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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继聪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0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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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继聪:城市牛哞

日薄西山时,我与一车水牛同时进城。我坐在一辆窄小、拥挤不堪的客车里,牛也被关在另一辆窄小拥挤的汽车里。

牛一律头向车外,为了减少它们所占的空间,把它们塞进汽车的人让它们一律头朝向汽车外,头上绑缚了粗壮的绳子,被拴在横七竖八的大杠上,是害怕它们越车逃跑。我猜测,它们的脚上一定也绑缚了粗壮的绳子。

我乘坐的客车,是一辆鱼尾克汽车,车身非常小,比起原来很大、很笨重的老式车扬州亚星等,时速提高了,载客量却没减少几个。但是,我坐在这样的车子里,却觉得自己不像是一个人,更像一个罪犯,或者不如说,更像与我一同进城的那一车牛。

车里的过道被改造得比老式车狭窄得多了,而且配备了一排活动座位,平时可以翻收起来,等到两边的乘客坐好后,放下这些座位,就又可以坐一列乘客。这样,乘客就像一些馒头,被紧紧地塞进车里,吸着人家呼出的臭气甚至人家放的屁,呼着自己的口臭气,也放着自己的屁。每次乘坐这样的车子,我总是胸口憋闷难受,甚至呕吐,担心自己憋闷而死,第二天还像害大病的样子,数天后才能痊愈。可是痊愈后经过车子附近时还会反胃,心有余悸。

老实说,如果不是为了赶时间,我倒愿意乘坐宽敞舒适的老式客车,虽然慢,但是不像是被塞进牢笼里。甚至我还愿意步行,像我的乡亲——这一车水牛一样步行。我们都是些乡村生命,习惯了步行,习惯了宽敞,习惯了新鲜空气。

现在,我们都失去了宽大、舒畅的空间和自由,还失去了充足的、新鲜的空气。

由于坐的姿势不对,或者是由于坐得久了,路途遥远,颠簸不定,我觉得浑身不舒服,需要不时调整坐姿,但是太局促拥挤,我一动,落坐时有时就压住了邻座人的衣襟。我十分过意不去,就不敢随意调整、频繁调整坐姿。我甚至不敢放屁,担心大家呼吸着我的臭屁,真的对不起大家,但是由于车子颠簸不定,我发觉坐车很容易气胀,肚子总气鼓食胀。我很难憋得住,但是我暗自骂自己的肚子不争气,甚至暗怨自己平时不好好锻炼身体,现在憋不住一个个屁,让大家闻我的臭屁,真是对不起同车的人,大家同车,行走在这十分难走的红土高原山路上,把命运交给司机和老天爷做赌注,一同经历生死考验,也算是同志或者战友了,我却要叫他们呼吸我的臭屁。

我在我们乡村走路,或者坐在路边、田间地头、山坡上,都不用担心影响别人,都可以舒展开胳臂和腿脚,想放屁就放屁,甚至想大吼一声也可以。

那一车水牛——我的老乡们,在我们乡下的时候,生活得也肯定比较安逸,住宿得也肯定同样宽敞。它们或者悠然地行走在山路上,或者闲适地在明媚的阳光中、山坡上啃草,或者慵懒地卧在夕阳里反刍,或者也会紧张地在庄稼地里忙碌,但是一切都是宽敞的,心情是开朗的,愉快的。

虽然牛不是自己掉头向着车外,但是车主或者买卖牛的人把它们这样五花大绑在车上,却让这车牛无意之中最后一次看见了它们熟悉的乡村,虽然汽车可能已经跑出了很多县,看见的早已经不是它们的家乡,广义地说,也可以算是它们的家乡,因为公路的两边有它们熟悉的山林、河流和庄稼地。庄稼地里,金黄的油菜花开得正盛,碧绿的小麦正在抽穗,扬花,灌浆。河边的杨柳已经垂下满头柔顺的秀发,一串串如小蝴蝶一般,在温柔的春风里温柔飘摇。明丽的夕阳金子一般斜铺在大地上,山峦、树木、村庄、瓦房、炊烟,一片片的金黄,金子一般美丽。

牛们一律沮丧地看着这样的乡村世界,两个小时后,它们就要到达一个特大城市,陌生的城市,这叫它们惊恐。不是让它们到那里去享福,而是有很多人明天等着吃它们的肉,也许今天晚上它们就会被宰掉。

我也看着车窗外,两个小时后,我也将到达那个特大城市,去寻找我的生路,经受这个大城市里的“杀手”们的挑战,与他们较量,为了争一口饭吃,也为了朋友亲人们说的更好的发展。我不明白,这特大城市,比起我和这群牛熟悉的、我们的家乡乡村世界,究竟好在哪里。不过,他们都这么说,多年来反复劝说、怂恿我,趁年轻,赶紧找关系,人挪活,树挪死,人往高出走,水往低处流,大城市发展机会多,待遇好……好像我总待在家乡小城,喜欢待在家乡小城,就是一种不思进取,就是没有出息甚至自甘堕落一样。我无奈,于是有了这特大城市之行。

其实,我像我的老乡——这一群牛一样,不熟悉城市,甚至可以说几乎一无所知,更不适合跟城市的“杀手”们较量,离开我熟悉的乡村,我不是别人的对手。进入这陌生的城市,我没有一点信心,我感到害怕,一路上,我就心跳异常,觉得颓丧,绝望,悲观。我到这样的城市,肯定比刘姥姥进大观园要洋相百出,要更加无助和凄惨。

我喜欢生活在我的故乡乡村,习惯生活在那里,那里人与人之间对立没有那么尖锐,虽然有时也有点点竞争,但是却凭真实水平,不会不择手段,尔虞我诈。

我虽然不会像我的乡亲水牛们一样真的被城市杀手们宰掉,被人们吃掉,但是我会长期待在一间比我家乡的瓦房和其他大房子狭小得多、鸽笼一般的小房间里,还要集中起精力与凶险的城市,与残忍的城市“杀手”们殊死搏斗,为一口饭,为保住或者扩大这间小牢笼而奋斗。

也许,一段时间以后,最多几年后,我也会变成一个城市“杀手”,成为冷酷残忍的城市的一员。

但是现在,我留恋我的乡村,我的家乡。我是很不愿意离开,又好像不得不离开我熟悉的乡村世界,和那一个离乡村很近的家乡小城镇。我的痛苦,是自找的,但是非我本意。

牛的痛苦,却是凶残的人强加给它们的。它们没有杀手们的智商,不会使用刀子甚至更先进的电器,只有挨宰,没有胜算。

我毕竟还有胜算,也许心肠会变得跟杀手们一样冰冷坚硬,也许我会失去很多享受阳光的机会,也许我一进了这个特大城市,就要一门心思跟已经心肠冰冷坚硬的城市“杀手”们较量,很少有空暇再想起我美丽的家乡、美丽的乡村世界,要回去看一眼,我都要付出高昂的经济代价,使我以后不得不更加辛苦工作,更加要心狠手辣,心肠更加冰冷坚硬,心更加黑,脸皮更加厚,但是,我毕竟还有胜算,还不至于马上被城市杀死。

我在欣赏美丽的油菜花,青青的麦苗,碧绿的山林,金黄的夕阳,一切都是那么温馨美丽,充满浪漫情调,虽然有一丝悲哀笼罩在心头,我还是竟然感到了春天的浪漫和美丽。

也许,城市对于我来说并不那么可怕,并不就是坟墓和“杀手”的家,也许我明天还有回到我熟悉的、乡情脉脉的、家乡那一个乡村世界去。

但是我同情我的水牛老乡们,为它们悲哀,它们此一去就没有回头路,城市对于它们来说,绝对是坟墓和凶险的、杀手遍布的地狱。

听说,这个大城市的房子已经卖到了四千块钱左右每平方,那么一百平方大的房子就要四十万元左右呢。这是一个天文数字,我和我的乡亲水牛想都不敢想的。如果在这样的城市,我们这些乡村生命要牛马一样辛劳多少年,才能买一套这样的房子呢?

除了房子和人多以外,城市里还有什么呢?

而我们乡村里,房子倒是不显得那么多,那么拥挤,但是我们都住得很宽绰。我们自己住着一大院瓦房,大概有四百多平方,而且不算周围树木、野草和阳光遍布的空地,我们家的水牛也住着两间大瓦房。我放出我们家的水牛,一下子就拥有了整个广大的乡村世界,可以曝晒满世界的阳光,呼吸满世界的新鲜空气,行走整个天宽地阔的乡村大世界。鸡可以满乡村跑,狗可以满乡村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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