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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继聪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0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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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继聪:野菜香

香椿芽

香椿芽,是我生活在乡村的童年、青少年时代最爱吃的山茅野菜。我们盼望春天,也包括盼望早日能吃到这头一道野菜、头一道的春天味道香椿芽。

香椿树高大,一般没有人家栽种在庭院里,偶尔有人家栽种在院外村旁,大量的是野生。它们往往长在村边路旁、院外山坡。香椿树容易窜根发芽。有一棵大椿树的地方,周围往往会发出新的香椿树芽来。

我小时候,家还在老四合院里。院子北边的花坛里竟然有一棵香椿树,每到春天,香椿就突然发出红红的芽。院子里地面都铺着巨大的石头,石头久经踩踏,残缺斑驳,缝隙里会长出草芽、蕨菜、奶鹅菜(蒲公英)、败酱草。有时,一棵香椿芽也会从离花坛离大香椿树不远的石缝里冒出来。

红红的香椿芽,是春姑娘的红头发,在春风春阳里飘动,很漂亮,把我们的视线久久拉上了高高的天空,总想嗅一嗅她红红的头发,一口口咬嚼她的红头发——香椿芽。

香椿芽发出来的时候,正是青蚕豆成熟飘香的季节。此时,晾在春风中、房梁上的腌腊肉,已经有了浓浓的腊肉香。用香椿芽、腌腊肉来焖罗锅饭或者吊锅饭,都是很香的美食。

家乡山区人喜欢常年焐着个火塘。外出干活,就用火灰把炭火焐着,收工回家后,刨开炭火,用竹筒子或者直接使劲鼓起腮帮子一吹,火就着了,然后加上栗炭或者栗木松柴,或者加个树疙瘩,就可以在火塘上面的铁链上挂上吊锅,或者直接在火塘上支起三个石头,支起罗锅,就可以焖吊锅饭或者罗锅饭,熬酸菜红豆汤了。

香椿芽带着春天的新鲜味道,青蚕豆也带着浓浓的春天味道,水是溪边泉里汲取来的山溪山泉水,甘甜清冽,也带着春天的泥土、春风的鲜活味道,这样焖出来的米饭,香,香到梦里去了。

我童年的时候,曾经有好几年经常与外公一起住在西山白龙新村,外公在那里为生产队守粪,就是守着驻扎在西山的〇四一一部队的厕所。那时村里盘田不用化肥,而是用农家肥。村里的畜粪远远不够用,就在沟头地脑、村边山坡铲草皮来烧灰,或者用庄稼秆、树枝叶来沤肥料。这样还不够,于是生产队就专门派人在城里守粪,守住某个单位的厕所,别的生产队就不能来舀粪。当然,有时会有人来偷粪。我和外公守着的〇四一一部队的厕所,也发生过别的生产队的人来偷粪的情况。具体情况我记不清了。后来读路遥写的《人生》,读到小说中写高加林他们去城里偷另外一个生产队守着、专有的粪,才终于想起来。

但是,我却清清楚楚记得,我和外公在那里,春天就经常焖香椿、火腿罗锅饭吃,夏天就焖鸡枞罗锅饭吃,很香很香。守粪房就在〇四一一部队的厕所旁边,我竟然一点也不记得臭,却牢牢记得瓦房里飘溢的罗锅饭、香椿、火腿和鸡枞香,看来香椿、火腿、鸡枞当真香,当真给我留下过很深很美好的回忆。香椿芽鲜红,火腿也肉红,米饭特别是糯米饭白亮闪光,瓷糯,看着美丽,看着享受,嗅着香,吃起来口感极其好。

记得在我们住房的下边山坡上,有几块菜地,是部队干部开挖出来的。菜地边有几棵高大的香椿树。每年春天,这些香椿树也就发出了红红的香椿芽,风一吹,香香的味道传来,我真想偷偷抬一根长竹竿去扭下来吃,但是我不敢。有时部队的领导把香椿芽扭下来,会送给外公几把。外公与部队领导处得好,经常互赠土产品。有时我和外公不在,他们就把香椿芽顺着门缝放在门槛里。夏季来临,野生食用菌鸡枞等大量上市,干部们买到鸡枞,也会送几朵给外公和我,或者放几朵在门槛里。有时,山后面的农民进城来卖香椿芽,外公邀请人家进守粪房来歇气喝水,一来一往,人就熟了,人家就会把香椿芽送给我们一两把,如果我们不在,他们照样会把香椿芽放进门槛里来。

这样,我们就吃了很多的香椿芽。

香椿芽,当然还可以拌酱油吃。那时在老家,我们就是这样拌酱油吃得多。

父亲春季出去劁猪阉牛,走村串户,山区人家钱文紧张,或者缺钱,有时就是采摘一大篾花篮香椿芽给我父亲。有的也不是缺钱,是父亲的相好人家,父亲帮他们家劁猪阉牛,不收人家的钱,人家也对父亲好,或者炒一碗很好的腊肉,留父亲吃饭;或者送给父亲一篮子香椿芽、蕨菜苔,半口袋老红豆、糯米、苦荞面。山区人家,房前屋后,山坡山坳,春季来时,到处都长满香椿树,到处都发出蕨菜。

香椿芽背回来后,新鲜时,可以当佐料炒瘦肉,炒鸡蛋吃,拌酱油吃。或者晒干磨成粉,放进咸菜腌菜里;或者直接腌成腌菜咸菜。

夏季,父亲背回家来的就是春籽,放在干净的簸箕筛子里晒干后,春籽米粒就爆出来了。春籽米粒可以直接放进腌制的咸菜腌菜里,比如放进豆瓣酱、乳腐、豆豉、用青菜腌制的酸腌菜里。香椿芽和香椿籽腌制的咸菜腌菜,都十分香。

苦刺花

苦刺花,名字叫苦刺花,其实我们想到她,心里和齿颊边总有种香香的感觉。

苦刺花在冬末春初开花,花朵细小,颜色淡白,嗅着没有香味,叶子也是细小的羽状叶子,无法把她的花陪衬得漂亮些。但是,就是这样一种不起眼的小野花,却经常登上云南上到达官贵人,下到平民百姓家的餐桌,也经常登上星级酒店的大宴席。

其实,苦刺花根本不讲究,不娇气,山坡上、公路边,漫山遍野,无论有多贫瘠多干旱的地方,只要一到冬末春初,就大量开出这种极其不起眼的小花。她们开得众多,开得默默无闻,是集体的默默无闻,由于没有鲜艳颜色,所以无人欣赏;由于没有香味,所以没有机会被采来插进美丽的花瓶;由于没有蜜汁甜味,所以从来不能招蜂引蝶。

没有几个城里人来欣赏这些毫不起眼的苦刺花,她们实在太平凡了。城里人欣赏的是艳丽高洁的梅花,隐逸脱俗的菊花,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浪漫灿烂的桃花,暧昧邪辟的杏花,热情贲张的红玫瑰……几乎一切鲜艳的花一切芳香的花都能引起人们的关注,都曾经引起过人们的关注,都得到过人们的赞美,却从来就没有人喜欢也从来没有人歌颂过这默默无闻的苦刺花。

看着苦刺花,我常常想到我家乡众多的农民乡亲们,他们太像苦刺花了,默默无闻,从来不引人注意,但是其实任何达官贵人任何高档餐馆,都离不开我的农民乡亲们,都离不开这毫不起眼的苦刺花。

苦刺花,虽然如此不起眼,但是却很受我们乡下人青睐。我们这些默默无闻、毫不起眼的乡下人,房前屋后,山坡上下,公路两边有这些苦刺花做伴,才不孤独寂寞;这些苦刺花,有我们这些乡下人青睐,欣赏,也才有价值。当然,我的乡亲们大多忙于侍弄庄稼,很劳累,没有较多空暇和心思来欣赏这些素淡的、永远素面朝天的苦刺花。

乡亲们在上山放牧牛羊的时候,背上个小帆布包,或者提上个小提箩,一边走,一边随意地采摘路边的苦刺花。有的老太太,也会在晚饭后到村边地头采摘苦刺花。有时到山地里干活,看见路边的苦刺花,就顺手采摘一把揣进衣裙里,回家后打开衣裙,就倒出了一片欣喜和美丽。

早年,乡下人家采回的苦刺花,都是用一个小竹箩盛着,挂到溪水里去冲泡,去其苦味。清幽幽的溪水,本身就甘甜,慢慢漂走苦刺花的苦味,甜味却慢慢溢进苦刺花中,还带着淡淡的泥土香。三五天之后,苦刺花的苦味败去,却慢慢溢出淡淡的香味和甜味来。真的是苦尽甘来,苦尽香来啊。

原来,她不是没有芳香甘甜,是要这样的经历滚滚流水冲刷,才能显出她的本香本甜味道来。她真是一种毫不张扬、隐忍隐逸、韬光养晦的一种花,很值得我们学习品格的。

一朵朵小小的苦刺花,长期缺水缺乏营养的苦刺花,却在溪水中饱吸了水分和营养,舒舒展展地开放了,开得那么美丽,那么滋润,那么水灵。

唉,她太像我们乡下的小姑娘了。我们乡下的小姑娘们,也是缺乏营养,缺乏水分的另外一种苦刺花啊!

苦刺花,也只有我们乡下人,和她惺惺相惜,能和她成为知己,能够注意到、欣赏到她藏起来的这种淡淡的香味和淡淡的美丽。

苦刺花,炒豆豉,炒蚕豆米,炒腊肉炒火腿,都十分爽口。特别是清凉败火,在油荤很大的宴席上有这样一道返璞归真的山珍,确实是令人目为之一新,口为之一爽。

蕨菜

蕨菜,也像苦刺花一样,是一种卑微的、苦命的乡村生命,只是她的命比苦刺花更苦。

苦刺花还能够开出花来,虽然一点也不美丽,一点也不引人注目,但是她毕竟还能体会开花、孕育和结子的幸福。能开花,毕竟也可以算是美丽过吧,即使无人欣赏,默默无闻,然而自己是知道的,自己总可以欣赏自己吧?

而蕨菜却是一生都无法开花,一生都无法美丽一次啊!

能结子,也是一种安慰吧,毕竟体验了做生命,做女性、做母亲的幸福啊!

是,蕨菜,一生都无法体验这种做母亲的幸福和安慰的。她总是一生孤单,一生卑微平凡。

幸而,她还可以做菜,生时无人欣赏,死后却赢得无数赞美和荣誉,多少的樱桃小口,多少的美丽朱唇,多少的金口玉牙,多少的达官贵人,多少的富豪大亨都要吃她,多少的豪门大户,多少的高档宴席,多少的星级酒店都要买她啊!

然而,生时的蕨菜,是多么默默无闻,多么卑贱自卑啊!她总是低着头,把头、把身子缩起,佝成个小拳头一般,躲在地面下,实在躲不住了,才悄悄地、偷偷摸摸地、试探性地拱出地面,生怕打扰了人们似的。

等到拱出地面后,总是把身子尽量的铺开,一点也不向阳光、雨露和天空保留。这样的打开,是一种对阳光、雨露和天空感恩戴德的生存方式,是一种卑微者、谦虚者的生存方式,是一种单纯善良生命的生存方式。

蕨菜的样子也真的是不好看,羽状叶子,又没有花朵,哪怕是像苦刺花、稻花麦花那样的小花也没有。

她又不娇气,又不稀奇。她容易成活,不用人们浇水,不用人们关注,在根本无人关注之中,照样默默无闻、健健康康地生长起来。虽然生长在干燥的春季,干旱贫瘠的山坡,但是却长得水淋淋、鲜活活的,一点不会拿拿俏,装装娇贵,抬高抬高自己的身价,只就那么很容易地大片大片的生长起来。

她不会生育,却很会带出些兄弟姐妹来,有一棵蕨菜的地方,马上哗啦啦发出一大片蕨菜芽来。山坡上,公路边,石缝里,甚至水井的石栏石缝里都会发出蕨菜芽来。

羊也不吃这味道苦苦的、命很苦的生命蕨菜苔,经过蕨菜旁边,它们不会做一点停留,啃草的时候,嘴巴靠近了蕨菜,终于打破了她们的孤独,但是它们也总是一下就移开嘴巴,更不会停下来欣赏她们。

她们身材不高大,当然也不太矮,她们可以长到两三尺高,但是,老天爷对她们很无情很苛刻,没有给她们粗壮的骨骼,所以她们连一只鸟儿也招不来,连一只鸟儿也不会落到她们身上,她们就那么样一直生活在绝对的孤独之中,生生世世。

据说,一个人一生一定要辉煌一次,一个女人一生一定也要美丽一次。那么,蕨菜,为什么一生又一生都无法美丽一次呢?

我曾经想过,从前,很早很早以前,或者说上帝创造世界的时候,她们是不是曾经得罪过上帝,比如正在上帝造人的时候,她们曾经挂住过上帝的衣服,或者她们当时是一些妩媚妖冶的女子,曾经想迷惑上帝,所以上帝罚她们,不仅叫她们一生都无法开一次花,一生都无法美丽一次,也让她们一生都没有了做女性、做母亲的乐趣和幸福。

在一切植物中,不能开花,不能做母亲的生命,除了蕨菜,大概不会再有第二种了吧?我真想问一声上帝:你为什么要这样冷酷地对待一种卑微的乡村生命、一种母性的生命呢?

蕨菜,也是上山放牧牛羊的人,背上个小帆布包,或者提上个小提箩,一边走,一边随意地在路边采摘。蕨菜很多,也会从山坡长到房前屋后,甚至庭院的石缝里、墙根下。

采回的蕨菜,照样像苦刺花一样都用一个小竹箩盛着,挂到溪水里去冲泡,去其苦味。待其苦味漂散得差不多了,用她来炖腊肉,也像苦刺花一样,不仅能败去腊肉的哈喇味道,而且能给腊肉增添鲜香。腊肉中增添了青绿柔弱的蕨菜,视觉效果也很好,吃起来也开胃。蕨菜,还可以炒豆豉,炒腊肉,炒鲜肉,味道都很好,入口时有淡淡的苦味,之后却让人品出淡淡的香甜。

我家曾经养过一群羊,很多年,一到春季,父亲每天去放羊,都会采摘回来一帆布包蕨菜。新鲜的吃不完,就晒成干蕨菜。等到夏秋季节,阴雨连绵,村路稀烂陷脚,我们乡下人就难得地懒懒呆在家里,懒得出门去摘菜,就拿出一块腊肉,找出一些干蕨菜,放进锅里慢慢地炖着。一家人呆在家里,说着闲话,细数着屋檐边滴下的雨滴,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嗅着蕨菜和腊肉香,那种感觉真好。

蕨菜只有野生的,我没有见过有人工种植的,是真正的山茅野菜,真正的山珍。

学生时代,我从城里回到老家,有时就接替父亲去放羊。春季,我也会背上个帆布包,一边走,一边照看、吆喝着羊群,一边采摘路边的蕨菜芽。

看着那弯曲的、柔柔的、小拳头一样把后脑勺伸向天空、却把脸和身子躬向大地的、密布山林路边的蕨菜芽,我心里万分高兴,感到山野乡村真的很美丽。

斑鸠菜

斑鸠菜,一种很苦的野菜,还微微有点臭味,类似于夜来香花朵的味道。

我们小时候,楚雄人是叫它臭菜,春季它们发出芽来的时节,由于干旱,农家正缺乏猪食菜,很多人家就是采割这种斑鸠菜来煮熟喂猪。

那时,我经常背着个小竹篮,拿着一把弯弯的镰刀,陪着母亲漫山遍野去采割斑鸠菜。割回来后,煮上一大锅,但是喂猪时,猪并不爱吃,斑鸠菜苦,太苦了,而且寡淡粗糙,口感极其不好。

那时的斑鸠菜太多,但是由于人们普遍贫穷,生活艰辛,缺乏油水,蔬菜寡淡,所以没有谁想吃这种野菜。

如今,家家大饭店都有这种高级野菜。初春的时候,斑鸠菜卖到二三十园一斤,比土鸡还卖得贵。饭店里用斑鸠菜煮汤,一大碗汤,漂着几箸斑鸠菜,还不能让每人都搛到一箸,但是也要卖到每碗十几圆钱。

这苦苦的、臭臭的斑鸠菜,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得了这么一个美丽的名字的。七八年前,我刚认识妻子的时候,到她们永仁县去,看见她们县的人家很爱买斑鸠菜回来吃,而且很贵,我以为是什么稀罕的野菜,虽然见到时觉得有些像臭菜,但是不敢确认。

现在,生活好了,油水太大,人们反而爱吃山茅野菜了。楚雄城里人家也爱买斑鸠菜来吃,市场上也有卖,而且卖得越来越贵了,父母亲才告诉我,其实斑鸠菜就是我小时候经常陪母亲去采割来喂猪的臭菜,我才大吃一惊。

我媳妇也很爱吃斑鸠菜,初春,楚雄城里卖到十几圆钱一斤,比肉还贵,她也经常买来吃。我不敢告诉父母亲,他们如果知道儿媳妇花这么多钱去买我们家早年大量喂猪的臭菜,一定会心疼我们这样糟蹋钱,觉得我媳妇不会过日子的。

媳妇孩子都跟我回老家的时候,我就会带着他们到村前村后去采摘斑鸠菜。但是,由于卖价太高,村里人经常采摘去卖,甚至城里人也经常骑着摩托车到我们村一带去采,我也难以采摘到多少斑鸠菜了。不过,现在我的乡亲们还是不爱吃她。

这样一种卑微的生命,竟然得了这么高雅的名字,而且这样吃香,拿俏,稀罕起来了。一斤要卖到几十元,这么金贵!

那么,人们为什么要叫它斑鸠菜呢?是不是斑鸠鸟喜欢啄食这种野菜呢?是不是斑鸠喜欢在这种野菜树上做窝呢?是不是味道有点像斑鸠鸟的味道呢?是不是斑鸠鸟生活的地方这种斑鸠菜很多呢?我不得而知。

不过,我们乡村的一种野菜得了这么个美丽的名字,我是很高兴的。

蛤蟆菜

蛤蟆菜,据说就是车前子,是一种我最爱采挖的野菜。小时候,我挖过很多蛤蟆菜。

蛤蟆菜多长在潮湿的地方,田埂上,水塘水沟边,菜地边,水井周围,都会有蛤蟆菜。

初春长出来的蛤蟆菜,鲜嫩,叶子肥厚,采挖来做菜吃,很好。到了夏秋季节,蛤蟆菜抽苔或者开花,做菜就难以煮绵、难以咀嚼了。

我们采摘蛤蟆菜,却主要是拿来作药。

乡村里很贫穷,缺医少药,家里有人肚子胀,消化不良,惟一想到的就是蛤蟆菜。肚子胀疼得难受,母亲就会叫我去挖点蛤蟆菜回来,她做药汤给我吃。蛤蟆菜炒糊米,可以治疗肚子胀、消化不良。

我听了母亲的话,就抬上一把大板锄或者小锄头,去田埂上或者水沟菜地边采挖蛤蟆菜。

我的老家多蛤蟆菜,不多一会儿就可以采挖到一大把。拿到坝塘溪水里漂洗干净,我就回家交给母亲。

母亲把糯米放进大锅里,用文火炒糊,然后再把蛤蟆菜切细,放进去一起炒一阵。待到炒黄熟之后,再下水熬煮。煮到蛤蟆菜味道几乎都散出来后,就把汤汁滤出来给我喝。这样熬出来的蛤蟆菜糊米粥苦得很。我常常不愿喝。父亲就常常陪我喝一口,然后啧啧称赞说“好喝好喝真好喝”,我知道父亲是骗我,不过既然父亲已经带了头,做了示范,陪我喝这么苦,这么味道古怪的药,于是我也就只好皱眉咧嘴小口咋吸。

用蛤蟆菜熬糊米汤来治疗消化不良肚子胀,到底有多少疗效,我现在已经不知道。但是印象中,我们磨磨蹭蹭把一大碗蛤蟆菜熬糊米汤喝下去之后,肚子胀好像也就慢慢好掉了。

蛤蟆菜样子并不好看,是一种很朴素、很平凡的野菜。夏秋季节,蛤蟆菜抽苔开花了,苔很高很长,但是开出的花却很细小,不太好看,也不太引人注目,没有一点香味,没有一点甜味,所以蜂蝶也不会睬她。

可是,就是这样一种平凡的野菜,我们乡下人消化不良、肚子痛,却总是马上想到她。大概乡亲们得以粗糙、健康地成长起来,都得感谢这种蛤蟆菜。

初春的蛤蟆菜肥嫩,外婆和母亲得闲时,喜欢采挖蛤蟆菜来炸油炸粑粑给我们吃。用糯米做的吊浆面,细糯,口感好。和水发开后,再把切碎剁细的蛤蟆菜加入,然后搓揉均匀。再放进油锅里烹炸。不多一会儿,清香味就洋溢满农家小院了。这样油炸出来的蛤蟆菜粑粑,比直接煮蛤蟆菜汤好吃。至今想起来,我还觉得齿颊芬芳。

野荠菜

野荠菜,是一种最受大众喜爱的野菜。

我家乡的野荠菜,大多长在春天的麦地里。麦地里干燥,却能长出很多的野荠菜。由于吸收了给麦子施的部分肥料,所以麦地里的蛤蟆菜很肥嫩。去薅麦地里的杂草,也就趁机拔回些肥嫩的野荠菜。

洗净,切细,加入麦面里和匀净,烙饼。这样烙出的野荠菜饼,疏松,鲜嫩,清香,口感极好。

早年生活在老家乡下,见多了、见惯了野荠菜,却不会欣赏她,更不会珍惜她。它实在是太平凡太朴拙了,不娇贵,不拿俏,不稀罕,从来无人欣赏,却也到时候就开开心心、快快乐乐地张开她们的小嘴巴——那一朵朵白色的、素淡的、毫不张扬的小花,在春风阳光里使劲地笑。

我觉得,她太像我们乡村里的小姑娘了,总是一副土土的模样,激不起我们的一点激情和兴趣。

那时,我枭雄心勃勃,一心要征服城市,一心要征服城市里的小姐们,所以眼睛里只有城市,只有城市里的小姐们,那些盆花盆景一般妖艳迷人的城市小姐们的模糊影子,占据了童年、青少年时期的我的几乎整个小小心脏。我觉得,那些不带一点泥土的城市花朵们,那些不带一点泥土气息的城市小姐们是那么纯洁高贵。

若干年后,我在古诗中读到了这种朴实平凡的野荠菜的影子,“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过春风十里,尽荠卖青青”……

寓居城市多年以后,我才觉得野荠菜她确实不乏美丽,素淡的美丽,本真的美丽,不事雕琢的美丽。此时,我真正懂得了,真正纯洁、高雅、无邪、迷人的,恰好是早年被我忽视、那时却日日夜夜陪伴着我,近在我眼前的那些野荠菜花。

我深深为自己早先的糊涂后悔。那个心里只有城市小姐们的乡下小伙子呀,早知道现在如此后悔,当初为什么不珍惜眼前的那些野荠菜花呢?

如今,大量的城市人都爱吃野荠菜了。一家家的火锅店里,野荠菜总是供不应求。甚至还有人骑着摩托车,驾驶着高档轿车,到城郊的乡村里去采挖野荠菜。

这样的野荠菜,在我们乡下,根本不用花心思专门去采,下地干活,回家时顺手拔一把,掺和在麦面里烙几个野荠菜饼也就足够了。

这么样一种野菜,这些年城里倒稀罕金贵起来了。真的是世事变化无常啊!不过,我也为我的野荠菜老乡,这些我的小妹妹一样、村姑一样朴素的乡村生命终于为人欣赏而高兴和骄傲。

啧耳根

啧耳根,据说就是鱼腥草。我们老家山上有野生的。

第一次吃的人可能会着不住它怪怪的味道,皱眉撮眼,甚至鼻子耳根为之皱几皱,所以叫做啧耳根。这个“啧”字(也可能要写作“仄”)不仅表示出了动作,也表现出了声音,“啧——啧——味道太怪了!太难吃了!”

很多人开初都吃不来吃不惯啧耳根,甚至嗅都嗅不得。我们小的时候,也是不仅吃不来啧耳根,甚至连嗅也嗅不得。

但是父母亲爱吃,他们把啧耳根采摘回家后,细心择干净须根,然后用妥甸酱油、梨醋和油辣椒凉拌吃,吃起来十分爽口。看着他们吃得那么爽,我们屏住呼吸,不敢使劲呼吸它的气味,小心地搛一小截慢慢地、轻轻地放进牙齿上,轻轻地咬一下,开初的时候,觉得味道很怪,慢慢地也就适应了,觉得齿颊很爽。

下一顿,我们就很想再吃。但是不敢问母亲哪里弄来的。家里很贫穷,如果是买来的东西,我们一问,母亲以为我们还想要,就会骂我们。

后来,有人告诉我,啧耳根就是鱼腥草。我就在心里悄悄猜想,鱼腥草,有鱼腥味道,一定是水田里甚至可能就是稻田里生长的一种水草吧。我看它的样子确实很像一棵水草,一截截细瘦细瘦的,像一截截竹节和竹节虾的样子,而且吃起来确实还有很浓的鱼虾腥味。可见不是长在水田里,也是长在水塘或者溪河里的东西。不过,我又怀疑自己的猜测,为什么我们村的坝塘和附近的溪河里不见鱼腥草呢?我们小孩子经常到坝塘溪河里游泳嬉戏,只看见各种各样长长的柔滑的水草,为什么从来不见鱼腥草呢?

我又因此怀疑乡亲们和父母亲可能记错了,或者是故意欺骗我,可能家乡说的啧耳根根本就不是感冒药瓶上说的鱼腥草。我怀疑鱼腥草可能是我家乡的水田溪河里没有,而别处的水田溪河里却有的一种草药,我家乡人说的啧耳根却是另外这种可以凉蜇吃的植物。

后来,听经常上很远的深山里放羊的大伯父说,深山老林里以前野生的啧耳根很多,潮湿的水沟溪流边,背阴处,啧耳根就很多。我曾经在离村子稍远处的水沟边采摘到少数的啧耳根,但是细瘦矮小。

但是,我那时或者忙于学习和家务,或者陪母亲做农活,没有机会到深山老林里放牧牛羊,更没有机会专门去采摘野生啧耳根。

我就盼望有机会到深山老林里采摘啧耳根,盼望哪一天大伯父去放羊时能够叫我同去。但是,同样,直到离开乡村进城读书和工作,我一直没有得着这样一个机会。

后来,我就离开家乡外出读书和工作了,从此更没有可能到很远的深山老林里采摘野生啧耳根了。

这么多年来,我曾经多次梦见自己去到家乡的深山老林里采摘啧耳根,密密麻麻的、肥嫩的啧耳根,长满了潮湿的山沟水沟溪流边和背阴处,它的叶子紫红中带绿,像一个个的羊耳朵,有的也像一个个的虎耳朵,十分美丽。我是那么快乐、开心、幸福。我在教学生教到沈从文的《边城》时,读到文章中的虎耳草,就常常会想起自己在梦中采摘啧耳根的幸福兴奋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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