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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继聪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0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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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继聪:路那头的村庄

我已经明显感觉到我离这条路那头的村庄越来越远了,不管我愿不愿意,它都离我越来越远了。

其实,从我住的城市中心通往村庄的路不是加长了,而是大大缩短了。随着推土机和其它机器的轰鸣声,城市如一条永远吃不饱的巨蚕每天都在以惊人的速度蚕食着乡村。桑叶上的筋脉能阻止蚕食桑叶,而乡村这片大桑叶的筋络 ── 一条条的路恰好是有利于城市蚕食乡村。

我喜欢在傍晚去城郊的这些路上散步。我总是有些欣喜,同时有很多害怕。城市蚕食村庄的速度快得吓人,不消多久,一个又一个村庄就都被它吞进腹地。通往村庄的土路也就一节节地变成了城市的骨架。

原来的城市并不大,在这个方圆十多里的小盆地中,十几年前甚至几年前都还有很多村庄,金沙江的一条枝流龙川江自西北向东北流过这个小盆地中央,江流两岸是大片的苞谷地和稻田。城里的小孩一出家门就可以到田野里捉蜻蜓逮蚂蚱,到小河沟里捉鱼,到庄稼地里偷瓜豆红薯。一些附近村庄的农民会把水牛赶到龙川江两岸放牧。如今,江流两岸已加修了河堤,江流已被城市吞入腹中心。

我是从路那头的村庄里走出来的,通过了16年的辛苦努力。我对路那头的乡村往往很怀念。每天晚饭后,我总是要由城市中心往城外走,往村庄的方向走。一直走到有村庄的地方,我的心情就会变得相当好。路是越来越好走了,柏油路在以惊人的速度向村庄延伸,但是我反而越来难以走到村庄了。几年前,我只要一出家门,不用走十分钟,过了龙川江,就看得见庄稼地了,也就有村庄了。现在,我一吃完晚饭就勿忙往外走,走到脚板有些痛,将近一个小时,才看得到村庄。很快又要走一个多小时,才可以看见村庄了。

整个小盆地都被城市蚕食完了,转到盆边的山后才有村庄了。但是,无论我从哪方走,都可以看到可怕的柏油路一天天逼近村庄。柏油路是城市的头和手,它所到这处,村庄就活不了多久了。

像我父母这样的老人总是很反感柏油路的逐渐入侵。他们在村庄里生活了几十年,很快就要过完一辈子。村庄的老宅是他们一生创造的价值,见证着他们的生命历程,见证着他们的爱情亲情,村庄的庄稼地、水井、祖坟地都是他们生命中影响巨大的部分。随着城市蚕食村庄进程的推进,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世间没有了他们熟悉的东西,他们忍受不了孤独。最忍受不了的是那些东西曾经为他们家族做出过巨大贡献。它们这一消失,以后谁还知道这一点呢。而且,它们消失后,就是他们这些老人的消失。他们消失之后,什么还能证明他们曾在世间活过呢。

走不到村庄,看不见庄稼,我总是若有所失,无心做事,即便在街市上或公园里走多久,心情都不会平静。

我总想明白,是什么东西叫我总是想走回村庄。终于渐渐明白,这是因为我是一个从村庄里走出来的人,村庄里有养育了我的父母、水井、庄稼和我们家族的祖坟。

由于城市的扩张,村庄和庄稼、土地的消失,由于我在城里呆得久了,我逐渐淡忘村庄。村庄里的农民们进城来卖菜时,我会感到村庄的影子好像在向我回头。但随着城市的扩大,农民们也很少进入市中心来了,我去菜市场时,天天只能见到那些熟悉的菜贩子。以前,常常还可以见到一些老农,甚至还可以见到一些小脚老婆婆进城来。

村庄里的年轻人总是盼望柏油路早日修进村庄,因为他们渴望城市生活。有时,我也会盼望柏油路早日修进村庄,那样,我骑车回家看父母兄弟会很方面。但我同时也有担心害怕。柏油路进了村,不久的将来,我们的村庄也就会被城市吞没。

我们的村庄处在城市所的盆地外,与城市隔着一道盆边── 一条有两三公里长、一两百米高的小山脉。城市盆地有一个缺口通向我们的村庄所在的狭长山沟。由于山脉阻隔,我们村庄一带环境宁静洁净,空气纯洁清新,政府看中了那里离城不太远,又自成一个纯洁环境,就与老拔云堂药业合资在那里建立一个药物工业园。城市在一步步向我们的村庄逼近。

父亲知道我忙于公务,人也体力变差了,没多少时间和精力回村庄里去看他了,而且他自己也讨厌进喧嚣肮脏冷酷的城里来,所以想尽办法帮我批到了一块宅基地。地就在老拔云堂药业园边,恰好处在城市和我们的村庄中间,到我工作的市中心和到我们村庄刚好差不多都是四五里路。

这样也好,我在那里盖一小院房子住着,既可以看到我们村庄的影子,嗅到我熟悉的稻麦花香,又离我上班的市中心不太远。我要回村庄看看父母不太远,父母来看看他们的孙子也不太远。

城里的人们也都喜欢到农家乐去玩。城市不断蚕食吞没村庄,城里人离村庄远了。说到底,城里人都是逐渐从村庄里走进城来的,他们都多少有些怀念村庄。要到农家乐去乐,去看庄稼、田野和村舍,走路去是不行了,骑车也逐渐不行了,不少人就开车去。汽车是属于都市的。坐汽车去村庄里,我是绝对乐不起来的,心理不会完全放松,汽车总提醒着人想到冷冷的柏油路,顺着柏油路想过去就想到了冷酷的尔虞我诈、充满竞争的城市,让人身在村庄里依然累得慌。

我喜欢走路或骑车到村庄里去,不通柏油路的村庄,起码要与喧嚣虚伪的城市隔着几公里土路。要有鸡群、瓦房、牛羊、田地、庄稼、野花和泥土的芬芳,总之得有能使我的身心彻底放松,使我的心情逐渐开朗起来的东西。

我喜欢见到“鸡鸣桑树巅,狗吠深巷中”、“小桥流水”、“坡上青青草”、“鸡栖于埘,牛羊下来”、“春江水暖鸭先知”、“鱼戏莲叶间”......吃着鸡鸭鱼肉,我无法想象出真实的美;读着唐诗宋词,我无法体会真实的美,我必须见到村庄的真实样子。

渴望在乡土路上往村庄走的时候,或者正在朝村庄走的时候,我会想,我真的很奇怪。多年以前是渴望走出村庄,渴望从那一条通往村庄的路上走进城来,并且为之刻苦奋斗了十六年。如今我是每天都希望有点时间顺着这条路去村庄走走。我从前讨厌的山林、田坝、庄稼、水牛、村狗、鸡婆和村路,如今看起来全都那么亲切。村庄里的人们脸上也常常挂着微笑,很幸福的样子,全不似我当初的想像。倒反是我一副怅然若失、忧心忡忡、世间最不幸的人的样子。是不是我错了,当初就不该从那条路上走进城来?我反复地问自己。

我离我走出来的村庄越来越远了,城市里没有我的亲人,我的亲人都在村庄里。我是单枪匹马杀入城来的。我战胜了很多城里人,上了他们大多难考上的大学,有一份比很多城里人实惠体面的工作。但是他们没有谁关心我,没人爱我,好像也没人把我看作自己人。从他们的眼光中,我看出他们仍然把我同这条路那头的村庄里的人看作一类,用一种看另类的眼光看我。

这条路那头村庄里的人看见我的时候却是显出一副敬慕和嫉妒的样子,他们是不会把我看作同类的,他们把我排除在村庄外。当我走到村庄里和庄稼地边的时候,他们总是会感到惊奇,不是用一种自己人的眼光而是用一种看外人的眼光看我。当我走进他们家或走到他们劳作的庄稼地边时,他们不会与我“把酒话桑麻”。所以,多数时候我只在村庄里、村路上走走就回城里的“宿舍了”。

我总是不习惯把城里的住处叫做“家”,我固执地叫它“宿舍”,“暂时住宿的地方”的意思。我内心情感深处已经深深刻下了我们在路那头村庄里的家──那一院瓦房,还有整个村庄及村庄周围的一切。这样,我虽然已在城里定居十多年了,但感觉还跟学生时代寄住在城里的学生宿舍一样,没有一种可以依靠和稳定的感觉。我知道我已无法回村庄定居,我死后也无法像我的祖先一样埋进村庄后山坡上的祖坟,无法融入村庄,而只能被送进城东的火化场,经受烈火焚烧,真的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其实火化场就在城东南效,处在村庄与城市中间,城里的人死后却不能回到几百米外的村庄埋葬。

我只能生活在有柏油路的城里,死后只能被送往通柏油路的火葬场。柏油是火炼出来的,天冷时就冷酷,天热时像熬柏油燥热。我喜欢城外的土路和村庄,天冷时可以给我温暖,天热时可以给我凉爽宁静。

但是让人心惊胆战的推土机和搅拌机总在轰隆隆地响,一夜之间,土路就会消失一节,柏油路就会向村庄逼进一段,村庄没来得及抖抖身子,就会一个个悄悄被埋到柏油和混凝土下。我看到又黑又粘的柏油,总会想到血淋淋的杀生场面。

一头为人类耕耘了一生土地的牛,倾刻间就被人们按倒,随着一把长长尖刀的深入,红红的血就一滴滴流尽,然后牛就被刮下肉送往人类口中,刮下皮踩在人类脚下。我总是有些心痛,有些心惊胆战,好像推土机推倒的不是村庄,压碎的不是土路,而是我的身体,好像按倒的不是牛,而是我,那长长的尖刀是捅入了我的心窝一样。

不知道我的村庄看着一天天逼近自己的城市、柏油路和推土机,会不会也像即将被宰的水牛一样,两股战战,心惊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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