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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继聪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00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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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继聪:棕蓑衣

很喜欢棕树,它总是长满我童年的每一个村庄。它们一般长在村外路边、菜地边,水沟边。我觉得,棕树是很喜欢南方、喜欢温暖、喜欢雨水、喜欢雨季的一种树,是一种很江南、很有江南韵味的树,它却甘愿为我们永远站在风雨里。

总觉得,棕树,是一个个调皮淘气的孩子,伸出那么多美丽可爱的绿手掌,张开那么多美丽可爱的绿手掌,像千手观音一般,玩杏花春雨,玩金风玉露,玩白天的阳光,玩夜间的月光,也玩蜜蜂飞蝴蝶舞。春风一吹,它们就像小姑娘,张着无数的手掌,穿着棕色古典的裙裾,在油菜花蚕豆花豌豆花小麦花桃花杏花梨花的海洋里,翩翩起舞。

棕树的一枚枚巨大叶子,像一柄柄巨大的折扇,很多褶皱的折扇,也像一只只张开的手掌,墨绿里透出透明的黄绿血液的手掌,褶皱和指缝里都夹着一缕缕春风、花香和雨丝。我都喜欢看雨打芭蕉,雨打棕树,看棕树的扇子状手掌状叶子,把晶莹的雨滴,弹成一颗颗珍飞溅起来。我喜欢看棕树的手掌,张开手指,细细梳理雨丝阳光,细细数漏下的雨滴阳光。

一到雨季,楚雄人家就会想起棕树,想起蓑衣。没有雨季,棕树就可能会被人们忘记了,也体现不出价值。楚雄雨季长长,常常阴雨绵绵,人们不会忘记棕树和蓑衣。

童年的乡间,几乎没有雨伞阳伞,即便有些稍微殷实的人家,有一把大黑伞,也很难看,下雨的时候,可以打着这样的大黑伞,木柄的大黑伞,去做点轻巧的事情,比如雨季里到菜地里摘两个南瓜茄子,摘一把辣椒一把菜,擗几包嫩苞谷,就可以打这样的大黑伞。但是,如果要到地里干重活,干较长时间活,打伞就不方便。这时候,就得披一领蓑衣,戴一顶篾帽或者说斗笠出去。

棕树,应该是一种生长在多雨的南方的树。不多雨,不雨水绵绵,棕树就失去了灵性。雨中的棕树,那么清新润泽,那么有灵性,那么婀娜,那么婷婷玉立!当然,雨后的棕树,每一枚叶子的手掌间,洒下的都是金灿灿的阳光。是阳光的雨滴,是阳光的谷粒,从棕树的指缝间,细细流下。它梳理着一缕缕冬夏阳光,细数着一缕缕春风秋风。棕树手掌状的一枚枚巨大叶子,好像是在弹奏一曲曲交响乐,或者是在指挥乡间的众多野鸟野花野草等等,弹奏一曲曲阳春白雪,或者下里巴人的交响乐。

童年时的乡间,家家几乎都有几领蓑衣,雨季来时,正是春末夏初,汉子们披着蓑衣,戴着竹篾斗笠,驾着水牛,扶握着曲辕犁,忙碌在水田里,像翻阅一页页一卷卷古书一样犁田,或者雄赳赳的站在回字型的耙田工具“耙”上,耙田,任水牛把“回”字写满一块块泡满水、泡化了泥巴的水田里。有时,我觉得,站在回字型的耙田工具“耙”上,跟在水牛屁股后面回来回去的农家汉子们,很像一只只披着一身棕色羽毛的大鸟,一只只古典的野鸟,那么悠然,那么宁静,那么宠辱不惊,任世间纷纷扰扰,我自悠然回来回去,把喧嚣与嘈吵,把红尘俗事,拒绝在无边的绵绵雨外,拒绝在棕色温暖厚实的蓑衣外,拒绝在黄色高耸的尖尖竹篾斗笠外。

弓着腰栽秧的女人们,也纷纷披着一领棕蓑衣,戴着一顶竹篾斗笠,像一只只古色古香的野鸟,站在白白的水田里,低头觅食。

每年采割一次棕衣,每次只可以采割几页,不能贪心,采割得太多,太伤棕树,棕树可能就会死。

一层层一页页棕衣,我觉得很像古色古香的一袭袭裙裾,使得绿色的棕树,婷婷玉立的棕树显得有了动态感,显得舞姿翩翩,婀娜可爱。一页页的棕衣,也很像一页页古色古香的发黄宣纸,很像一页页丝绸的、整整齐齐逐行下行的古诗句。一卷卷的棕衣,很像一卷卷、一册册的古书,卷着唐宋南国的蓝天白云,卷着明清云南的杏花春雨。长期不采割棕衣,棕树就如同被一层层的太多裙裾束缚住,显得呆板,显得缺乏生机,显得缺乏灵动感,失却了亭亭玉立美、舞姿翩翩美、婀娜美。采割着棕衣,感觉如同翻开、翻动着一页页书香尘味浓烈、古色古香的古书,如同翻动着一卷卷写在古丝绸古纤维上的文字。

儿时,居老家乡间,经常披着棕蓑衣出去放羊,放牛,到庄稼地里做活计。就觉得,我好像也是一个古人,也成了一个古人,很接近古人,轩辕氏、神农氏好像就在我旁边耕作。就觉得,我很像一只一身棕色长毛的猴子,或者很像一个棕色长毛仍然密布全身的原始人,元谋猿人,北京人。我们家,用烂了好几领棕蓑衣。我采割过棕衣,像帮这些绿色女子脱掉裙裾一般,一袭袭、一页页、一层层,小心地剥下她们的古雅清新、古色古香的裙子,一丝丝芳香就流溢了出来,也露出了她们鲜嫩的肌肤。

很遗憾,我至今不会缝蓑衣,我们家的蓑衣,都是我外婆和母亲缝。密密实实,一页页、一层层缝织棕蓑衣,我的外婆和母亲,认真、沉浸、享受得像正在一页页写精美的大书一样。密密实实,一页页、一层层缝织起来的棕蓑衣,阴雨连绵的雨季里,披着出去干活,经得住风雨吹,经得住风雨钻。缝蓑衣的线,也得用棕来捻搓而成。用棕线缝织的蓑衣,才能滤水,才牢实,禁得住风雨吹打。

我喜欢穿着这样的一领棕蓑衣,上山去牧羊牧牛,与山野大自然和谐融洽,融合成一体。我像一只披着一身厚厚棕色羽毛的大鸟、野鸟,站在山林间,站在山坡上,看见一树树野花静悄悄开,一只只野鸟飞飞落落,一条条山溪潺潺而下,我都感到很幸福。我披着蓑衣,静静地欣赏山野大自然的宁静,欣赏山野大自然的勃勃生机。披着厚厚的棕蓑衣,风雨中,我也感到很温暖,很惬意,任凭我的羊群也静静沐浴清新洁净的雨水。

我喜欢穿着这样的一领棕蓑衣,在绵绵春雨夏雨秋雨中,扶握着曲辕犁,使唤着水牛,驾驾驾地,很得意、很惬意地翻犁一片片的希望,任凭雨滴像珍珠一样静静地从我的棕蓑衣上一枚枚滚落,任凭犁铧深深扎进黝黑肥沃的希望深处,任凭野鸟们在我的牛背上起起落落,跳舞,梳理羽毛,啄食牛身上的虫子。

我喜欢穿着这样的一领棕蓑衣,戴着这样一顶竹篾斗笠,在绵绵春雨夏雨秋雨中,雄赳赳的站在回字型的耙田工具“耙”上,耙田,任水牛把“回”字写满一块块泡满水、泡化了泥巴的水田里。我喜欢穿着这样一领棕蓑衣,戴着这样一顶竹篾斗笠,一趟趟来来回回于开满油菜花、蚕豆花、豌豆花的美丽乡村里。

我喜欢这几句披着蓑衣的古诗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我就像一只披着一身棕色羽毛的大鸟,一只野鸟,那么悠然,那么宁静,那么宠辱不惊,任世间纷纷扰扰,我自悠然回来回去,把喧嚣与嘈吵,把红尘俗事拒绝在无边的绵绵雨外,拒绝在棕色温暖厚实的蓑衣和黄色高耸的尖尖竹篾斗笠外。

棕树、棕衣、蓑衣,几千年来所给予中国人的温暖和慰藉,特别是给予多雨的南方的人的温暖和慰藉,无法计算。中国人在家靠火,靠火塘火炉取暖,外出干活,只能够靠棕蓑衣和竹篾斗笠遮风挡雨,保暖。雨季里,上山放羊,牧牛,去庄稼地里做活计,南方的农民们喜欢挎着一领棕蓑衣,雨来,风来,都可以穿着蓑衣,遮挡风雨,疲劳时候,可以垫坐着棕蓑衣,在地上、田埂上歇一会,晴天里甚至可以把棕蓑衣垫在山坡上,躺一会儿,睡上一觉,做上一个蓝天白云、野花飘香、蜂蝶飞舞的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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