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几乎整天都不会有饥饿的感觉了,甚至还常常感到肚子胀,没有食欲,听不到饥饿的声音、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声音了,反而觉得奇怪:为什么我童年时整天都有饥饿感,觉得整天饥饿得头晕眼花肚子痛,清口水长淌,白日黑夜,睡里梦里都清晰可闻肚子里饥饿的、咕噜咕噜声音?有时,就想刻意整天不吃一点东西,体验和回忆一下饥饿的感觉,再听听肚子里那种饥饿的、咕噜咕噜的声音。
小学时,整天饿得难受,听课时,肚子里咕噜咕噜,晚上睡着也是肚子咕噜咕噜,醒着时肚子里也是咕噜咕噜,半梦半醒时肚子里还是咕噜咕噜。肚子里的声音,咕噜咕噜的声音,饥饿的声音,可以说是童年时的记忆里我听得最多的声音,那样惊天动地,那样刻骨铭心,除了打雷的声音,大概就是肚子里的声音那样震耳欲聋,那样刻骨铭心,至今已经过去二十多年,在我脑子里还是那样清晰。
那时年幼,害怕雷声,又生活在山坡上的乡村里,四周山上都多密密麻麻的高大树木,所以打雷特别多。白天大人们外出干活,或者晚上大人们未归,只有我们兄弟几个小孩子待在家里。大雨一来,农家瓦房,就像一个大鼓或者大音箱,把雨声雷声无限放大。那唝隆唝隆的雷声,那轰隆轰隆的风雨敲打屋瓦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震耳欲聋,那样叫人心惊胆战。
除了这样的雨声雷声,曾经震惊过我的,叫我至今心有余悸的声音,就是肚子饥饿得生疼、咕噜咕噜的声音。那时,突然听到自己或者别人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响,是经常出现的事情,但是已经有了羞耻感的我们还是觉得为自己和别人害羞、难堪。
有时上课,我们不仅可以听到自己的肚子饥饿得咕噜咕噜叫,还可以听到别人的肚子饥饿得咕噜咕噜叫。
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们班一个叫做秀的女孩子,也是我们村里的人,由于家里兄弟姐妹有七八个,经常清汤寡水还吃不饱,黄皮寡瘦,所以在一天早上的第一节课堂上,她再次饿得肚子里震天动地、咕噜咕噜直响,继而昏厥。我们都同情她,但是,除了给她喝一杯水之外,我们和老师都无能为力,爱莫能助,我们也是经常饿着肚子。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由于大家包括老师都饿得黄皮寡瘦,肚子咕噜咕噜叫,常常有同学昏厥,大家都感到难受和一丝害羞(毕竟让别人听到自己肚子里咕噜咕噜直叫会叫人害羞),所以我现在回忆起来,还觉得阳光乌涂灰暗,事情当在青黄不接的温暖的春天,我却觉得寒冷。
秀清醒过来以后,继而在第二节课堂上受到了班上另外一个女生的指责。我们正在听课,突然那个女生大声惊叫惊哭,一问,她说是秀把她的一卷烙饼偷吃掉了,说是课间她把烙饼从书包里拿出来吃了一口,当时秀看见了,也只有秀知道她的书包里藏着一卷烙饼,而且秀的身上还有一股烙饼的味道。可怜的秀,一下子就被认出来了,因为那时很少有人能带得起食物到教室吃,谁吃了什么东西,身上的味道真的很浓。
后来,秀遭到了老师的狠狠批评,还遭到了同学们的白眼,老师还不辞辛劳地到她们家,把此事告诉了她父亲。秀又遭到了父亲的辱骂和捶打。
后来想来,老师和我们都犯了极大的错误,由于贫穷和饥饿,由于我们自己也饥饿得肚子经常咕噜咕噜难受,粮食金贵,在秀饿晕了后,我们不仅没有给她一口吃食,而且还侮辱了她的自尊。试想,一个十来岁的乡村女孩子,饿得死去活来,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偷吃了同学的一块烙饼,她是冒着多大的风险啊,那是丧失尊严的风险。如果事情发生在现在,这样的老师就不是一个好老师,这样一些同学就是没有爱心、冷酷无情的同学。
再说秀,饥饿竟然叫她甘冒遭人羞辱的风险,偷别人的一卷烙饼,多么可怜的女孩子,多么可悲的年代啊!我总觉得,女孩子自尊心特别强,宁肯受苦,省吃俭用,也不肯丢失尊严。
肚子饥饿的咕噜咕噜声,折磨得我们难受,口水长流,于是,我们就挖空心思,钻头觅缝,自己想法解决肚子问题。
青黄不接的春季,就偷生产队的蚕豆和麦子。不是常偷我们自己村的,而是偷邻村沙溪村的。我们村在半山腰,蚕豆田是水田,都在我们村下的山坳和河流坝塘边,麦田也大多在村子下边的山坳里,所以有个什么人在蚕豆田麦田边,站在村庄口就一目了然。即使匍匐前进,也掩藏不住自己。如果我们趁着去拔草或者做什么事情的机会偷,也很容易被发现。
邻村沙溪村与我们村隔着沙溪遥遥相望,其实也是在溪流对面的半山腰,所以他们村的田地也几乎都在沙溪边。他们村的在溪流北,我们村的在溪流南。应该说他们也可以站在院外院里,不时看一眼,就照看着整个田坝。不过,由于他们村离溪流边比较远,而且田埂高低不平,田埂上又多处长着芦苇,这就给了我们可乘之机。
蚕豆胖时,我们就猫着腰,或者以芦苇丛为掩护,匍匐着前进,涉过沙溪,到溪流对面、溪流边的田地里去,偷摘沙溪村的蚕豆;小麦胖时,我们就偷摘他们的麦穗。然后到山坡上捡拾柴火来烧吃。
其实,我们利用去上学或者放学回家,经过沙溪村田地边的机会,就可以顺手牵羊,偷摘他们的食物。我们村与沙溪村中间只隔着一座山包,一条溪流。小学校在他们村,我们既可以翻过山包去上学或者回家,也可以从沙溪边去来。那么多大大小小的学生每天经过他们村的田地边,防得了初一,防不了十五。沙溪村的蚕豆、小麦,因此从刚胖开始,到黄熟,每年都要被我们偷掉不少。
我们最高兴的是,因为刚割翻的蚕豆潮湿沉重,村村寨寨往往把蚕豆晾晒在地里,沙溪村也一样,把蚕豆割倒晒在地里,等到晒到干后才收回家。此时我们只要匍匐前进,遛到他们地里,抱起一大抱,再遛回我们村这边的山坡上或者山坳里,连柴火都不用去捡拾,直接把晒干的蚕豆秆叶点上火,就可以把蚕豆烧熟。如果是收小麦,他们就直接割下担回场院去晒,所以,得在麦穗黄熟时就偷摘,我们偷采了麦穗,还得漫山遍野去捡拾枯枝干柴来烧。
蚕豆秆和麦秸在火中烧得必必剥剥作响,豆粒和麦粒嘣嘣爆炸出来,溢出一缕缕香,我们肚子里咕噜咕噜的饥饿声马上就不见了。于是不顾火烫和豆粒麦粒滚烫,匆匆抢吃。
小学校校长杨老师家的园子比较挨近学校,园子既是菜园,又是果园,种植着蔬菜和果树。我们还曾经趁课间,杨老师在学校的时间,偷偷溜进他们家的菜园里,偷摘过他们家的可以生吃的蔬菜,比如白菜、洋花菜、萝卜、苤蓝,还偷摘他们家园里的果子,比如梨、桃子、柿子。杨老师是小学校的校长,学校就是用他们村的杨家宗庙改成。他自幼得了小儿麻痹,走路瘸着腿,歪歪倒倒的。我们背后戏谑他,称他杨歪歪。有时,我们正好溜进他们家的园子,正爬在树上偷摘果子,杨老师却回来了。唉,不是饥饿难当,不是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声音折磨得难受,谁敢去偷不苟言笑的、严肃的校长,可怜的杨老师家的果子啊!
我们有时会觉得很对不起沙溪村的人,我们在他们村的小学上学,而且有很多他们村的同学好友,我们还要偷他们的粮食,但是又一想,谁叫小学要在他们村里呢?我们都羡慕和嫉妒,小学就办在他们村里,可以不出村就读书,上学放学都不用走那么多路,而且可以让同学们都永远觉得好像欠他们情一样。
为了从捶打得很干净的麦秸垛、稻草垛里翻寻到一两穗麦粒谷粒,为了从捶打得同样很干净的蚕豆杆堆里找寻到几粒蚕豆,我们真的是煞费苦心,有时掏通或者掏倒了麦秸垛、稻草垛,那么突然下雨,一大垛麦秸或者稻草可能就通统焐成粪,无法再拿来喂牛和垫畜圈了,而牛是农家的重要一员,稻草麦秸对农家来说很有用、很金贵;有时把大人们堆好的蚕豆杆刨得散乱满晒场。
因为肚子里饥饿的咕噜咕噜声音折磨,我们一茬茬乡村孩子,付出了丢失一颗善良之心的代价,冒着被逮住、遭受狠狠抽打的危险,偷瓜偷豆,才成长起来。唉!不能怪我们,只能怪那个年代贫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