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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继聪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0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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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继聪:乡土味道

我现在偏爱土土的东西,偏爱泥土的味道,很多年以前,我却是相当讨厌土气的东西,觉得一切土里土气的东西都是那么讨厌。

首先就是泥土、泥土的味道。我出生在乡村,可能是由于祖祖辈辈已经在村庄里生活得太久的缘故,在泥土里生,在泥土里长,在泥土里睡得太久,日久生情,生出的不仅有眷恋,还有讨厌。由于对泥土太熟悉了,没有了新鲜感,没有了激情,没有了珍惜这种缘分之情,所以倒反滋生出极其强烈的讨厌。

亦如我讨厌我的母亲和乡亲。我不是很强烈地讨厌我的父亲,因为他经常不在家,有时一离开就几个月不回家,我对父亲就有新鲜感。他回来时往往给我们带回点乡村人罕见的城市物件,比如皮鞋、皮帽子、旧玩具等等,看得出来很多的是军营领导家淘汰清扫出来的东西,比如小孩子的旧衣服、旧皮鞋、旧布鞋、旧帽子,丢了觉得可惜,所以给父亲拿回村里来。父亲心灵手巧,在部队里很得领导喜爱。我对父亲就有激情,就有爱。

虽然说是旧的,不合身,人家不要了,可是在我们乡下人眼里几乎还是很新的,料子那么好,色彩那么鲜艳,五颜六色,我们哪里见过。我想母亲的感觉肯定也跟我们一样,她也象我们一样几乎从来没有进过城。我们那时的乡下孩子,穿的几乎都是蓝色的涤卡中山装。

父亲每次从城里带回的这些东西,总是对我们的视觉和心理造成强大冲击,一方面暂时满足了我们的好奇心、对村庄外面、山外边的世界和对城市的向往之情,一方面对我们无知的心灵造成极大的伤害。我们明白了,城市的孩子、村庄外的人过着比我们好得多的生活,在我们当时幼小的心灵里不啻就是神仙一般的生活,而我们过的是多么凄惨的日子。父亲第一次带城市的这些东西回来之前,我们过着满足、开心的日子。他和他带回来的这些东西,破坏了我们的心理平衡和满足。我们多少有点恨父亲。

我们既盼望父亲回家,盼望他带回这些东西来给我们,又害怕他回家,害怕他把痛苦、自卑带回来给我们。我们既羡慕城里人,梦想着能够过上他们那样的生活,又嫉妒甚至痛恨憎恶他们。

我嫉妒他们可以不住泥土经常会掉下来,掉到床上,甚至掉到菜碗里的瓦房,却可以住高大敞亮的洋房,一出门就走上了水泥路或者柏油路。生活在城市里,脚几乎不用沾泥土泥浆。那时,我家里极其贫穷,我们只有一双经常是豁口露着脚趾头的布鞋穿。布鞋是母亲缝的,往往要等到过年,拮据的母亲才为难地给我们三兄弟中的一两位赶缝出来。家里太穷,过年时,也无法给我们兄弟都缝,母亲肯定很为此惭愧和心疼。没有换洗的鞋子,雨季,我常常为鞋子头痛。经常要冒雨翻过几个山头去上学,没有雨鞋和雨伞,只有容易受潮的布鞋和遮不住多少风雨的蔑帽斗笠。踩在泥水里去学校,只有焐着水淋淋、敷满稀泥巴的湿鞋子听课。雨季,天天下雨,偶尔出一下阳光,也很难晒干鞋子。

我们就常常舍不得穿布鞋,雨水天去上学或者放学回家,往往把布鞋脱下来提着,挨近房子再在泥水里涮洗干净穿上。我是那么讨厌雨季,害怕雨季到来。这一点与我的乡亲们、地道的农民们很不同。我常常为脚趾头常常露在早已破烂豁口的鞋子外面而难堪。

冬天,踩着厚厚的白霜去上学,脚趾头冻得木木的,几乎毫无知觉,要到吃午饭前后、临近放学前,我的脚趾头才逐渐苏醒过来。我是那么盼望那乌突突的、暖气微弱的阳光早点照到我们的操场上,常常眼巴巴看着它从大树梢上一点点慢腾腾走下来,终于走上了屋顶,然后慢腾腾走到了半墙,走下墙脚,终于落脚在教室外的小操场上。我皱缩着身体,皱缩着心,盼望着负责敲钟的瘸腿老校长赶紧歪歪着身子走向操场边的那棵大苦楝树,敲响上边吊着的那半个废旧钢轮,宣布放学啊。

冬天,洗了鞋子和衣服,很难晒干,我们不是穿着还潮湿的单衣去上课,就是经常穿得很脏。我们很淘气,经常到山坡上梭坡坡玩,又生活在泥土世界的乡村里,衣服经常容易粘满泥土灰尘。但是没有衣服换洗。

这样的烦恼,我当时以为城里的孩子绝对不会有。

坐在倾斜昏暗的瓦房——一间由破庙改造成的教室里,我常常想象,城市的孩子们坐在宽敞的洋房教室里,点着明晃晃的灯,穿着厚厚的棉衣和皮鞋,戴着棉帽,不用害怕厚厚的白霜彻骨的寒气,不用盼望着那脚步总是很慢的阳光早点爬上我们那个小操场的边沿。冬季的早上甚至下午,一下课,我们就得象小兔子一般,迈动着冻得木登登的脚,踉跄着飞向小操场的边沿,挤占有利位置,争抢那总是很微弱的、叫人稀罕叫人怨的阳光。

我讨厌透了泥土和泥土上的村庄,讨厌透了这一个到处都是泥土、都是泥土味道的乡村世界,多少个夜晚辗转反侧,多少个白天,木木地看着这个泥土宽广无边、厚得也无边的乡村世界,恨恨着要逃出她的臂膀束缚,冲进城去。我当时没有思考过,冷酷的城市是否高兴接受我。

我痛恨我们的村庄,常常想,它为什么不倒,盼望来一场大地震,或者大台风,我们的村庄就倒了,也许就可以盖洋房了,我们的村庄就也家家的房子高大、宽敞、明亮,也不带任何一丝泥土味道,也有水泥马路、柏油路。

我是那么样羡慕城里有柏油马路街道,而我们的村庄里只有泥土。春天,我们的村路被牛马牲口踩踏起陷齐鞋子口的尘土,布鞋上总是敷满泥土灰尘。雨季,村路上泥坑水洼很多,总是浸湿鞋子,把鞋子和裤脚溅满泥浆。

常常一身泥土灰尘,一身泥土味道,一身庄稼味道,也许身上还常常粘了几朵菜花,这就是我的身份证。我那时对这样的身份证恨之入骨。但是,它总是象鬼影子一样,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我是那样强烈地讨厌泥土、庄稼地、水田,讨厌稻谷、小麦、蚕豆、油菜,讨厌村庄、瓦房。

我甚至很讨厌我的母亲。我为自己的这种大逆不道的感情而痛苦。她整天忙于农事,盘庄稼,盘菜地,磨家务,照顾公婆和我们,早出晚归,早起晚睡,而我竟然喜欢经常不在家的父亲,厌恶朝夕相处、忙里忙外、万分辛苦的母亲。万分讨厌母亲,只因为她也象我们一样,整天只能和泥土打交道,一双手,只能整天在泥土里刨,和我们一样,经常一身土,满身泥,满面汗水和灰尘,皮肤黑黄,黄皮寡瘦,怎么使劲洗,也洗不掉皮肤上的泥土黄,泥土就象浸入了我们和她的骨髓血液一样。我们不能象父亲一样可以进城,可以和城里人一样生活,脸上干净,身上无灰,鞋子上无泥土。父亲皮肤象城里人一样白皙,而母亲和我们一样黑黄。她从来没有用过任何化妆品,父亲大概也从来没有给她买过,母亲大概只是姑娘时代用过雪花膏。她不仅不能带我们进城,而且不能给我们城里孩子可以从母亲那里得到的东西,只能给我们担回粮食,背回柴草,拿回蔬菜。稻谷、大米、青包麦、干包麦、豆子、辣椒、茄子、红薯、苦苦的毛桃子、小小的野黄瓜等等,翻来覆去,可怜的母亲只会给我们带回这些单调的东西。我们总希望哪一天,她回家时能够从她的褂子里抖落出点新奇稀罕的东西,可是她从来没有叫我们如愿过。可怜的母亲肯定也想带我们进城,也想给我们花花绿绿的东西,可是她不能。她也肯定为此难过,虽然她忙得几乎没有空暇思考。

每天回到家,她就只会默默地给我们做点简单的饭菜。我们想,城里的孩子放学回到家,母亲能给他们端出香喷喷的饭菜,还会有肉。而我们回到家,母亲还常常在地里忙活,匆忙回到家,也只能给我们做青白苦菜;熬至夜深,也无非就是能给我们做一双土头土脑的塑料底布鞋。我对母亲多少有点象对我自己一样的看不起。我是那样的不愿意穿、讨厌穿母亲缝的这种土里土气、土头土脑的塑料底布鞋,常常在心里刻意夸大母亲的针脚太大,手法太笨,缝得歪歪斜斜太难看。觉得穿这样的鞋子,就象亮出一张乡下人的身份证,让城里人看不起。

我讨厌这个“村”字,讨厌这个“乡”字,害怕填各种各样的表格,极其痛恨设计出各种各样表格来折磨我们乡下人的自尊心的人。一见到表格,我心里就轰地一下又想起了我那土里土气、土头土脑的母亲,和我那一个泥土宽广无边、深不见底的乡村老家。我是多么想彻底忘掉他们啊!

我冲进了城,可是,他们——这些泥土味道浓厚的人和事物,还要站在我的身后,来叫人家看不起我。每当填表格的时候,我总是无地自容,对这个“乡”字、这个“村”字恨得要死。一填到家庭住址一栏,填到乡镇,我的自信心就彻底消失了,痛苦得几乎不想往下填、往下看,提着的笔就象千斤重,暂时忘记的自卑又找到了我。填到“村”字时,我经常是无地自容。乡上还有机关和干部,而村里只有农民。我以为,在城里人心里,“村”字就等于泥土。我讨厌肮脏的泥土。因此,我想逃离开泥土和乡村,又几乎不愿意到城里读书。

高中时,有一个叫李莎的同学,她父亲是我们的乡长,她穿着很时髦,长得比城里的很多女生漂亮,在填表格时,填的和我一样是永安乡,而且她也不讳言是永安乡人,还和我认了老乡。这可把我高兴死了,以为可以叫城里人明白“乡”不一定等于“土”和“农民”的意思。继而又很悲哀,因为她只用填到乡,而我要填到“村”。我对这个“村”字,对我们那个小村庄简直恨透了。我好不容易考取城里的初中和高中,还是不能摆脱它,和它的泥土气,它们还要跟着我来到城里,叫城里人看不起我。

每次母亲托进城的村里人给我捎钱和东西来,总是带来一身泥土,一身泥土味道。我几乎不愿回到那个小村庄,一回去,也要带进城一身泥土,一身泥土味道,还有母亲塞给我的土瓜、豆子,包在油布里的腌菜咸菜,总之是些土里土气的东西和包袱,叫城市同学看不起我。城市和乡镇干部家庭的同学回家,带咸菜也是用很好看的罐头瓶装着。

我多想也用罐头瓶带咸菜啊!后来,母亲就经常搭讪着去讨好村里一个堂伯母,因为她家城里有亲戚,城里亲戚到村里来走亲戚,常给她家送罐头食品。她一高兴,母亲就能从她那里讨要到一两个罐头瓶。母亲为了满足我这一小点虚荣心,费尽心思。

现在,我已经彻底摆脱泥土、彻底远离村庄和我的母亲十多年了,我的讨厌之情早已经烟消云散,而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泥土、乡土、村庄和我的母亲有了越来越强烈的怀念、眷恋。

虽然仍然不爱走稀泥巴路,却爱走乡村土路,晴朗的天,晚饭后我总是喜欢朝村庄、土路和庄稼地最近方向的城郊走。踩在松软的泥土路上,整个乡村以她的柔和、滋润、恬静、温存搂抱着疲惫的我。粘满鞋底的泥巴,忽然落在鞋面上的草叶豆花,叫我回到家都兴奋难抑。

当初叫我羡慕了那么多年的柏油路,现在我看着那么异常扎眼,觉得踩在上面又粘又脏,热天烫,冷天凉;而我们的乡村泥土路,冬暖夏凉,干净清爽。

泥墙瓦房,现在觉得那么亲切,冬暖夏凉,色彩柔和,与乡村大世界和谐,住着心静。庄稼、山脉、河流,总能够洗净我心里的浮躁虚伪和悲观绝望,叫我忘记红尘俗事、世态炎凉。

喜欢吃透着泥土味道的东西,红薯、老南瓜、豆子,鸡要土鸡,肉要腊肉。总觉得,城里的饭馆酒店的大小师傅们的味觉可能是出了问题,做的饭菜总是一样都不合我的胃口。开初,我以为是城里的自来水不如我们乡下的泉水,使一切好菜都变了味道的缘故。我打开水龙头就恶心,不喜欢城里这种没有甜甜的清新的泥土味道,不喜欢只有呛人的、辣搅搅的漂白粉味道的自来水,喜欢喝乡野那种土土的、透着泥土味道、岩石味道、青草味道、甚至小虫子味道的泉水,不用烧开,就那么随便趴在山崖山箐边,俯下身咕咚咚喝满一肚子,马上爽透骨髓。但是后来我终于弄明白,还不只是水的缘故,城里吃的蔬菜、水果、鸡鸭鱼肉都是“洋”的,而不是土的,失去了原汁原味,可能就是失掉了泥土的味道。

我弄了两个可以装五十公斤的塑料桶,每年都让父亲给我弄一桶蜂蜜、一桶菜子油,城里买不到土土的、味道纯正的蜂蜜和菜子油。每次回老家,我都要用摩托车拉回城里两大桶老家的山泉水,每一桶五十公斤,留着慢慢吃。

泥土的味道、乡土的味道,在我心里如今已经成为纯真、纯正、原汁原味、亲情乡情的象征。我喜欢泥土的味道、乡土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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