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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继聪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0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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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继聪:埋葬的村庄

彝人古镇是楚雄倾力打造出的一个集商用、休闲和旅游于一体的仿古村镇,是展示中国彝族民居文化、服饰文化、饮食文化等等的彝族文化大观园。由于它是建设在我们村庄外边,埋葬住了我们村庄以及周围几个村庄的许多庄稼地,埋葬住了一条我很熟悉的、连接着我美好童年的河流,所以我一直对它喜欢不起来。

现在,由于彝人古镇已经被炒热了,炒出名了,要进一步发展它,推进二期建设工程,所以要彻底杀死我们的村庄,埋葬住我们的村庄了。

我和我们村里人恐惧股憟不止,除了年轻的一辈,我们心里都很仇视、痛恨节节逼近的城市,痛恨彝人古镇、万鹤鸣制药厂等等城市侵略军的先头部队。

我很念旧,很怀念贫穷饥饿但不乏美好回忆的乡村生活时光,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期,整整十九年时光,大多数的日子,我都生活在这个被杀死、或者不如说活活被埋葬了的村庄里,生活在这个被彝人古镇埋葬了的乡村世界里。

彝人古镇埋葬住了一条奔腾咆哮的河流的古河道,河流叫龙川江,是金沙江的一条支流,它流经中国恐龙之乡禄丰县,然后在中国热带亚热带蔬菜之乡、元谋猿人的故乡元谋县流入金沙江。

古河道由北向南流经楚雄坝子西部,河西河东都有大片的庄稼地,河西其实是河滩,泥沙淤积地,表层有不太厚的沙泥土,底下就是厚厚的沙石。我生活在村庄里的那些年时光,河西的庄稼地,秋季种小春,种的是油菜蚕豆小麦,但是大春却不能种植稻谷,因为水稻田里要经常泡着水,沙地里一有水泡着,就彻底化了,固定不住稻谷根。就是说河西的泥沙地没法做水田,没法种植稻谷、茨菰和莲藕。

古河道枯水的冬春季节,如果河西三家塘的162部队放电影,我们村和远近各村的人家就早早吃过饭,老老少少纷纷早早扛着椅子板凳或者不带板凳匆匆赶往162部队放电影的场子上去占前边的位置,有的扛了长板凳或者几个椅子,帮家里人或者相好的占住前边的位置。雨季放电影,我们也会趟河过去看,小的时候,舅舅经常带我去看,河水深,他就会给我搭肩码头,让我骑在他的脖子后边过河。我扳住他的头,河水湍急,吓得心惊胆战,吓得不敢看下边汤汤奔腾迅急的河水,我全身颤抖,手扶握不住舅舅的头,又不敢使劲扳住他的头,就在他肩头上摇摇晃晃。舅舅因此就迈步不稳,他只比我大几岁,而且河底泥沙太厚,陷脚得很,好不容易拔出脚来,踩落下去,脚底的河沙却被汹涌的河水冲走了。我和舅舅就在深深的、宽广的河流里边提心吊胆地慢慢过河。但是因为担心去得晚了,看不着电影开头,所以其实我们内心很急切,舅舅过河还是匆匆赶的。这样,曾经有几次,我和舅舅就跌倒进汹涌的河流中,舅舅爬起来,赶快顺水追到下游一点找我。

这一条古河道,给我留下无数美好难忘的回忆,它像一缕血液注入了我的脉管里,一直汩汩流淌到如今。

多少年,我都经常和我的外公外婆小舅舅小姨在河西的地里忙碌,点种苞谷、豆子、洋芋,给地里松土除草,给庄稼压粪草肥料。我经常陪外婆到河西地里摘豆子或者辣椒,或者擗苞谷。我经常陪外公把水牛放牧到河西的河滩空地里,那里潮湿多青草,也多水花生和其他杂草野花,各种各样的蜜蜂和蝴蝶忙碌在河滩空地里的野花杂草丛中,各种各样的白鸽、乌鸦和水姑姑鸟等水鸟忙碌在水牛周围前后,一些黑黑的水鸟悠闲地在水牛背脊上起起落落,啄食水牛背脊毛丛中的虱子虮子和其他寄生虫。

这些情景,也纷纷如一缕缕血液注入了我的脉管,在我的脉管里汩汩流淌到如今。

我爱和外公外婆到河西去,他们做事情的时候,我就到河滩里去翻寻肉红色粉红色的香甜野草莓,或者野地瓜吃,或者到地埂上摘黑刺莓吃。外公坐在地埂或者高坎上悠闲地卷裹草烟吃,不时地瞅一眼在河滩里吃草或者在河里洑水的水牛,我就忙碌自己的事情,或者捉蜜蜂蝴蝶,或者捉浅水滩里的沙岗鳅和石头鱼,或者在河滩里掏好看的小石头,掏细柔光滑的沙子,让它们从指缝间滑落,体验指头上那种细腻迷幻如滑过少女肌肤的感觉。

这些情景,也纷纷如一缕缕血液注入了我的脉管,在我的脉管里汩汩流淌到如今。

生产队时期,八十年代初期,种庄稼还不用什么农药,用也不用烈性农药,所以溪流河道里的鱼虾特别多。龙川江古河道里鱼虾就很多。雨季里,由庄稼地里、田坝里、山坡山林山沟流进古河道的水沟里,就会有无数的鱼儿来奔上水,大多数是草鱼、鲤鱼和鲫鱼,草鱼很大,许多比筷子还长,鲫鱼和鲤鱼略小,最大的也就有大人们的巴掌大。一场雨后,稻谷田里披边漫海,古河道边,无数水沟里,雨水汩汩流入。睡觉前和黎明前,舅舅会让我和他一起,拿上手电筒,披上蓑衣,戴上篾帽,提上各种各样捕鱼的工具去水沟里捉鱼,工具有尼龙捞兜,竹篾编的各种各样的竹笼,有的里边设计了各种倒钩,鱼儿被驱赶进去,就逃不出来了。把捞兜或者竹笼卡在水沟里,我和舅舅就到水沟上游,从水沟高处往低处驱赶鱼儿,把顺着水沟边的水草往上奔的鱼儿或者躲在水草丛中觅食的鱼儿驱赶进卡在下游的捕鱼捞兜或者竹笼里。

雨后两三天,水沟里的水不大不小,更好捉鱼。而且雨后初晴,往往月亮很明亮,不用照手电筒,到时看到鱼儿很多,捉鱼兴奋狂喜,谁也顾不上照手电筒的。我和小舅在明亮的月光下赶往河边的一条条水沟,一挨近河边水沟,就可以听见鱼儿们在水沟里噼里啪啦竞相奔上水和觅食的声音,四顾无人抢先,我们一阵阵狂喜,不知不觉小跑起来。忙碌半个时辰左右,可以丰收到整整一小桶甚至两桶大小不一的各种鱼儿。

古河道里的鱼虾,纯天然食品,味道鲜美无比,下点青葱煮清汤,吃起来香甜鲜美得很。那个清贫年代,古河道以它的这些鱼儿给我无限的美好记忆。

这些情景,也纷纷如一缕缕血液注入了我的脉管,在我的脉管里汩汩流淌到如今。

雨季里,古河道底上淤积了厚实的泥沙,泥沙细腻柔软洁净,八十年代初期,许多人就到古河道里淘沙石卖,我在村子后山后面的乡初中读书,周末就和舅舅一起去古河道里淘沙石卖,卖到钱后,舅舅会分给我一两块。尝到了自己挣钱的甜头,有时放学后我也会去古河道里帮助舅舅。

这些情景,也纷纷如一缕缕血液注入了我的脉管,在我的脉管里汩汩流淌到如今。

如今,古河流,河流两边绵延无尽的大片庄稼地都消失了,一个个村庄被推倒,一片又一片庄稼地被埋葬,庄稼无处发芽,而一幢幢摩天大楼在以另外一种令人厌恶的庄稼的样子密密麻麻拔地而起,一节节向上拔节,茁壮生长,长势茂盛,生机盎然。

一个个村庄也被拆除了,像拔除和砍倒一棵棵庄稼比如苞谷秆一样,一幢幢瓦房被砍倒,一幢幢摩天大楼,像鬼子的洋庄稼一般得意洋洋地迅速拔地而起,得意洋洋地茁壮成长起来,城市如同鬼子一样在得意洋洋地坏笑。

我们村庄里的人,特别是老人们,像老庄稼一般依恋庄稼地,依恋村庄,舍不得离开祖祖辈辈生活过来的村庄,他们知道,自己一旦离开,村庄就会被彻彻底底活活埋葬。

我的小爷爷成栋爷爷,当了一辈子村长的老干部,思想觉悟应该说比群众高多了,可是在村庄拆得只剩下他们两三家的时候,也赖着不准拆,像一个最普通的乡村老人一样耍赖。到了实在赖不住的时候,他就彻底不顾一个老党员、老村干部的身份和面子,像小孩子一样倚皮耍赖,睡在床上不起来,说:“不准拆我支床这一间房,我要最后在这里睡一晚上!”拆除得孤零零、残破破只剩下他们两三家了,他还是不准人搬走家里的东西,不准拆除他家的瓦房。

觉悟是觉悟,思想是思想,一个老党员,面对城市化,面对发展,应该有觉悟有思想,但是在面对着拆迁,即将拆迁自己家祖祖辈辈生活了数百年的村庄的时候,再明理、再坚强的老党员,都变成了一个只讲感情、只眷恋村庄的老人老农民了。

他天天痛哭流涕,逢人便哭着说:“呜呜呜呜!可惜我爹只生了我一个儿子,要是多生得几弟兄,几弟兄也许就可以守得住这个村庄,守得住这片土地了……怎么办?怎么办呢?”

他久久看着供奉家神的神龛上祖宗的牌位和画像照片,涕泗交流,问天问地问自己:“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呢……”

我的成朴爷爷,在他们家的屋舍即将被拆除时,也是像小孩子一般久久赖着,睡在屋里甚至地上不起来,不准搬迁,不准拆除。没有办法,只好请他女儿回家来,把他哄去医院住着院,这样才拆除了他们家的土屋。

村庄整个被拔起,被拔掉,或者说,被埋葬,村庄内外的古树都被拔起,庄稼被拔起,古井被埋葬,瓦房被推翻,山脉被推翻,牛羊被赶走……老农民们心里的疼,心里的眷恋,只有他们知道。

在我们村这些老农民和我心里,村庄是另外一种庄稼,只要还露出一两个头、一两根藤蔓,就可以繁生起来,就可以发攒、抽藤,蓬蓬勃勃繁衍出一大片,所以他们和我都想像护住最后一两棵庄稼、护住庄稼的最后一根最后一节藤蔓一般护住村庄,巴望村庄一息尚存,有希望继续繁衍生息,自己村人一脉也能够靠它们来继续繁衍生息。

没有了村庄,我的这些农民亲人们和我就觉得自己很像一只小米米、孤零零的虫子,寄居在密密麻麻的洋庄稼一般的洋高楼里,没有了家,我们像丢了魂魄一般,恋恋不忘死掉了的村庄。村庄一死掉,我们都如同爹娘死掉,如同魂魄丢掉,如同自己死掉一般难受,顿时像一棵即将死掉的庄稼,我的爷爷们不顾老脸痛哭流涕,哭爹喊娘,继而变得彻底蔫吧拉几的了,我自己也很像与他们抱作一团,一起痛哭流涕,一起哭爹喊娘,一起骂城市,一起骂洋鬼子的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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