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继聪
鲁迅文学院学员
自从进了城，我再也没有见过昙花。城里没有昙花，但是令箭荷花却很多，有时见到令箭荷花，会误以为是昙花。等到看清楚并不是我日日怀念，夜夜魂牵梦萦的昙花，心中总是好不懊丧和失望。
就很怀念那些乡村生活的时光。
情趣高雅的大伯父，喜欢种植昙花，家里一直种植着昙花。大伯父早年一直在村小学教书，文革前辍教回家务农，一直坚持书法艺术，读书和养花，养的花多为菊花和昙花。
我喜欢菊花，高雅脱俗，隐逸含蓄，凌寒傲霜开放，品格高贵。她正如退隐乡村的大伯父。虽然在我们那一带乡村里，大伯父可谓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大知识分子，却退隐了田园，不事张扬，不夸张，不咋咋呼呼，每天默默穿行在田园里，白天伺弄庄稼，或者放牧牛羊，晚上就伺弄花木，练练书法，读读古书。我们村一带，远近各村很多上点年纪的人，都曾经做过大伯父的弟子。乡村人受人滴水之恩，都铭记于心，感恩戴德，几辈人都很尊敬大伯父。我第一次看见毛笔字帖，线装古书，知道颜体柳体，颜筋柳骨，第一次现场欣赏到练毛笔书法，就是在大伯父那里。
我敬畏不苟言笑的大伯父，因为乡亲们都敬仰他，也因为他十里八村闻名的书法，他的古典字帖，他的线装古书，但更主要的是因为他那在乡村里脱俗的，鹤立鸡群，与众不同的高雅情趣——种花养花。那时的乡村人家一般都不养花。
我喜欢大伯父养的菊花，但是更喜欢昙花。
昙花生命极其短暂，一生的孕育，一世的等待，只能够默默开放那么短短几分钟。对她自己来说，因为长期深深隐居，长期默默无闻，开放这么短短几分钟，也可谓开得凄惨壮烈，开得轰轰烈烈了。但是，相对于她惊人的美丽来说，只有乡村里寥寥无几的几个村夫村妇村娃欣赏，甚至没有观众，只有清风明月鸟雀爬虫听见她的呻吟和叹息，看见她的如何用尽一生心力，迸发出震撼人心的，孕育一生一世的绝美，可以说是开放得默默无闻了，开放的毫无价值，可悲可叹了。
那时我们还在邻村小学上学，某一天回家，突然听说大伯父家的昙花快要开了，于是就急急忙忙赶到大伯父家去看，凑近昙花苞，眼巴巴等着她开放。等得不耐烦了，她却迟迟不肯开放，总是只见那洁白，微微泛绿的花苞茎，子宫一般紧紧闭合着，我们就想离开，去村巷村路里嬉戏打闹，却听大伯父说，耐心等着吧，就快要开放了。我们哪里等得，于是不听大伯父忠告，就跑开了。玩到尽兴，夜已经深了，就回家睡觉，忘记了要看昙花的事情。第二天再去，昙花叶上已经不见了翘翘楚楚、婀婀娜娜的昙花花苞，却只见昙花叶下蔫瘪萎败的一朵昙花，胞衣一般瘫在昙花根下。我们心里好不懊丧。就算头天晚上，玩够了再去看昙花，也可能已经无法看见她的开放，因为她只能绽放十几分钟甚至几分钟的美丽。她是用尽了一生的力气、气息和心血开放，娇弱轻盈的她，哪里能够持续很久呢？
有时，傍晚放学回家后，听说大伯父家的昙花就要开放了，我们吃完晚饭，就急急忙忙赶去，正碰上一朵昙花就要开放，很多人正等在大伯父家的后花园里，花坛边。谁都可以看出来，昙花仙子就要降临人间了。大家屏住呼吸，谁都不敢大声说话，甚至不敢说话，生怕惊扰了这娇弱羞涩，追求隐逸的仙子的脚步。
昙花颜色也很内敛含蓄，素雅素淡，飘若一渺渺仙子，披着一袭白色轻纱，在淡淡的月光下，梦一般的氛围中，神秘翩翩降临人间，神秘开放，飘然而来，倏忽而逝。
昙花开放时，整个花朵微微震颤，我以为是微微震颤，当然也许在她来说，是迸发出来一生积蓄的力量，使出了全部的努力，我感觉她好象是一个临盆的女子，用手抓住梦的衣衫，皱紧了眉头，使尽平生心力，挣破了子宫，鲜血直流，终于孕育出一片惊叹，一缕动人心魄的芳香，那么伟大。空气中也立刻弥漫着一种临盆的味道。
谁也不敢大声呼吸，谁都敬畏这用一生来孕育壮美，孕育悲剧一般惊世骇俗、脱俗绝世、动人心魄的大美绝美的女性花朵。
我觉得，她那微微地、慢慢地张开的花苞，她那微微打开的子宫，特别像一艘小小的船，从一个什么神秘的地方，或者就是仙境神邦，就是天上宫阙，给人间偷偷运来小小一船绝美。她必然是偷偷隐瞒着天上的大神，比如玉帝、王母娘娘和百花仙子，所以只好在这夜里，在这淡淡的、朦胧的月光下，用一艘小小的船，给人间偷偷运来绝美；所以她必须付出立刻凄惨壮烈死亡的代价。
那船儿比一般的花朵要大得多，但是要承载她给人间偷运来的这一船大美，船又显得实在是太小了，所以她簌簌颤动着身体，我似乎听得见她痛苦的呻吟，想帮帮她，好想用手轻轻捧着她，托着她，但是我却不敢，生怕惊扰了她，伤着了她。
我又提心吊胆，又痛苦自己无力帮她。她终于完全张开了自己的子宫口，人们一片喝彩，一片叹息，震惊于她的美丽，震撼人心、惊心动魄的大美绝美。
是怎样一种叫人痛心惊叹的绝美啊！是用她的迅速死亡为代价孕育出来的啊！
几分钟以后，她就迅速倒下了。我曾经为她，无数次抱怨埋怨过造化不公，神灵不公，对她这么残忍。但是，我无法改变事实。不然，人们何以要用“昙花一现”来形容生命和美丽的短暂！
她胞衣一般颓然倒下的那一分钟，我想，就是最笨拙的，最不解风情的农夫，心里都感觉到了一丝揪心的疼痛吧？我想，世间的美丽，只有天鹅临死前用尽一生心力的舞蹈，荆棘鸟临死前用尽一生感情和心血的哀歌可以与她媲美了！那么脱俗，那么高雅，那么震撼人心，那么肯用一生来等待，来孕育，那么肯用死亡为代价来换取几分钟的绝美大美！
离开了乡村老家，外出求学，我就很少有机会欣赏到这伟大的生命开放了。有时想想，在自己的忙碌和疏忽中，曾经又有过多少的昙花，美丽女子一般，用一生的等待和孕育，绽放过震撼人心的美丽啊，但是我却像辜负一个又一个美丽女子一般，一次次辜负了她。没有什么有昙花的默默开放更让人心痛的了。
她很像一个乡村女子，花朵一般开放，开放一次，一生也就等于过去了。为了开放一次，把自己长得绝美无比，再一丝不苟地收拾打扮无数番，几乎可以说为了美丽一次，她是用一生来做准备工作了，但是到时候，却只有清风明月和小鸟小虫，注意到了她的绝唱，欣赏到了她的绝色，听到了她临终前痛苦的呻吟和叹息。
我自责，我心痛，但是我没有办法改变这种状况。
多少的乡村女子，多少的乡村生命，那么美丽，那么脱俗，那么绝美，最后都无人欣赏，就昙花一般凋谢了，我无力帮助她，甚至都无法知道她，知道她曾经活过，曾经美丽过。甚至不止我，其实谁也无法帮她，无法欣赏到她用一生，用全身的力量和疼痛孕育出的震撼人心的美丽。
后来，我正在遥远的他乡上大学，大伯父就死了。等我再回到老家，只看到大伯父家的花坛里，早已经杂草丛生，荆棘密布，花坛边已经倒塌，昙花已经不见了。
我万分心痛，好象一个多年以后回到家乡的薄情郎、负心汉一般，扶着花坛边，欲哭无泪。
那绝美的仙子，不见芳魂。我痴痴地等在花坛边，轻轻呼吸，轻轻呼唤，默默用心呼唤，久久不愿意离开，等待她再给我一次机会，来赴我约。但是，我等到露湿眉毛和头发，也不见她在月光下娇羞柔弱地向我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