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泥巴,爱吃泥巴味道的新鲜蔬菜和水果,爱吃泥巴味道的山泉水,爱吃泥巴味道浓的食物,对泥巴滋养的食物情有独钟。
小时候爱吃洋芋红薯,这两种吃食,是泥巴味道很浓的食物。农历七八月,红薯垄被红薯鲜嫩的身体胀开了裂缝,我们早已经等不及了,急忙把红薯从地里挖出来,或者急切的直接用手刨出来,还沾满新鲜泥巴,散发着浓烈的泥土香,急急忙忙用手抹一把,三两下啃掉皮,就急忙咬吃。这样的红薯鲜,香,叫我至今回味无穷,感到齿颊犹香。洋芋也一样,我们等不到采挖洋芋的季节,就会去偷刨洋芋,连着新鲜泥土,丢进灶坑枝木灰里烧焐,等到焐香熟,匆匆刨出来,一股新鲜泥土香、烤泥土香和新鲜洋芋香,马上直沁鼻翼,在手里急急忙忙倒腾几下,我们就急切地吞咽泥土香洋芋香。
我父母亲都是农民,但是父亲其实是乡村阉匠,除了极其农忙的时候,父亲一般都是每天都要出去走村串巷,阉割猪鸡牛羊狗。一旦天亮后发觉天阴下雨,父亲只好滞留在家中。父亲一般不参加做农活,滞留在家里,就往往无所事事,烦躁不安。于是父亲都经常爱戏谑自己“生意人眼前花,天阴下雨吃泥巴”,意思是做生意受天气影响较大,天阴下雨就没有收入,只好“吃泥巴”,不如当国家干部和当工人,旱涝保收。他还因此经常教育我,好好读书,将来一定要当一个国家干部或者工人,天阴下雨也不必“吃泥巴”。当然,爱自由生活,爱乡间生活的父母,可能也是觉得生意人不如农民好,太辛苦,而且受天气情况影响大,而当农民,天阴下雨,在家里闲话,庄稼照样在地里滋滋生长着,农民们照样有收入,照样有饭吃。
我们楚雄乡下,真有吃真正的白泥巴的风俗。我母亲怀我的时候,嘴寡,想吃东西,那时候,还是生产队时期,乡间人家几乎没有任何水果,更没有任何饼干糖果等零食,就算干蚕豆、豌豆、苞谷粒也没有,女孩子们少妇们爱吃的酸腌菜咸菜,那时候也没有,母亲就叫父亲出去找点东西给她吃。父亲就去村子背后的山野里找寻。那时候,家里没有一扇半扇红糖,也没有水果糖和白糖,山野里,野梨野棠梨等等野果,都还没熟透。父亲很绝望。一个大男人,自己的媳妇怀孩子了,却拿不出一丁点解馋解嘴寡的零食给她吃,父亲感到了万般无奈和绝望。那时候,他就忽然看见了山野里的白泥巴。看见白泥巴,父亲就高兴了。我的家乡,是喜欢偶尔采挖一点白泥巴来当零食吃的。白泥巴,其实很像小麦熬煮出来的饴糖,柔软却又有韧劲,又很香甜,咬嚼起来,像咬嚼麦芽饴糖,耐咀嚼,香软,回味无穷。更主要的是,这种白泥巴,吃进肚子里,很好排泄出来,基本没有副作用。
岳父也多次跟我讲,他们家乡的彝族妇女,在怀孕期间,也会忽然闻见来自大地的奇特浓烈的泥土香,就想吃土。家乡人喜欢吃土的习惯,据说还有个来历。说是有一天,一个放羊的彝族老人,又渴又饿的时候,忽然间发现了一种白泥巴,非常具有一种大地的独特香味,独特的泥土香,就抓起来一块,吃了一口,他马上就感到浑身舒服,感到这种白泥巴香甜,独特的鲜香,泥土香,很香软,但是又不像麦芽糖饴糖那样粘牙齿,又不酿人。
从此以后,家乡彝族妇女怀孕了,嘴寡心烦,就会叫自己的汉子去采挖白泥巴。
岳母怀我妻子期间,就想吃个什么,却不清楚,就心烦意乱,常常无缘无故冲岳父发脾气,岳父猜出来,生于乡间的岳母,移居城里,可能是水土不服,想家乡了,可能是想吃老家的水土了,可能是想吃老家山野的白泥巴了。老家山野里的白泥巴,老家山野里的山泉水,总是可以使心情烦躁的家乡人内心马上宁静平静下来,对无缘无故就感到浑身不舒服的家乡人来说,是一剂良药,是一剂包医百病的良药。于是,岳父就回老家山野里,去采挖白泥巴。一小块白泥巴吃下去,岳母马上感到了浑身舒服,马上不再烦躁了,马上安静下来了,不再乱骂岳父了。白泥巴,打通了岳母,这个乡村人与家乡的阻隔,移居城里,城市生活造成的她与家乡山野水土的阻隔。白泥巴,对于乡村人来说,是新鲜血液,是新鲜元气。吃白泥巴,其实只是一种情愫,一种思乡,一种思乡病,对于常常思乡的寓居城市里的乡村人来说,是补血补气。
当然,吃白泥巴,那是主要还是因为当年太贫穷了,可以吃的东西太少了,零食包括水果、糖和糕点太少,买得起的人家更少,现在不可能再会有谁有吃泥巴的嗜好了。那个年代本来贫穷饥荒,许多人严重营养不良,对孕妇来说,吃白泥巴,可能更是雪上加霜。严重的营养不良,很有可能导致贫血,贫血的人容易产生异食癖,比如有人就喜欢吃“观音土”,就是农村灶台上烧过的那种土。
现在,吃食空前丰富,水果、糖、糕点等等零食都很多,谁还愿意吃白泥巴呢?
但是父母亲告诉我,老家女人怀孕了,还是会有些人想吃白泥巴,渴望白泥巴香。看来,家乡的人,与白泥巴、与泥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潜在关系,从孕育开始,就必须在血脉骨骼里注入白泥巴香,到了怀孕期,这种对白泥巴的渴望,对泥巴与生俱来的渴望,就会像冬眠的虫子一般,在春天惊蛰,苏醒过来,在骨头里翻身,在血脉里活动。
我至今很嗜好吃泥巴味道浓的食物,喜欢吃沾满泥巴的新鲜吃食。
有一种泥巴里生产的活泼可爱东西,我特别爱吃,那就是泥巴的女儿——黄鳝和泥鳅。小时候,生活于乡间,一到夏秋,我们经常到水沟溪流里,光着身子,捉泥鳅,掏泥鳅,到秧田埂上掏捉黄鳝,捉到了,就敷上泥巴,拿到山坡上去,捡拾老干柴枯叶,烧烤泥鳅黄鳝吃。我那时候,吃过多少泥巴味道的烧烤香泥鳅、香黄鳝,不记得了,但是感到至今齿颊犹香。
黄鳝和泥鳅,可谓泥土中美食里的一绝。夏秋雨季里,乡村里的孩子们光着身子,把野生黄鳝一条条从河沟田埂洞里钓出来的,金黄粗壮,把野生泥鳅从溪流或泉源捉起来,掏出来。黄焖野黄鳝,起锅前,下点切细的鲜山韭,大补气血,提高机体免疫力。油炸野泥鳅,或者野泥鳅钻豆腐,都是大补身体的美味。楚雄人爱吃泥鳅。男人爱吃泥鳅,补中气,强身固本,提高机体免疫力;小孩爱吃泥鳅,油炸泥鳅,特香,特解馋;女人们爱吃泥鳅,补气血,美容益寿。楚雄的河沟稻田里,多产泥鳅,尤其姚安县的泥鳅多,而且肥大壮美,油炸,香脆爽口,烹煮泥鳅钻豆腐,都很鲜香。姚安县河流溪水小沟很多,莲藕田也很多,茨菰田也很多,这些水和水田里,泥鳅很多。黄鳝、泥鳅和虾虾,都吃泥巴,都很有泥巴香,我爱吃黄鳝泥鳅,爱吃虾虾,其实就是嗜好它们的泥巴香味。
姚安县是滇中楚雄的鱼米之乡,还盛产山药和莲藕、茨菰,而且甲天下。这三种东西,其实也是泥土味道最浓烈的食物。莲藕和茨菰,可以说是一辈子都是在吃泥巴,在泥巴里钻,在泥巴里长,在泥巴里游泳,山药呢,更是很像一条条黄鳝,很像一条条大泥鳅,在山坡地里,在泥巴里钻山打洞,在吸食泥土和泥土气息。这三种东西,是楚雄和姚安县泥土味道最重的特色吃食,我特别偏爱。
我至今最爱吃黄薯,我的小孩也爱吃。生活于不大不小的楚雄城,黄薯,也是我目前还可以弄到和买到的泥巴味道最正宗最浓的吃食。我老家还养着猪,母亲每年都要在几块山坡地里栽种红薯白薯,藤蔓长长了,就割红薯白薯藤蔓回来煮熟喂猪,等到晚秋,就挖红薯白薯回来煮熟喂猪。同时,母亲总不会忘记栽种几垄香甜的黄薯,这只为爱吃黄薯的我和我的小孩栽种。老家的黄薯,粘满红土,放进盆里洗,把水都洗红好几盆,洗菜盆底和下水道里都会沉积厚厚一层红土。这样的黄薯,放进锅里煮着,水汽一弥漫开来,一股浓烈得醉人的泥巴香就弥漫满屋子,叫我们全家感到相当幸福。
其实,现在大家的胃口都渴望返璞归真,想吃点土,吃点土味的山菜野菜,山茅野菜。平时,有毒的食品药品吃多了,就是特别想吃点土,用土解毒。土甘甜,新鲜,地气重,解毒效果很好。全身无缘无故难受,心里不痛快,驱车到深山农庄里,吃点土味重的白沙山泉水,吃点土味浓重的山菜,立即会浑身舒泰,心情愉悦。一碟子山坡上随手采摘的小米菜,土土的山菜,锅里汆一下,用糊辣椒蘸水蘸一下,就味美无比。一抱现拔的土青菜,用山里的白沙泉水随便一煮,就香甜送饭。
小时侯,肚子疼,我们吃过灶坑土,吃过旱烟灰土,摔伤跌伤,也会从山野山路地面抓起一撮土,用来止血消炎。
其实,我们乡村人,农家子弟,都是土命,泥巴命,一辈子土里刨食,土生土长土埋,必然要经常吃点泥巴泥土,在土里复活。一生里,我们吃过多少土,吃过多少泥巴啊,要吃多少土,要吃多少泥巴啊!泥巴泥土,是世间一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