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这样的小城,每过一段时间,总有一些声音会不时地、执着地传来,譬如“磨剪子了——勥菜刀”,这叫我常常回忆起与我三十多年来的生活、与小城生活、与我老家村庄生活有关的许多执着甚至可以说执拗的声音来。在现在这个物质丰足的年代,走村串巷喊叫、制造出这些声音的人确实是一群稀有的个体,但是他们却依然执着而又坚持着这样一份营生,方便着那些需要他们的人们,因为坚持,而让他们独树一帜,也因为坚持,也让人感动。没有这些声音,小城人、老家乡村人的生活就很不方便,甚至无法正常运转,人们就失去很多记忆片段,人们的生活就打不破枯燥单调和乏味。这些执着的声音,是外界添加进小城生活乡村生活这一大锅内容里边的一撮撮盐巴呢。
磨剪子,勥菜刀
磨刀,应该是古老的一种职业,磨刀匠,应该是一种古已有之的匠人。磨剪子、勥菜刀的匠人,一律穿着落后土气,往往还身着退色的藏青色中山装或者草绿色军装,洗得毛绒绒的,斑驳陈旧,而且一律污渍斑斑。
小城的生活,常常不期而遇这样一些执着甚至可以说执拗的声音,既叫人感动于他们对这些种古老职业的执着精神和眷恋情怀,又叫人感到生活的艰辛。我常常被他们的执着和痴情于这古老的职业感动,为他们给生活增添的点点好处和方便而感动,也常常敬佩和同情他们。常常会想:风雨兼程中,他们能找到避风雨处吗?饥渴中,他们能找到食物和水吗?夜里他们能找到暖和安全的住处吗?
我家从来没有请他们磨过剪子,勥过菜刀,不知道他们给人家磨一把剪子、勥一把菜刀,收取人家多少钱。但是我估计他们收费不会太高,因为一把剪子、一把菜刀本来也不值几块钱。
他们不可能有掏下水道的、换水龙头的、清洗抽油烟机的、修电视机电脑的那么赚钱。掏下水道的、换水龙头的、清洗抽油烟机的、修电视机的师傅,上门来服务一次,少则收费二三十元,多则上百元,他们的工作比起磨剪子、勥菜刀收入高,穿着也更体面。他们在城里开得有门面、服务部,安得有座机电话,腰杆上还别着手机,他们在城里四处张贴广告小传单,都清晰印着联系电话,他们上门服务,还会给人家发一张名片,请主人替他广泛宣传。所以,这些人不会像磨剪子、勥菜刀的师傅一样满大街、一条条街道巷子地去使劲喊叫。
每次听到“磨剪子、勥菜刀”的喊声传来,父亲总是会愤愤地说,这些人太懒太蠢,什么年代了,还在磨剪子、勥菜刀!
而我总是思绪感情很复杂。我为这些磨刀匠的执着于这一种古老的职业而感动,也为他们的执着而悲哀、心痛。没有砧板,没有菜刀,没有锋利的菜刀,我们中华民族没法到今天,几乎一切的蔬菜和肉类,都得放到砧板上,用锋利的菜刀切细切碎,否则我们不容易烹熟吃,否则我们的牙齿不容易咀嚼碎,肠胃不容易消化,我们人类没有狮子老虎等凶猛动物那样的锋利牙齿和可以消化骨头的坚强肠胃。锋利的菜刀帮了我们的大忙,也就是说,这些走村串巷、一条条街道艰难喊叫的磨刀匠帮了我们人类至少是中华民族的大忙,为我们民族的传承延续和进步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巨大贡献。
剪刀,对人类的贡献也很伟大。原始社会,人类不仅茹毛饮血,而且赤身裸体,体质衰弱,而且御寒御暑能力极低,疾病和死亡肯定是随时威胁着人类。有了剪刀,即便最早只有粗糙石头石片做的简易剪刀,人类也可以把一些兽皮剪碎,再用骨针荆条缝制成最简单却很实用的衣服。
我们童年时的磨刀匠,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多大方便啊?
那时,我们家的菜刀砍缺了,砍钝了,父亲就把它拿到院子里的磨刀石上去自己磨。当然,太钝太缺口的菜刀,也只有请磨刀工具先进、磨刀技术高超的磨刀匠磨。有时是正在切肉或者切菜,菜刀却钝了,母亲或者父亲就会很快拿到院子里磨刀石上去匆匆磨几下,然后赶回厨房切肉切菜。是一块高大的砂石,立在院子里、厨房门外,随着年月而磨损,磨刀石的表面变成了一弯弯弯的凹月型,把人间一家的生活照到天上去。母亲用的镰刀用钝了,也经常是父亲拿到院子里的磨刀石上去慢慢来回磨,有时是母亲自己拿去磨几下。
但是,父亲和母亲却不会磨剪子,没有特殊工具,乡村人不会磨这燕子尾巴。这样无论农民们日子过的怎样艰难,无论他们手有多紧,舍不得多花一个钱,无论他们手有多巧,无论他们有多勤劳、肯自己动手解决任何问题,还是不得不出钱请磨刀匠来表演他们高超的磨剪刀技巧。
那时,要新买一把菜刀或者剪刀,对农家来说都是大花销,不到原来的彻底不能用,没有任何人家舍得再花钱买新菜刀剪刀的。
我想,从古至今,看到燕子在天空和水面剪剪飞,多少次,乡村女子们总是感到很奇怪,总是会有疑问:为什么燕子们那剪刀形的尾巴总是能够裁剪出无数的白云、阳光和时光,却总是那么尖利流畅,总是不会钝,总是不用磨呢?乡村汉子们也总是会感到好奇:是什么帮燕子们磨剪刀呢?是什么帮它们磨出那么快的剪刀呢?是二月春风吗?是流金的阳光吗?还是什么魔法师或者仙子?
磨刀匠不管他们有什么疑问,他们都知道乡村人要生活,就离不开他们。特别是乡村女子们,要把生活过得五彩缤纷,要把生活裁剪设计得新颖别致,要把自己收拾打扮得花枝招展,要把全家人的衣服收拾得整整洁洁,都离不开一把快快的燕子尾巴剪刀。她们就得去请磨刀匠。她们握着一把钝钝的剪刀,满怀希望地拿到村路上去,交给磨刀匠,很快磨刀匠们就能把它磨得银光铮亮,再交还给这些手巧的乡村女子,她们就能够裁剪乡村的蓝天白云、七彩阳光和不管大块还是零三碎四的乡村时光。
美丽的乡村,如果手巧的女子是主角,那么麽菜刀磨剪子的匠人们就是她们的帮手或者是导演。
补锅匠
除了临近各个村子里的和本村的匠人比如石匠、泥水匠、木匠、篾匠等匠人之外,乡村里最不可缺的是一些外来匠人补锅匠。
民以食为天,锅对于千家万户来说,是最重要的物件之一。
补锅匠的工具很多,往往要挑担着一大担。除了补锅,他们还补盆子,补铁皮甑子,补铁桶,箍木甑子,箍木桶……担子很沉重,如果不放下担子,他们没有力气呼喊。所以他们没有办法像其他小贩和其他艺人匠人进村一样一路走一路喊叫吆喝,或者一路制造出引人注目的声音。他们只有到达目的地村庄镇子之后,缓过一口气,才走村串巷去喊叫“补锅——补盆子——补甑子——倒瓢——箍桶……”。这些声音传来,总能打破乡村或者小镇的单调乏味苍白和死寂,人们就兴奋起来,特别是小孩,纷纷像看戏看西洋景一样急切地跑去看。补锅匠虽然是古老的匠人,补锅等等虽然是古老的职业,但是对于生活日复一日千篇一律单调乏味的乡村人来说,却是难得一见的新鲜事物。
破烂的锅,不论是大铁锅、小铁锅,还是锑锅铝锅,只要是送到这些补锅匠手里,他们都有办法修补好。
我从六七岁开始帮家里做饭,站在灶前,还够不着去端在大锅里蒸饭的沉重大木板甑子,稍一不慎,甑子滑落大锅里,啪的一声,大锅被砸裂了。甑脚水刺啦一声淋进灶坑里,火就灭了,水汽冲出灶坑门,或者顺着大锅裂缝冲起来,还会熏着眼睛。那时用的是沉重厚实的木板甑子。甑子又重又烫又滑,而且甑子上水蒸气弥漫,蒸熏眼睛,看不清楚。那时人太小,却得经常负责帮家里做饭,当然甑子很容易滑落,很容易砸烂了大锅。家里的大锅就经常是被我们不慎砸烂的。
我们就很盼望补锅匠进村来,就很高兴听到他们满村巷喊“补锅——补盆子——补甑子——倒瓢——”的喊声,就很感激补锅匠。贫穷的乡下人家,哪里有备用的锅,每天都得用大锅做饭呢,砸烂了锅,没法做饭,只好懊恼和发愁,母亲往往要狠狠咒骂甚至打我们,但是只要恰好补锅匠来了,锅一补起来,母亲就不会不依不饶地骂我们了。所以只要我们不小心砸烂了锅,就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望补锅匠赶快来我们村。如果当真碰着补锅匠进村,我们真的幸福得要掉泪,几乎要对他感激流涕呢。但是这样凑巧的事情往往极其罕见。我们就不时地因为不慎打破了大锅而要被母亲咒骂甚至打骂。
平时,补锅匠来我们村,我们都会很兴奋,跑去看他神奇的才能和手艺。看着一口口破锅在他手里变为好锅,我们对补锅匠总是很崇拜、很羡慕,崇拜和羡慕得五体投地,许多孩子包括我甚至产生了长大后一定也要做一个伟大的补锅匠的远大理想。
补锅匠也顺带补盆子、补甑子、箍甑子、箍桶,主要是补洋铁盆、锑盆和铝盆,补的甑子也是锑铝一类的金属甑子,箍甑子是箍木板甑子,箍桶也是箍木板桶。
有时甑子被我们不慎滑落到地上,或者跌落滚出去很远,砸散或者碰散,就只好又懊恼又害怕地等着补锅匠来箍甑子。对于任何人家居家过日子来说,甑子、桶与锅一样很重要。
有时我们担着木桶去担吃水,去担水浇菜地,路上一不小心,跌倒滑倒在地,我们跌伤了倒不要紧,最要紧的是要保护好木桶,木桶绝对不能跌散跌烂。一跌倒,一担水就白白担了。村里人家吃水,要到很远的村外水井去担,来回一趟很不容易。去离菜地很遥远的溪流坝塘泉源里担水来浇菜地,也一样只可以跌伤自己,不能跌散木桶。厚实沉重的木桶,长期经水浸泡,更加沉重。担着两只沉重的大木桶,走村中泥土小路,去水井担吃水,下雨天,很容易滑倒。晴天,担着这沉重的大木桶去溪流泉眼坝塘里担水浇菜地,走在狭窄并且长满杂草茎藤的田间小路和田埂上,更容易跌倒。最糟糕的就是跌散了木桶,那就只好等着请补锅箍桶匠来箍桶了,当然此时这些主营补锅的匠人们充当或者说兼当了箍桶匠的角色。但是恰好碰着补锅匠进村的情况很少,家里却每天都得用这沉重的大木桶去水井担吃水,去泉眼溪流担水浇菜地。
有时,我父亲不忙碌,家里又恰好找得到几截适合箍桶的铁线,他就亲自把我们不慎跌散的木桶从新箍起来。我们真的很庆幸,很感激父亲,他临时充当补锅箍桶匠,挽救了我们,避免了母亲对我们兄弟中跌散木桶的那一个倒霉鬼的狠狠咒骂。
我最爱看的是补锅匠铸造锑铝的瓢或者盆子,他们把这些金属放到火炉里冶炼熔化,然后倒进沙子垫成的模子里,冷却铸造成各种形状的瓢和盆子。我从那时至今没有见过真正的冶炼厂冶铁炼钢,最早就是从补锅匠那里观察到了冶炼和铸造的全过程,学习到了一些最简单的冶炼知识。我对补锅匠冶炼铸造盆瓢的这些最简单的冶炼铸造全过程百看不厌,对他们那神奇神秘的技艺惊叹佩服至极,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我不敢想自己将来能够做一个冶炼铸造师,也只敢梦想做一个令乡村人特别是令一个个乡村少年佩服的、兼管冶炼废铝废锑铸造铝瓢铝盆锑瓢锑盆的兼职补锅匠。
现在,大家庭已经不多,用大锅、烧柴做饭的家庭也已经不多,多数小家庭人家用小锅,用沼气或者电磁炉,小锅不容易烂了,即便烂了,多数人家也不太在乎,不再那么舍不得花钱买新的了,也懒得修补了,因此,现在已经很难再听到补锅匠的喊声进村来。从那个年代生活过来的我们,倒反有些怀念补锅匠来。他们的声音给童年的我们、给我们童年时的乡村带来多少希望、刺激和兴奋啊!
前几天,突然在海子街、米市街听到传来“补锅——补锅——”的喊叫声,突然感到亲切和温柔的感动,我不由得停下单车,等在路边,想看看久违的补锅匠。当我看到满身油渍灰尘、一身退色暗淡衣服的一个人拖着个滑轮车向我走来的时候,我很失望和惆怅,亲切感大打折扣,他给我的不是乡亲熟人相见的感觉,破坏了童年的补锅匠在我心中定格的美好形象和回忆。
叮叮糖
想到童年时老家的乡村,总有“叮叮糖——叮叮糖——”的声音清晰传来,等到那个担着盛装叮叮糖的箩筐的身影逐渐走近,逐渐清晰起来,我就好像闻到了叮叮糖的香甜,感受到了叮叮糖的粘粘长长。
卖叮叮糖的人,总是挑着一对箩筐,两只箩筐上都摞着筛子,筛子里各有一饼麦芽糖叮叮糖,走村串巷叫卖。说叫卖叮叮糖,其实不准确。他们是挑着叮叮糖,一路走,一只手扶握着箩筐绳,一路用另外一只手用划叮叮糖的铲子状的切刀相互敲打,敲打出“叮叮糖——叮叮糖——”的声音,声音清脆,真是巧了,这“叮叮糖——叮叮糖——”或者是“叮叮当——叮叮当”的声音,跟这种糖的名字读音基本相同。也许前人正是按听到了卖叮叮糖的小贩沿路敲打出的声音给这种很好吃的麦芽糖命名的。
叮叮糖是用麦芽熬煮而成,香甜粘糯,闻起来香甜,吃起来香甜而且粘牙齿,滋补中气敛汗宁神安眠,中药价值极高。我们儿时,粮食万般稀罕金贵,红糖也万般金贵,叮叮糖就更是稀罕物,但是由于叮叮糖香甜瓷白,色香味都很诱人,我们很少有机会吃到叮叮糖。偶尔从父母亲给我们拿到乡镇供销社去买水火油的钱中节余三五分钱,母亲同意给我们零花,就攒着买一小块叮叮糖慢慢咀嚼品味。那时我们毕竟是小孩,叮叮糖又很瓷糯白粘香甜诱人,得到一丁点叮叮糖,我们总是被吊起极大的胃口和激情,馋涎欲滴,急切地想一口吞吃,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囫囵吞枣咽下,但是叮叮糖吃起来很粘牙齿,很耐咀嚼,根本吃不快。叮叮糖就很经吃,这一点我们也高兴,这样可以延长我们品味幸福的过程。那时的东西就是要经用,裤子衣裳要经穿,要耐磨,食物要经吃。
粘牙齿的叮叮糖,就粘出许多甜美回忆,叫老家乡村的我们那些小孩慢慢品味咀嚼出艰辛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丝丝缕缕甘甜美好幸福。
现在,各种各样的好吃糖果、高级糖果越来越多,城里商店密密麻麻,乡间商店也几乎村村寨寨都有一两家,卖叮叮糖的人失去了许多生意,也很少有人制作叮叮糖,担到乡间村村寨寨来叫卖了。但是由于从那时走来的我们这些人特别是那些中老年人很念旧,偶尔就会还能听到卖叮叮糖的叫卖声从村巷里传来,甚至可以见到担着箩筐、卖叮叮糖的人的身影,我总是会感到很亲切,很感动,为他们惨淡经营着这种营生感动,让我们这些很念旧的人回忆起许多美好时光。
“叮叮——当——”——劁猪匠
在老家村里生活了二十多年,早晨总时不时能听到“叮叮——当——”“叮叮——当——”的敲锣声由远及近传来,村里人包括我就知道是哪个劁猪匠进村了。然后就是小猪们声嘶力竭痛苦的嚎叫惨叫声由村子哪一头或者哪一家院子里传来。
我父亲也是劁猪匠,所以我们全家人对于进我们村来的劁猪匠感情复杂,对其他劁猪匠到我父亲的势力范围内甚至可以说根据地、大本营来心理感受很复杂。
我父亲既希望别的劁猪匠来我们村,又不高兴他们来。我们也一样。
父亲希望他们来,是因为父亲不愿意帮村里有的人家劁猪,这些人家既想请我父亲帮他们家劁猪,又不尊敬我父亲,他们嫉妒我父亲,又看不起我父亲,因为他们认为我父亲庄稼种植不好,不好好种庄稼,却能凭借劁猪赚钱,日子过得比他们许多人家还滋润。有的人家请我父亲劁猪,甚至连饭都舍不得请父亲吃一顿,愿意请吃的人家,有的又太小气,连腊肉都舍不得炒一盘。父亲帮村里人家劁猪,都不收人家钱,只落下一份人情,最多落得吃人家一餐饭和受到一份尊敬。外乡劁猪匠不吃主人家的饭,但是收费很高。
不高兴外乡劁猪匠来,是因为他们抢走了为村里人家劁猪的机会,叫我父亲给村里人家做人情,没法与村里人家结人缘,而且父亲觉得村里有自己这样一个手艺颇自负的劁猪匠,村里人家还得花这一份冤枉钱,父亲心里很难受。
劁猪匠们总是风雨无阻地走村串巷,有的走路,有的推着一辆破旧斑驳的自行车,雨来时有的披着一件旧雨衣,有的戴个旧草帽。
现在,乡村里还有这种古老的职业,还有劁猪匠,乡村人家都还养猪,劁猪匠就依然存在。我父亲劁猪三十多年,结下不少好人缘,闻名一方,并且以此挣钱供我读完了大学。早些年,外村外乡的劁猪匠几乎都认识我父亲,敬佩他的手艺高超,到我们村里来劁猪,总要抽空到我们家来问候我父亲一声,或者专门来拜会。老一辈的劁猪匠比较重同行之情和友情,老朋友间常走动、交往。现在的年轻一辈劁猪匠更重经济收入,很少真正相互敬佩和交流手艺的。
现在我父亲老了,手抖眼花,一批批年轻的劁猪匠成长起来,他们到我们村来,都不认识我父亲,我父亲也不认识他们。父亲几乎很不出手劁猪了,他早已经不走村串巷,到外村、遥远的外乡去劁猪了,看他眼花手抖,我们村里人也担心他劁猪死猪,也很少请他劁猪了。
换洋芋
到村里来换洋芋的人,不属于乡村匠人,而是些乡村小贩,但是他们喊声也总能经常在乡村里传来,在乡村里待得久了或者经常经过乡村,总能不期而遇换洋芋的人的吆喝声,“换洋芋——换洋芋——”,他们兴奋而满怀希望走村串巷的喊声,总让人觉得他们很自豪,觉得他们好像也把自己纳入了乡村匠人手艺人等乡村专业技术人才的行列。
我老家属于坝区,基本可以算一马平川的小坝子,主产稻谷油菜和蚕豆,大春主要种植稻谷、苞谷和烤烟,小春主要种植蚕豆、油菜和小麦,基本很少种植适合高山寒冷地区种植的作物洋芋。但是洋芋其实是很好的一种粮食作物,它不仅很好吃,而且要弄熟吃很方便,煮吃、炒吃、直接丢进、焐进火塘里烧烤吃都可以。它既可以做菜,又可以当主食。它又绵又软又喷香,老人小孩成年人乡下人城里人几乎没有不爱吃的。
不过,坝区一马平川,气温高,多雨而潮湿,不容易种好洋芋,即便硬是种了,洋芋不是个头小,就是虫吃狗(土狗虫)咬,疤头疤脑,很不好看。所以我老家坝区乡村很少有人家种植洋芋。
乡村人家生活却不可缺洋芋。在缺乏蔬菜的二三月,或者毫无准备的时候,突然来个十来个客,临时要添加两样菜,除了添加腊肉,就是洋芋了。平时厨房里随便丢着几十个洋芋,到有客人突然来,或者忙碌得没时间去菜地里拿菜,刮削出来三四个洋芋,炒一盘,再切和炒一盘腊肉,主人就可以大胆劝客人吃菜,客人也可以大胆搛菜了。
到村里来换洋芋的人,几乎也就是临近各村的有富余时间的农民,农忙期间,到主产洋芋的滇西北或者滇东北高寒山区去,或者就是去楚雄的高寒山区哀牢山区南华县,拉一农用车或者拖拉机洋芋回来,再分批用三轮车拉着走村串巷叫卖。有的甚至是直接到城里的蔬菜批发市场批发几蛇皮口袋,用三轮车拉着挨村子叫卖。
乡村人家,挣钱艰难,也把钱文看得很重,轻易不舍得花钱买东西,许多用度都是挺过去、熬过去,想吃个村里的稀罕物洋芋,同样不舍得花钱买。村里不缺各种粮食,包括大米、小麦、苞谷和蚕豆,但是这些东西要拿进城里去卖,很不容易卖个好价钱,所以农民们很愿意用大米等自己家产的东西去换洋芋,换苹果,换梨。特别是换洋芋,没有不舍得的。换洋芋的人一进村,刚刚喊叫几声“换洋芋——换洋芋——”,就不用喊叫了,因为很快就会有家庭“煮妇”用盆子端了米或者用小桶提了米急切赶来,或者是“煮妇”喊半大孩子拿了米来换洋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乡村这些家庭“煮妇”们经常很为乡村人家蔬菜种类单一和全家人蔬菜的难以安排而头痛,所以她们很欢迎和高兴换洋芋的小贩进村。嘴馋爱吃洋芋的小孩子,牙齿不好爱吃个绵软洋芋的老人们,也欢迎和高兴换洋芋的人进村。老家乡村里几乎所有人都高兴换洋芋的人进村,当然也爱听到他们的吆喝喊叫声突然传来。
“换洋芋——换洋芋——”,这样的执着喊声给乡村人家带来了无数美好的希望。
炸米花
炸米花的手艺人一进村,村里的小孩们心里就乐开了花,炸开了花。乡村生活日复一日、千篇一律,重复,单调,苍白,乏味。炸米花的人能够给乡村人的生活创作出一些新花样,创造出一些艺术氛围,创造出一丝香喷喷的回味和念想。
炸米花的人进村,照例得到村巷里喊叫几声。乡村世界太大,村落太大,村巷太空旷,人家院落太零散,许多人又都经常在村外的田地里劳作,有的在更远的山坡地里,他们不容易看见和听见炸米花的等等这些人进村。
但是胡乱地、随意地到村巷里叫喊一趟,叫喊几声之后,炸米花的人就不用再叫喊了,甚至不用很认真喊叫,兴奋的小孩子们自然会把炸米花的人来了的消息很快飞传村里各处。而且只要有人家炸第一炮,随着米花机打开的嘭的一声传开来,米花香飘逸散发到村里村外,人们就知道炸米花的人进村了。米花机打开的爆炸声,像炸炮一样响,所以乡村人都说是炸几“炮”米花。
炸米花的机器是一个椭球形的密封锅,在一端有一个可以打开的盖子。把盖子打开,放进去一小碗米,盖上盖子,密封起炸米花机,把米花机架到炉火上烧烤,一边烧烤,一边旋转手摇的转轴摇柄,均匀加热。炸米花机上有一个衡量温度和气压的表,可以掌握整个加热过程和程度。等到加热到一定的程度,把米花机小心地端下来,把能打开的盖子一端对准一个厚实的皮口袋,皮口袋一端固定着长长的帆布袋子。突然打开米花机的盖子,嘭的一声,膨胀、高压的米花机里的气体和米粒突然冲出来,冲进皮口袋里,同时爆炸出一粒粒软绵绵、香喷喷的米花。
小孩子们急切地抓一把米花丢进嘴巴里,又香又绵又软,再也没有比炸米花更好吃的食物了,能够这样又香又绵又软。
每次炸米花的人进村来,母亲都同意给我们兄弟三人炸一炮米花。我们却不爱吃炸米花,而爱吃炸蚕豆。炸一炮,不论是炸蚕豆还是炸米花,那时都是收费两角钱,母亲不舍得给我们炸蚕豆。每一炮能炸的蚕豆很少,而能炸的米花很多,一炮米花炸出来,有半盆子,够我们兄弟三人吃几天,但是炸一炮蚕豆,却只有一大碗。蚕豆本身大,无法像稻米那样爆炸成酥松的米花,也就是说蚕豆爆炸膨胀开的程度很有限,端一碗蚕豆去给炸米花的人炸出来,看着比原来多不起来多少。
在单调乏味枯寂的乡村生活中,我们那时的小孩子同样巴望和高兴炸米花的人进村来,每当听到他们的喊声,总要兴奋地冲出家来,也满村巷地帮助他喊叫几声,把快乐的消息传到村寨各处。
卖叮叮糖,换洋芋,炸米花的喊声都是最令我们小孩欣喜若狂的喊声,我们都愿意满村子帮他们放大。因为他们都能为村庄带来些美食,小孩子们味觉最发达,而且由于贫穷而被无限放大,最在乎好吃的东西。
其他还有许多执着的声音也留在了我儿时的记忆中,今天的乡村村巷里已经很少听得到了,譬如“收猪鬃”“收头发”等等声音,都是些已经消逝或者即将消逝的声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