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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继聪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0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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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继聪:乡村土灶

土灶家族的成员,几乎都很难见到了,总是很怀念温暖的土灶。城里人家用的都是电饭煲、电磁炉、液化灶和天然气灶了,乡间山野人家,也基本都用电饭煲、电磁炉和沼气灶做饭菜了,就很怀念土灶,很怀念土灶家族的每一个成员。土灶、灶坑、灶头、锅洞、大锅、大锅铲、火扇、火钳、枝木火灰、葫芦瓢、木桶、木盆、大石缸,这些温暖的东西,像一个个老农民,像一个个乡亲一般躲到哪里去了,基本见不到了。

但是,我还牢牢记得那些每天几次扶着灶头烧火、凑柴、噘起嘴巴吹火、用火扇扇火、用火钳掏锅洞、用畚箕掏除枝木火灰的时光。

温暖的灶,总是给人心理上的巨大慰藉。

很遗憾,我没有学会搭灶。我父亲是村里的搭灶师傅、搭灶高手,搭灶技术远近闻名,好多村庄的人家,都喜欢请父亲去帮着搭灶。父亲搭的灶,好烧,火叶子大,火力猛,火叶子可以直达灶膛锅洞后端,大锅的后一半也热得快,辣得很,却又不太费柴。水平差的人搭的灶,火叶子朝灶膛锅洞外边飘,大锅里,前边烧得火辣,后边却不辣,煮菜,前边涨得哗啦啦,后边却不涨。

搭建土灶,其实材料很简单,主要就是土坯,搭一个灶,不用花多少钱。脱好了土坯,等土坯晒干了,就可以在灶屋里搭灶了。土坯保暖,用土坯搭灶,锅洞里的热气不容易散发出来,坐在灶头前凑柴做饭,就不感到太热。

土灶,正在消失的乡村里、乡村人家最重要的生活设施,围绕一个土灶,围绕一个灶头,发生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我最喜欢的一首民歌,也唱到了土灶,“第一次我找你,你呀不在,你妈妈打了我一锅盖;第二次我找你,你呀不在,你爸爸打了我一烟袋;第三次我找你,你呀不在,你家的大黄狗把我咬呀咬出来”。

土灶、灶台,好像都与母亲和童年有关。有些地方,把女人称为“锅边转”,就是说女人一辈子在土灶和锅边忙碌。我母亲也是这样一个典型的乡间妇女。

我父亲手很巧,他还擅长编制竹篾火扇,他编的火扇,很精美,也好扇火。父亲划篾,划得很细,刮削得很光滑。我喜欢坐在灶头前,摇着父亲编织的精美火扇,闻着竹篾香,闻着饭菜香,听着大锅里菜熟的滋滋声音,听着大甑子里饭蒸上汽的声音,也听着屋外、院子里的风声鸟鸣,感受着乡间的美好宁静幸福,感受着乡间的生机勃勃。

不要小看火扇,火扇的作用很大。我儿时,农家一年四季忙碌,回到家,做午饭晚饭,时间都很紧,很匆忙,均需匆匆拾柴,砍柴,生火,凑柴,火又一下子大不起来,就得扇火,此时竹篾火扇作用就大了。我父亲编织的竹篾火扇,有大的,有小的,小的比一个大树叶大不了多少,大的就只有一尺左右宽,一尺左右长。等着吃饭,很快就又要出工做事,做饭时间特别紧,就用大火扇扇火。时间不太紧,就用小火扇扇火。柴刚刚点着火时候,还不能用火扇猛扇,要扇火,也得用小火扇,轻轻扇,否者会熄灭。夏秋炎热,我们也会用竹篾火扇对着脸上身上猛扇风凉。竹篾火扇,扇出一丝丝清幽幽的竹篾香,叫人感到像坐在一片青幽幽的竹林里、一条清幽幽的溪涧边,身上和心里慢慢也就凉爽了。

我们两兄弟打闹,有时候也会各自握着一把竹篾火扇,相互扇打,像用芭蕉扇扇火焰山一样。脸上被扇着一下,就像挨了大人一巴掌,还是很疼的。灶头前的地面上,常常堆有一些干松毛或者枯枝叶,有时被灶膛里掉出来的火炭烧着了,情急之间,我们也会抓起竹篾火扇猛拍猛打。这样,有时候火扇就会被烧着,烧缺一块。

乡间人家,那时候都用大灶大锅,一口大锅,又煮饭,又煮猪食。早上起来,把早点煮给我们吃着,母亲就开始砍野菜或者黄菜叶、红薯藤等等,开始煮猪食了。煮着猪食,凑上估计差不多刚好够的柴,母亲就出去干活了。等到中午回来,猪食早已经煮熟了,锅洞里,火已经熄灭了。母亲用大锅铲把猪食铲出来,装进猪食桶里,用一把由高粱穗或者竹枝扎成的洗锅把,匆匆洗干净大锅,就又开始在大锅里做饭。应该说,贫穷年代,大多数人家买不起两口大锅,很多乡村人家,都是一口大锅,既煮猪食,又煮饭的。后来包产到户了,逐渐富起来了,乡间人家才都纷纷搭建了可以支起两口锅的大灶,靠墙的一口大锅煮猪食,靠外的一口大锅煮饭菜。

初秋雨水大而且冷凉,冬天寒冷,坐在灶头前煮饭,是很温暖的。洗了鞋子袜子,一下子没晒干,我们也会拿到灶坑里,搭上几根树枝,烘烤鞋袜。

烧柴,烧枯枝败叶,烧干松毛、干松球,锅洞下边,就是灶坑里就会积累起一堆枝木火灰。如果早上起来,又是煮早点,又是煮猪食,又是煮腊肉煮饭的,整天灶火不熄,灶坑里红红的辣火灰就会积累得很厚。我们乡间人家,喜欢在这样的枝木火灰里烧炮晒干的红辣椒,把干红辣椒烧炮香脆,烧炮成糊辣椒,舂揉细,拿来做蘸水,蘸新鲜蔬菜吃。在这样的糊辣椒蘸水里蘸一下,或者是翻个身,农家的普通小菜——青白苦菜就会香辣可口,更加开胃送饭。

夏秋季节,我们也常常会用灶坑里的枝木火灰来烧焐一捧新鲜的干蚕豆,烧焐几包新鲜苞麦,烧焐几个新鲜红薯,烧焐一堆新鲜洋芋。灶坑枝木火灰里烧焐的这些美食,都特别香,特别鲜,特别可口。

那时候,乡间人家人口多,用的甑子,一般都是又大又笨重的木板大甑子,木头的甑子壁,又厚又重,家家都是几乎每天都要用甑子蒸饭两次,所以甑子总是潮蓬蓬的,又滑又重。灶头大概都有一米左右高,个子矮的人,小孩子都很难从大锅里端起笨重的甑子。

我母亲异常忙碌,我父亲经常在外奔波,大概从六岁开始,我们家就经常是我做饭,煮猪食,洗碗。这些都离不开大锅。我站在又烘又烤、水气弥漫、蒸汽蒸眼睛的灶头前、大锅前,使劲踮起脚跟,还是很难够得着端起大锅里的甑子。我就只好端来一个高椅子,支在灶头前,爬上去,站在椅子上,够着去水汽蒸腾、几乎看不清的大锅里端甑子。甑子又烫又笨重,一不小心,就滑落进大锅里,就把大铁锅砸烂了。刺啦一声,甑脚水就淌下去灶膛锅洞里,把火浇熄了。我童年,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好几次。那时候,我真的是又担心家人回来没饭吃,又担心大锅还能不能补起来,又担心被总是很辛苦急躁的母亲打骂。

那时候,没有洗涤剂,乡间人家,都是在养锅水里洗碗。炒煮完菜后,就掺一瓢水进锅里,养着锅,以防锅被余火烧通了。一家人吃完饭,父母亲又忙着做事,我就又得负责收碗洗碗,就用养锅水洗碗。养锅水热,好洗碗。有时候,我们也会把米泔水或者撇米时候滤出来的米汤倒进大锅里,既可以养锅,也可以用来洗碗。米泔水和米汤,有点去污去油渍能力,洗碗很方便。乡间人家,用不起抹碗帕,喜欢直接用手在米汤或者米泔水里抹洗,洗完后,用清水一漂洗,碗就很干净了。但是,米汤和米泔水都很滑,碗也就很滑,一失手,一摞碗掉下去,就也可能把大锅砸烂了。我童年,这样的事情,因此早母亲打骂的事情,也发生过好几次。

现在,我们村和附近很多村,很多人家已经不养猪,不煮猪食了,大锅很难见到了,土灶也很难见了,只有办红白喜事,村里人家临时租借或者去买一口大锅,小时候见惯了大锅的我们才看得见久已不见的大锅了。

那时候,村寨里,任何人家都可以见到一两把火钳,火钳很重要。山区人家,一年四季都捂着一塘火,火钳可以用来掏火塘,可以用来给火塘里加柴,可以用来从火塘里搛出烧洋芋、烧红薯、烧包谷。不用火钳,就很不方便。老人们抽草烟,男人们抽纸烟,都可以用火钳,从火塘或者土灶锅洞里搛出一个红红的火炭,用来点烟。老人们在火塘里慢慢煎茶煨茶喝,也会用一把特制的火钳,把一盏盏小巧精致的陶茶罐搛进火塘里烘烤,烘烤茶罐里的茶叶,然后再用火钳把陶茶罐搛出来,注入一小口山泉,再搛进去煨煮沸腾。随着火钳和陶罐的出出进进,茶香就飘溢满了农家土屋。土灶灶膛锅洞里积了灰,火力就不猛,就得用火钳掏灰,可以用火钳伸入灶膛锅洞里掏,也可以从灶膛锅洞底下的灶坑里伸上去掏捅。那时候,毛毛躁躁的我们,经常被火烙着,被火炭烫着,就觉得火钳不得了,有了一把长长的火钳,把食物搛进去烤,然后再搛出来,自由的很,就根本不用怕烧伤烫伤了。

灶膛锅洞里都安放着一块炉条,就是一小盘铁栅栏,既可以拦着柴草枝叶,以防这些燃料漏下去,又方便把柴草枝叶火灰漏下去灶坑里。要搭灶,这一盘炉条和大锅,就是农家不得不花钱买的了。

乡村土灶房里,支放着几只木桶,木桶边,有一个大石缸,有一两只小木盆,石缸或者木桶里,漂着一扇葫芦瓢。小时候,放学后,我经常挑着大木桶去吊井里挑水。即便空木桶,也很沉重,那时候我只挑得动半挑水,一不小心,跌一跤,大木桶就散架了。秋后的大葫芦,干黄了,划成两半,做成两扇葫芦瓢,舀水很方便。井水很甘甜,用葫芦瓢舀水,更甘甜,还有一丝丝葫芦的清雅味道。几乎一年四季,每天一进家门,我们都会直奔土灶房里去,用葫芦瓢从大石缸或者大木桶里舀出一葫芦瓢水,咕咚咚 吃下去,立即就解渴解乏了。木桶里,石缸里,有时候会养着几尾小鱼,有时候会泡着几个枕头粑粑。洗菜,洗衣服,洗脚,我们都是用小木盆,小木盆冬天温暖,注入热水,冷得慢,很适合烫脚,夏天凉爽,注入凉水,感觉更凉,很适合洗脚凉脚。

烧柴草枯枝的土灶,煮出来的饭菜,就是香甜可口,比如今的电磁炉、电饭煲、液化灶做出来的饭菜就是好吃。在乡村土屋子里、土灶上,外婆炕出来的麦面粑粑、南瓜花粑粑、茴香粑粑,外婆用新鲜黄豆做出来的懒豆腐等等乡村土食物、乡间土味,却就是味美好吃,叫我如今想起来还依然感到齿颊犹香、齿颊芬芳。

在土灶上,乡村土厨子做出来的乡村土筵席,就是样样都味道鲜美,样样都好吃。我的小孩,每年都盼望我能够带他回老家去,去乡间做客,红白喜事都喜欢去,杀年猪更喜欢去,去吃乡村土厨子们在土灶上、大锅里、烧柴火做的乡村土菜、土筵席。他最爱吃乡村土厨子炸的糖醋排骨,爱吃他们炸的酥肉。逢不着周末节假日,去不成老家乡间做客,吃不到乡间土厨子在乡间土灶上做的宴席,他往往很遗憾。当然,乡村土厨子们条件好,用的菜是乡村里现时采摘的最新鲜的土蔬菜,用的水是乡村土井里先抽现挑的甘甜泉水。我的小孩总爱问我,怎么乡间土厨子做的样样菜都比城里的大厨师们做的好吃,而城里条件那么好,厨师水平那么高,很多是有国家级厨师资格证的大厨师吧,但是餐馆饭店里他们做的的菜就是样样都没有乡间的鲜香?我说,就是因为乡间是用土灶、烧柴火做菜,火力猛,而且乡间的泉水甘甜,土蔬菜新鲜、无污染。

乡间人家办红白喜事,就会提前两天请帮忙的乡亲们在院子一角,搭建几个简易土灶,都用大土坯或者砖头搭建,方便而且快捷。在这样的简易土灶里烧柴、烧煤炭,即可以做出香漫乡间的乡村土筵席,我觉得还因为乡村土灶里熬煮的是青天白云,油炸的是新鲜空气,粉蒸的是悦耳的鸟鸣。

现在,没有了乡村土灶,要烧个红薯吃,要烧个洋芋吃,要烧一包新鲜苞谷吃,几乎不可能了,要一家人坐在温暖的灶头前,一边烤火,一边做饭,一边说家常,也不可能了。那时候,我们小伙伴,还有母亲她们女人,是喜欢坐在温暖的土灶前,一边烤火,一边烧新鲜红薯、洋芋或者新鲜嫩苞麦吃,或者一边做饭,一边说话的。

想起土灶,就想起袅袅放飞的炊烟;想起土灶,就想起连绵不断的亲情!儿时,外婆经常会不等甑子蒸上汽,就急忙舀出一勺饭来,捏紧了,用一个芋头叶、南瓜叶或者一块芭蕉叶包着,放进土灶灶膛里烤饭团给我吃。夏秋季有新鲜苞谷和红薯,母亲常常会在土灶坑里烧包谷、烤红薯给我们吃。外出读书和刚刚参加工作的那些年,每次回到乡间老家,母亲就会急忙为我一个人刷洗大锅,为我烧土灶,做土菜。如果是冬天,母亲还会守在灶门口,为我们烤金黄金黄的糯米糍粑。吃着土灶坑里烤出来的这些糊香糊香的烤饭团、烤红薯、烧包谷、烧洋芋、烤糍粑,吃着土灶里做出来的这些土味美食,我吃出来的,全是幸福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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