们平时就应该努力、主动地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们,只为了我们自己需要帮助的时候也能够获得别人的帮助,我们也应该这么做。所以,我发誓,以后自己康复出院了,一定要好好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们……
我就要憋不住了,大小便都快要流出来,我知道,那会滚滚而下,只要一分钟甚至几秒钟,我的所有自尊尊严骄傲都将不存在。眼泪滚滚而下,我想:算了吧,什么自尊,什么尊严,什么天之骄子大学生,统统见鬼去吧,大小便憋不住,要流出来,就让它们顺着裤腿流出来吧,流在楼道的地板上也不怕了啊!
结果,那个照顾我临床四川病人的小伙子,见我很久不回去,出病房来看,看到我痛苦扶墙的样子,赶快追来扶我,终于把我搀扶进卫生间。我的眼泪滚滚而下,是感动的泪。在这么一个善良的好人面前,我不再固执我虚伪的自尊,在他搀扶下,全身放松自然地解完了大小便。他还给我找来卫生纸,递给我,等着我,把我扶回病房。以后,他看我要下床,就阻止我,迅速给我找来便盆解手,又给我倒大小便,我没有再拒绝他,这么样善良的一个从四川远来我家乡打工的小伙子的一腔真情。
我从此改变了对远来我家乡打工的四川人的看法,从此敬佩他们,喜欢他们。我家乡人大多讨厌远来我家乡打工的四川人,因为那么多四川人在我家乡打工、做生意,他们又很聪明,很能吃苦,抢走了大量家乡人工作挣钱的机会。我以前也有这种偏见。
我的三弟,出生的时候是在寒冷的冬季,父亲外出劳动,母亲把三弟生在冬天寒冷的地上,由于无人照顾,疼痛挣扎中,母亲自己也从床上摔到了地上。生出三弟后,她没有了一丝力气,无力把三弟抱上床,也无力拿任何衣物给三弟遮盖。母亲和三弟,就那么样在冬季寒冷的地上躺到黄昏父亲收工回家。从此,母亲和三弟落下了严重的气管炎。三弟常常气管炎严重发作,哮喘得很厉害。不满6岁的时候,三弟的气管炎又在半夜里突发严重,由于乡村里无医院,父母亲背着他往几十里外的城里赶,结果三弟死在了半路上。
未成年人死了,不得埋入祖坟,三弟的坟被孤零零埋在远远的村西头,就好象被我们抛弃了一样……
我外祖母家后面的邻居,有一个孩子和我年龄一般大。据说是由于出生在那一个贫穷的、缺医少药的年代,他母亲怀着她的时候,食物缺乏油水,就在偶然中忍受不住嘴馋,吃了老母猪肉或者老母羊肉,以致他出生后就常常抽“老母猪疯”“羊颠疯”,就是癫痫病。看着他抽风的时候,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有时是深水沟边,很容易就跌进水沟里淹死,有时是跌倒在水井旁,也是很容易掉进井里淹死,有时是跌倒在车来畜往的大路,很容易被车压死或者被牛马踩踏死……我很为他担心,也深感乡下人活得真不容易……
经常会抽风的,吓得人半死的他,却也有着对生活的爱。记得我读初中的时候,放学回到外祖母家(我们乡中学离外祖母家很近,那时我住在外祖母家),经常可以听到他在唱一首首很好听的、很抒情的民歌。他不能上学读书,他家里人怕他孤独寂寞,给他买了一个很小的收音机。每天带在身上,他很着迷地听,跟着收音机里的人学唱歌。他爱唱一首歌,我也喜欢唱,“可爱的一朵玫瑰花,塞里玛利亚。那天我在山上打猎骑着马……”这可怜的孤独的乡村孩子,虽然常常犯癫痫,却也象我一样,渴望骑着马在草原上快乐奔驰,朦朦胧胧渴望一分姑娘的美丽爱情呢!
后来,他死了,19岁,当时,他的小伙伴——我,已经到了很远很远的,他只能在收音机听到和向往的大城市昆明上大学。我心酸,为他,我的乡村小伙伴。我的泪常常滚滚而下,为乡下孩子,乡下母亲的不容易而流。
我自己家前面的邻居家,也有一个孩子,是个疯子,据说也是由于当年缺医少药,他母亲在怀着他的时候又得参加干繁重的农活,食物又很差,生病了只好胡乱找点药吃,这样,他生出来后就又疯又傻。其实他只是比我大几岁。
他经常昏昏癫癫,在村路上就脱掉裤子解手,不堪入目,叫人感到上帝的残忍,竟然会跟这些可怜的人们开这么大的玩笑,把我们一切的礼仪廉耻尊严击得粉碎。
后来,我在省城昆明读大学的时候,他死了,刚刚20岁。这可怜的孩子,比抽“羊癫疯”“老母猪疯”的那一个更可怜,他从来就没有清醒过,从来没有走出过我们那个狭小的村子,他也不知道我们的村子以外还有村子,还有城市,还有大城市昆明,还有大都会北京,更不知道还有很美丽,会给男人很美好很幸福的感觉的姑娘,和叫人脸红心跳的爱情……
我读高中的时候,班上有一个从高寒山区来的彝族同学,多年以后的今天,我还记得他的名字叫贾贵珠。刚入学的时候,老师点到他的名字,老师和同学们都以为是一个女生,结果是他站了起来,大家都哄堂大笑,以为他听错了。他品学兼优,就是这样一个同学,家庭极其贫困,家中无钱给他交学费,每个学期开学的时候,都是欠着各种费用。等到家中收了粮食,他父亲就赶着几匹小毛驴,驮上几袋粮食,从山区进城来,卖一点粮食,换钱给他交书杂费,剩下的给他交进学校食堂。就在高中毕业后的那一个暑假,他得了急性肝炎,不久就死了。因为要四千多块钱医治,他家里哪里能拿得出呢?只好叫他躺在家里等死。我无法想象,当他年迈的父母收到云南大学录取他的通知书的时候,是怎样的呼天抢地,悲痛欲绝。那当真是一个不堪回首的暑假八月,因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唉!我们乡村生命,我们乡下人啊,总叫我想起来就泪水滚滚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