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继聪：乡间芦苇

芦苇，是我很喜欢的一种野生植物。喜欢它，是因为它比较像草，透出草的温柔美丽，又比较像竹子，卓尔不群，能够从草类里孤高傲然而出。喜欢它，是因为它的水灵、水性和水韵，像温柔可爱的小女子，像水乡江南的清纯小女子，默默生长于山脉重重、溪涧众多的楚雄。

每一年，总是有两个季节，叫我容易关注芦苇，一个是春天，一个是秋天。春天，修长肥嫩茁壮的苇芽，透出强大的春天气息，透出蓬勃的朝气。干旱的春季，因为有了众多的芦苇啪啪地发芽，湿露露水淋淋地生长，山野、溪涧边、田埂上显得有些湿润和水汽。楚雄的春天，向来是干旱的，因为野生着众多的芦苇，野生着众多的鸡爪花和金银花，而显得湿润，显得生机勃勃。芦苇发芽，伸开它们的修长衣袖摇曳，鸡爪花和金银花，倾吐出它们嘴巴舌头上的水气，楚雄才不显得干旱。晚秋，田埂上，溪流坝塘边的芦花，一片片开放，洁白轻盈，纯洁无瑕，浪漫美丽。看一会儿雪白的芦花，就能够涤净逐渐蒙尘的心灵，看一会儿雪白的芦花，就能够滋润濡湿干渴的心灵。

春天，芦苇发芽，芦芽飘香，各种野鸟在芦苇丛中欢歌。特别是麻雀们，一忽儿噗噜噜一声从芦苇丛中四散飞起，像芦苇丛中有巨大花朵绽开，一忽儿又噗噜噜一声飞拢，落在一片苇丛里，像一朵巨大的花苞合拢花瓣。美丽的戴胜鸟、翠鸟、杜鹃鸟、布谷鸟，都喜欢在芦苇丛中出没和歌舞。

芦苇最可敬的时候，是春天。此时正是“蒌蒿满地芦芽短”的春天，天气异常干旱，楚雄异常干旱，但是芦苇却照样在溪涧河流边、山野田埂上执着、坚强、乐观地钻出来了。芦苇，在山野田坝里溪涧河流边一站起来，像一个个亭亭玉立的山女子，秀秀气气、婀婀娜娜，风姿绰约，天空就显得温柔湿润了，就显得阴柔女性了，就显得极其美丽了。

芦苇最美丽的时候，不是春天，是深秋，芦花开的时候。经过整整一个雨季的雨水荡涤，云南秋天的天空，显得纤尘不染、纯洁无瑕，醉人心魄。醉人的天空下，芦花如雪，一条条溪流边、一片片沼泽边、一个个坝塘边，都亭亭玉立着洁白的芦花。

童年的那些芦苇，长满了乡间的田埂，也长满了溪流小河边，甚至长满了一座座古墓坟头。那时候，我学习很笨。虽然读中学时候我显示出数学才华，立体几何、解析几何都学得可以与数学老师较真，但是童年时候，我数学很差。其他很多同学，数学也都很差，不会数数。那时，大概我们乡间人大都不会数数，扁担大的字都认不得一个，或者说扁担放倒了都不知道是几。

乡村小学的那些民办教师们，那些像乡间芦苇一样平凡的人，很有智慧，教我们就地取材，用遍布乡间的芦苇秆来数数，学习算术。他们要求我们折来芦苇秆，放在自己的书包里、文具盒里或者书桌里，到了上数学课，就把这些芦苇小棒拿出来，一根根数数。老师站在讲台上，同样是握着一把芦苇秆小棒，在示范数数。讲台上讲台下都啪啪啪响成一片数小棒的声音，一节节枯燥疲惫的数学课，被乡村小学的这些民办教师和我们这些乡村少年上得有声、有色、有香味、有形状。秋天的芦苇秆，是微微金黄的，也是透着浓浓的芦苇香的。一根根的芦苇秆小棒，就像一根根的小小木头，让我们想到乡间盖新房时候竖起来的柱子，搭上去的各种横梁。大人们用木头在乡间村子里建盖瓦房，我们小孩，则在低矮的乡间瓦房教室里，用芦苇秆小棒搭建心中的数学屋架。平凡的乡间芦苇，对乡间人学习数学贡献巨大，对一辈辈乡间人的生活和一生影响巨大。

我童年时的楚雄，我童年时的老家乡野里，芦苇遍布，真的是蒹葭苍苍，一串串、一群群的野鸟，在芦苇丛中飞来飞去，筑巢做窝，快乐繁衍，天天开心唱歌嬉戏。后来我读到《诗经》里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这几句诗，真的是很兴奋欣喜，因为这首诗叫我回忆起了我童年的楚雄乡间、老家乡间。

我们小学在山坡上，外面尽是山田，田埂上尽是高高的芦苇。在教室里上着课，我们就可以看见芦苇在田埂上成长，在风中摇曳，就可以看见野鸟们在芦苇丛中起起落落，就可以听见芦苇在风中喀喀喀拔节、在风中呼啦啦摇曳唱歌的声音。课间，我们会像一只只小野鸟一样，飞跑出教室，很快就可以跑到田埂上，折来一把芦苇秆，一截截折成小棒。

到现在，我还是依然喜欢去乡野里，静静地走走，静静地伫立，看春天的芦苇莽莽苍苍，看秋天的芦花飘飘荡荡。春天的纤纤芦苇叶子，像女孩子温柔湿润修长的手臂，在春风里绵绵摇曳，在我皱纹密布的心上轻轻飘摇，柔柔抚慰，不一会儿，我心上的皱纹就消失了。秋天的芦花，轻飘飘的，像一缕缕一块块轻纱，在我皱纹密布的心上轻轻飘摇擦拭，柔柔抚慰滋润，不一会儿，我心上的皱纹就消失了。

童年，芦苇发芽的时候，空气很鲜嫩，叶子很鲜嫩，外婆总喜欢采摘鲜嫩的芦苇芽、野荠菜，拿回来，放进糯米饭里，放进大石碓里，舂芦芽野菜糍粑给我们吃。那时候我们渴望吃香露露的糯米饭，更渴望吃香露露的糍粑。外婆总会想到办法，让我们的这种享受能够达到极致。她总是爱在春天，采摘鲜嫩的芦苇芽，还有鲜嫩嫩的野荠菜，拿来舂进糍粑里。这样，既让我们尝到了春天的鲜味，尝到了春天的美食，又让我们没有了糍粑太粘手的的烦恼。

外婆是编织席子、编织草鞋的高手，她喜欢修长柔绵的芦苇叶，喜欢用芦苇叶来编织苇席，编织草鞋。我喜欢跟着外婆，去溪流沼泽边，采摘芦苇叶，喜欢与外婆一起，编织苇席。苇席柔滑细腻，编织苇席，是一种享受，看外婆幸福的编织苇席，更是一种享受。闷热的夏天，我喜欢躺在外婆编织的芦苇席上睡，凉爽舒适，一夜香甜。如今，看见生机勃勃的芦苇，我就会想起像我一样爱着芦苇的外婆，想起外婆舂芦苇芽糍粑给我们吃的美好时光。

　其实，我们那时候吃热了，上火感冒，都喜欢去溪流沟渠边，采摘芦芽，或者采挖芦根，去山野里采摘金银花，配在一起，用来熬水喝，清热解毒，润肺养肺，祛痰镇咳，治疗感冒牙疼胸闷咳嗽，效果很好。

我至今感恩芦苇。没有芦苇，我可能无法战胜一次次的感冒。没有芦苇，我们一辈辈的乡间生命，可能无法健康长大。没有美丽的芦苇，我可能没法度过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在乡间孤独寂寞苍白生长的时光，可能就没法培养起审美能力。

温柔美丽的乡间芦苇，性子水一样绵绵的芦苇，陪我度过了十九年孤寂而又美好时光，我从一个乡村小孩，成长为了一个乡村大小伙子，然后进了城，越走越远，从此很少回乡。但是，每每经过乡野，每每看见一茎茎一丛丛芦苇，我总是很激动，很兴奋，很高兴，像回到了童年，像回到了家乡。我总是常常想起那些在乡间溪涧河流边、在山谷深箐里默默看芦芽芦苇芦花的孤寂美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