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继聪
鲁迅文学院学员
看电视，总能够看见男人给女人送花，大学毕业工作和生活在城里十多年了，也见到花市买花卖花的人都很多，时常还可以看见有人用三轮车拉着一车车的鲜花卖，早上在农贸市场门口卖，傍晚和晚上就在街边路边卖。买花送花，成了当今城市人特别是小青年生活的正常事情平常事情。
一车车的鲜花，满天星、勿忘我、各种颜色的玫瑰等等，都很便宜，几元钱，就能买到一大把。最便宜的时候，玫瑰每把只卖两圆钱，有二十朵。香水百合，粉红的、白色的、黄色的，十分好看，也只要两三圆钱，就能买到一大束。
就真的很羡慕现在的小青年，可以有那么多鲜花送人，也有那么多情人好友可以送花。但是，我对他们只看重洋人的情花玫瑰花，而不看重甚至根本不知道中华自己的地地道道情花感到很悲伤很遗憾。
想想我自己送过些什么花，给什么人送过花，却想不起来自己可曾给什么人送过玫瑰花，只想起两三件送花的事，却都不是送新鲜玫瑰花。
倒是曾经给人送过塑料花和绢花。
送塑料花，是给我大学时的一位女同学洁，一位楚雄老乡。如今想来，很为自己当时的土气落后感到尴尬。那是在入学的迎新生文艺晚会上，我认识了洁。刚刚由乡村进入城市，而且是省城，真的是举目无亲，准确地说，是举目无一个认识的人，我感到很陌生很无助，很希望能看见个认识的人。洁很大方，在文艺晚会上，被班主任点名表演节目，班主任让她自己邀请搭档，接着顺嘴说了一句：“哦，你是楚雄人，余继聪也是楚雄人，你想不想邀请他一起表演节目？”班主任看了看我，我脸一下子红到了脖颈骨。洁已经从看台上下到了表演场中，热情地看着我，反复邀请我。我畏缩嗫嚅了很久，不敢走下去。我那时纯粹还是个土头土脑的乡下小伙子，虽然十九岁了，一下子到了陌生的昆明，接触陌生的老师和同学，始终胆小，而且老实说我什么文艺节目也不会表演，从来就没有上过台，所以畏葸不前。跟洁进一步交好的机会就这么错过了，洁邀请了另外的同学。
但是，我却很感激洁，我刚刚进入城市，到了陌生的昆明，毕竟只有洁这么深情地关注和邀请过我，从此以后，基本上没有哪个同学这么关注过我。
很快到了中秋节，我知道这是万家团圆的节日，但是，我的亲人们远在家乡，正在忙碌着收割稻谷，我跟谁团圆呢？想想，在陌生的昆明，也只有洁算个家乡人了，姑且算作亲人吧，就想去看看她，跟他说说话。同宿舍的男生也让我去看看她。于是我就打算去了。但是中秋节当天，班上组织了中秋晚会，班主任带着我们到翠湖公园游园取乐。大家都很陌生，又思念家乡，就很快不欢而散。
第二天，我就带上学校发给我的几个月饼，又买了几个，准备去看洁。我知道中秋节一过，送月饼吃月饼都显得土气落后了，还是买了，图企个团圆的意思。同宿舍的同学可能是为了捉弄我，怂恿我还得给洁买一束花。那时，师范大学附近还不见有卖鲜花的，或者有，而我们初到昆明，人生地不熟，找不到卖鲜花的地方。
我于是就到商店里去找，当然，商店里只有卖塑料花和绢花的，找了几家商店，绢花都不太好，而且比塑料花贵，我一个乡村子弟，一个月的费用只有六十圆，得考虑经济承受力，于是买了几束塑料花。我觉得塑料花色彩艳丽好看，而且可以存放的时间久，绢花容易坏，鲜花更容易枯萎。
我就羞涩胆怯地去找洁了，心口砰砰直跳。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去找一个女孩子，对她表达感情，虽然不是爱情，到底有些提心吊胆。洁住在女生公寓，男生不得入内。我请值班室的女师傅打开麦克风，对着洁的宿舍喊洁下楼一趟，说有楚雄老乡找。
等着洁下楼的过程中，我紧紧抱着那一把塑料花，由于羞涩，我用一张报纸裹着它。我真的很紧张，紧张得浑身颤抖，几乎要动摇意志，拔脚跑掉。好不容易等到洁下楼来，我紧张得话都说不清楚，腿一直在颤抖，嘴唇也在抖，含含糊糊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然后胡乱地把塑料花和过时的月饼望她手里一塞，我就跑掉了。后来，我听去过洁宿舍的男同学说，洁把我的塑料花和月饼都扔进垃圾桶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估计极其有可能。一个城市女孩，她怎么会希罕我的塑料花和过时月饼呢！
而我们乡村人，我们老家的乡亲们，买个什么东西，往往要考虑牢不牢实，经不经用，我买塑料花，考虑的正是这一点。至于月饼，因为价格对于我们乡下人来说往往很昂贵，所以，中秋节以前和中秋节当天，很少有人家舍得买月饼吃。往往是到中秋节过后一两天，月饼价格大大降低，才赶快去买几个来尝尝味道。我自己家，则几乎年年如此。七八角钱一个的大红荞饼，到中秋节过后，往往只用花一两角钱就能买到。其他的小月饼，云腿的、玫瑰的、花生的、五仁的、椰蓉的，每个也都不超过一两角钱。当然，如此价格，乡村人家还是不舍得多买，只是买几个来给小孩老人尝尝鲜。有钱人家赶个新鲜，在中秋节前吃月饼，价格贵点，我们乡下人家、穷人家在中秋节后吃点降价月饼，各得其宜。
城里人，哪里能理解我们乡下人的艰难呢，何况是一位女孩子！至于现在，则中秋节一过去，商店里就根本不见月饼的影子，根本不兴卖节前卖剩下的月饼了。我看见，很多卖月饼的店里，到中秋节深夜，都还有很多月饼没有卖出去，我有时就纳闷，那么多月饼，怎么第二天都不见了呢。这不仅对月饼店不利，对我们乡下人家也不利。
送绢花，是给我高中的一位女同学郦，不过是在大学毕业工作以后。
高中时代，由于初次进入小城读书，班上很少有农村学生，我心理严重自卑，性格自闭，从来不主动交朋友，生怕别人看不起我，奚落我，不理我，所以朋友不多。女生中，我几乎只是敢跟坐在我前面一排的郦说话。郦很开朗大方，为人豪爽，经常跟我聊天，完全没有看不起我，嫌弃我是乡村子弟的意思。高中毕业前，她还曾经到过我们村里玩。她给过我多少快乐开心啊！我真的很喜欢她。多年以后，她穿着美丽的裙子走在我们的庄稼地边、田埂上、小河边的身影还常常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也真怪，那一天，蝴蝶和蜜蜂也好像很喜欢郦，知道郦的美丽和我心里的快乐幸福，那么多蝴蝶蜜蜂总在郦裙子前、脚前的草茎间飞舞。
但是，我是一个乡村小伙子，那么羞怯，心里对她的喜欢，怎么对她讲呢？
郦当年考上了大学，我没有考上，补习了一年。
一年以后，在省城昆明，我又见到了郦。我是多么高兴啊！现在，我是一个大学生了，以后也是一个城里人了，我跟郦平等了，对她的感激和喜爱，也可以讲出来了。郦也曾经多次主动到师范大学来找我，傍晚，就让我送她回学校，送出校外后，比如到了莲花池畔，她都要勾着我的胳臂，或者搂着我的腰。我是一个乡下小伙子，哪里见过这样的事情啊？于是，她一伸过手，我往往马上就躲开了。不注意时，她又挽起了我的胳臂，或者拉起我的手，我羞红了脸，好像被蜂蛰一般，马上甩开了她的手。如此多次后，我们都很尴尬。
不久以后，她就没来找我了。我偶尔去看她，她也不理我。大学毕业以后，我知道自己已经成为正式的城里人了，而且人也成熟多了，胆子大了很多，就想重新续起我一直恋恋不忘的这一份跟郦的感情。
于是，有一天，我鼓起勇气，买了一束很漂亮的很贵的绢花，不过，我一向的羞涩心理并没有改变，我把这束绢花严严实实装进一个包里，去到郦工作的单位找她。郦把我让进她的宿舍，我还是心口砰砰直跳，照样浑身颤抖，嘴唇也颤抖，语无伦次，匆匆放下花，就走了。之后，我很长时间不敢再去找她。后来再去，她已经有了男朋友了。
当时，楚雄城里已经到处卖鲜花了，很便宜，而我还是追求一个花要长久，不要枯萎凋谢的标准，所以照样买了已经很少有小伙子给姑娘送的、早已经过时的绢花。
我那时做的都是过时的事情，送的都是过时的花束。
真正给女孩子送鲜花，是给妻子送，也不是送玫瑰花，而是送了几茎水莲花或者说荷花。由于种种原因和机缘巧合，我从自己工作的州府楚雄下到下边的一个县去结识了妻子。小县城很落后，当时，楚雄已经满街边多有人卖鲜花，红玫瑰、黄玫瑰、香水百合都很多，都很便宜，但是小县城还根本没有鲜花店，满街找不见卖花的人。但是小城被广大乡村和庄稼地包围，四周多荷田莲池，所以县城里多有小孩或者妇女在卖荷花。我真是很失望又很高兴。
我已经当了四年教师，教学过很多有关荷、莲、藕的诗词文章，知道“莲”与“怜”同音，就是“爱”的意思，古诗文中多“采莲曲”“采莲”之说，其实都是爱情诗文或者表达爱慕的意思。至于“藕”当然与“偶”同音，有“配偶”的意思，所以有“藕断丝连”之说，当然说的还是爱情思恋。我知道，可以这么说，莲花、荷花才是我们中华民族自己的情花呢。
于是，我给妻子送了几茎莲花。在现在的小青年看来，我没有给妻子送红玫瑰，就是老土，就是落后过时，一点都不浪漫现代。
确实，如今，还有多少人真正知道荷花或者说莲花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的情花，而且，其实它远远比西方舶来的情花玫瑰花还要浪漫，还要更加有文化底蕴呢？
玫瑰花热情大胆，莲花淡雅含蓄，我还是比较喜欢含蓄的爱情，喜欢含蓄的水莲花，喜欢写莲花来表达含蓄爱情的中国古典诗句，比如汉代乐府民歌中的“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比如南朝乐府民歌《西洲曲》中的“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比如唐代人李商隐《暮秋独游江曲》中的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