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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继聪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0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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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继聪:想村庄

从农家跳出门来,从乡间挤进城里来,住在城市里,已经二十来年了,还是一直觉得城市人的生活离我很遥远,很高,高不可攀。

总觉得,对于我来说,城市人的一切很高,高高在上,高不可攀,我很低,我低入尘埃,低入乡间,我够不着城市人生活的主流和核心。我的吃穿住行,我的起居生活,我的喜怒哀乐,统统无人关注,统统与城里人无关。

但是,我的吃穿住行,我的起居生活,我的喜怒哀乐,统统很引依然在老家乡间生活着的那些人、我曾经久处其间的那些乡亲关注。我的吃穿住行,我的起居生活,我的喜怒哀乐,统统与我的乡村亲人、同类们关系密切。很多时候,我母亲、我小姨,都会陆陆续续用大花篮把各种新鲜的蔬菜背进城里来给我,还有时鲜水果。米是我们老家拿来的,瓜瓜豆豆,辣椒弯葱,也是我们老家拿来的,腊肉火腿,红薯老瓜,也是我老家拿来的。

吊在城市里,进入不了城市一族的圈子,又回不去乡间亲人的群里,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吊在半空中的感觉,就常常很强烈,如大麻蛇一般来缠住我。

夜深人静,就常常想乡村,想乡间,想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费了十六年,努力刻苦读书,才跳出来的农门,才逃出来的乡间。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还是个很矮小的孩子,老师不同意我入学,让我用右手越过头顶,去摸自己的左耳朵,说是我摸到了,才允许我入学。我使劲缩着脖子,使劲压自己的头,使劲够自己的左耳,才终于进了邻村杨家祠堂和破庙里的小学。杨家祠堂和破庙是瓦房,我们小学几年,也就是一直坐在呼啦啦顺着墙上的巨大裂缝灌进来的风里,夏天倒是凉爽了,滴水成冰的冬天,就冷得瑟瑟发抖,缩成一团。读书十六年,我从一个够不着桌子,无法在高高的桌子上写字的孩子,成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又过了十七年,我就从一个满头头发乌黑粗壮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几乎没有头发的“半老倌”。而我那些依然像庄稼比如苞谷一样生活在乡间蓝天阳光下的乡亲们,依然如苞谷一样茁壮精神,生机盎然。

周末节假日,就总喜欢回到乡间,回到家乡去。正在热火朝天修建的一条宽阔的阳光大道,从我住宿的州教育小区后边、雁塔山顶、陈家漕子开始,一直伸向了我老家后边的干锅顶村。我以一篇散文《收藏阳光》为人所知,从我住宿的州教育小区后边、雁塔山顶、陈家漕子开始,一直伸向了我老家后边的干锅顶村的这一条新修大道,竟然就叫做“阳光大道”,这也许是冥冥中的一种注定和巧合。十来公里的阳光大道,基本不拐弯。

干锅顶村,倪家嘴子村一带,也已经盖起了几大片摩天大楼,摩天大楼林立。簇新的摩天大楼,破土而出,拔地而起,密密麻麻,挨挨挤挤,给人一种庄稼在茁壮成长的错觉。

周围残存的一溜溜庄稼地里,也还有些青翠欲滴的苞谷林立,还有些南瓜豇豆生机勃勃爬藤,也还有一盘盘向日葵面朝璀璨阳光开心大笑,风里还有浓烈的庄稼和泥土气息,山坡上也还有野花伸头露脸,庄稼地边也还有一株株可以采摘叶子养蚕的高大柞树和野桑树,一只只喜鹊、老鸡雀、布谷鸟、戴胜鸟也还在林间和庄稼地里飞。但是,我知道,也许就在明年,这一切都不复存在。现在,这一切似乎是攀爬在摩天大楼的包谷杆上的豇豆藤蔓,只是暂时存在了。

我们村子,已经四面被城市包围,东、南、西三面,如果不是有山头和山凹,应该早就被摩天大楼长满了。

现在,东边的倪家嘴子、干锅顶一带已经城市化,簇新的摩天大楼,像苞谷一样密密麻麻茁壮成长出来,一条条崭新的街道,像彩带一般伸向远方,一排排路灯很骄傲地排着队到乡间来走猫步。我依然还清晰记得,小时候,我们家乡流传这样几句话“干锅顶,吃豆糠,屙油饼”,浅显易懂,道尽了干锅顶一带村庄曾经长期缺水少地,干寡贫瘠,甚至做饭菜用的水,舀进锅里煮菜的水都很难找到,锅里往往是没有养锅水,往往是干锅的历史。那时候,我们靠近城市、水源好的村子里,女孩子都不愿意嫁到干锅顶这些个山里的干寡村子,而干锅顶、倪家嘴子的女子都想嫁到我们靠近城市、水源好的村子里来,干锅顶的小伙子们也是想尽办法跳出干锅顶,或者努力读书,或者出去当兵,或者出去做上门女婿。

南边的红土坡村、小龙井碾米房、茶花树村、李家庵一带,也已经被烟厂别墅区占满。我至今还清晰记得,儿时陪母亲去小龙井碾米的情景。那时,母亲收工后,往往已经日落西山,母亲和我,一个挑着沉重的两箩稻谷,一个抱着稻谷草编制的扫帚,高一脚低一脚走在庄稼地里的小路上,深夜里野鸟叫,猫头鹰、乌鸦、其他鸟,都叫得十分含混无力,十分吓人。母亲怕,我更怕,母亲不断叫我,我也不断叫母亲,以相互壮胆。小龙井碾米房,修建在一条河边,古时是用水碓舂米,我们儿时是用电碾米了。母亲在碾米机旁边忙碌,把稻谷倒进碾米机,把还带着些糠屑的米接进篾箩里。我则帮助母亲,扫碾米机下的米和糠,也帮母亲在风柜里扬干净米,就是用手摇风柜,把米和糠吹开,分开,吹糠见米。彻底做完这些,夜已经很深了。我和母亲又累又瞌睡,母亲还得挑着沉重的米和糠回家,我还得跟在母亲后边照电筒。我跟在母亲身后,再次走进山间小路、芊芊莽莽的庄稼地里,冷风一吹,野鸟一叫,我毛骨悚然,吓得跑到了母亲前边,母亲也很害怕,狠狠骂我,叫我赶紧回到她后边,给她照电筒。也许,那时候,同样提心吊胆、心惊胆战的母亲是以为我跟在她后边我就不怕了,但是跟在母亲后边,母亲看不见我,没有母亲坚定坚强和温暖的满眼母爱的保护,我更加感到害怕。

我那时候就想,我一定要努力读书,逃出伸手不见五指、漆黑可怕的农村,进入深夜里也有很多灯光、很亮的城市里去。没想到,吊在城里这些年,我越来越怀念伸手不见五指、漆黑宁静、没有烦躁的灯光和喧嚣噪音的乡间来了。

西面就是我们的对门山,山上几年前就已经被州委州政府的公务员别墅区占满。

正是这一座不高的山,把我们村与楚雄城分开,挡住了我们多少乡村孩子的幻想和目光,也使得我们多少乡村孩子产生了无数梦想和痛苦。我们那时候,最大的理想,就是陪母亲到山那边去,进城去卖菜,趁机要求母亲买一碗米线给我们吃。也有进城去生活的梦想,但是我们觉得那样的梦想,只是个幻想而已,很遥远。那时候,我们觉得,城里人,山那边的人,过的应该是神仙的日子。

我从村小学,走进乡中学,走进楚雄城里的高中,走进云南师范大学,优胜劣汰,我把我的大多数小伙伴、同学、同龄人都打败了,才逃出乡村,挤进楚雄城里。而他们也都曾经像我一样,对对门山那边的花花世界,对楚雄城,对自己的将来和人生有过无数的幻想和梦想,一夜夜,他们也曾像我一样,看着对门山顶,看着山那边的天空发呆痴想,直至夜深露重,被窝冰凉,冷露为霜。

现在,我的朋友,州委的科长小刘告诉我,他周末骑单车去看他在楚风苑小区的房子,总是从我们村里经过。州长等等官老爷,还有我的好几位副厅级、正副处级官员朋友的别墅,都盖在了我们村前的对门山上,离我们村不到五百米,他们在楼上,就可以看见我家院子里的我。

我毅然决然地努力十六年,才逃出了乡间,进入城市,而现在城市却进入了我们乡间,进入我们村里了。我心里真是又颓丧,又惊喜。颓丧的是:自己那么多年,几乎等于做无用功,我逃出去了,城市占着来了;我喜爱的庄稼美景,泥土芬芳,即将消失,再要看见庄稼、庄稼地,再要闻庄稼泥土味道,越来越难,越来越奢侈。惊喜的是,我的乡亲们,老父老母,兄弟姐妹,侄儿男女,都可以走上宽阔干净的柏油马路,过上城里人的生活了。

十来公里长的阳光大道边,如今依然随处可见零星的庄稼地,辣椒,苞谷,南瓜,向日葵,随处可见,一路青翠喜人,一路泥土芳香,一路铺满璀璨阳光,路边好似站满了笑眯眯的乡亲。阳光下,一株株苞谷,就像一株株翡翠苗,一盘盘向日葵,就像一枚枚太阳的笑脸,有开心的声音,有妙曼的舞蹈。

回到老家,到蔬菜暖棚里去摘菜,菜地在水库边,是一层层的梯田,我们家地上下的地里,都有乡亲在侍弄菜地,在盘菜,临近的地里,有我堂嫂和堂兄在忙碌,我一边摘菜,就一边与他们聊起来。五十出头的堂兄堂嫂,带着小孙子,小孙子在地边捉虫摘花玩,堂嫂就让他叫我爷爷,说四强,叫你小爷爷,他是你小祖奶奶的儿子,他家是在城里的,他是当老师的,以后可以教你,叫你当城里人。我百感交集,还记得堂兄娶堂嫂的婚礼,感觉几乎是眨眼之间,他们就当爷爷奶奶了,还记得我上小学中学大学第一天、工作第一天的情景,我就已经教书十七年了,当了堂爷爷了。

堂嫂说,还记得你小学读书的情景,不听话,逃学、躲学,被你母亲反剪着双手,吊在老四合院里的柿花树上,用她上山砍柴背柴的皮条和棕背绳抽打,柿花树就在我家门口,我小婶婶就是在我家门口抽打你,抽打得狠得很,我们晚辈,谁也不敢去劝阻拉开,只有你大伯母敢去劝拉。现在看来,那也很好,不是你母亲对你那样严厉,你就考不上大学,也就没有你的今天。

看来,我的亲人们、乡亲们认为我是值得的,我是幸福的,我是“从糠箩箩里跳进了米箩箩里”,我的日子过得比他们好,我现在比起他们来说,是高高在上的。

他们不知道,我是吊在城市里,吊在城市与乡村中间,上又上不去,上不去城市生活的主体里,无法溶入城市生活,下又下不来,回不到实实在在的我的衣包之地、温暖的乡村里去了。他们不知道,我每天吊在城市里,呆呵呵吊在城市里,或者呆板无趣,或者愁闷无聊,没有一天一夜不想着我的老家乡村,想着曾经生活于乡间的融洽幸福时光。

乡间的戴胜鸟、喜鹊、布谷鸟还有乌鸦等等,总是要常常飞进城里的古树上来叫,一直叫到深夜,叫我久久难眠。它们一叫,城市就无论如何吊不住我的心,我就更加无心做事了,更加想乡村,想乡间时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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