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在外二十多年,无论我走到哪里,总觉得脚下有厚厚的母爱,感到温暖舒适的同时,我也感到了一点压力。我因此从来不敢大意,生怕走不好人生的每一步路。
那是因为我从小穿的都是母亲亲手缝的布鞋。直到我十五岁,进州城上高中,母亲才没有给我缝布鞋了,她大概怕城里的同学们笑我土里土气。
母亲给我缝的布鞋,是塑料底。鞋帮用的是旧衣服破布裱成的裱布,再在外面衬上一层新布。
每年冬腊月,农闲时节,我们还在睡梦中,母亲就已经把一大篮猪食砍好煮熟,上山砍柴了,能砍到柴的山离我们村很远。砍回大大两捆柴后,我们学生就要放学了,她又得忙着给我们做饭,然后喂猪、喂鸡,洒扫庭除。冬日午后,云南的日光很灼人,母亲就从各个角落找出我们的破衣服,拆拆洗洗,晒干之后,一层层小心打裱布。
在桌子上小心放上一层布,用糯稻苗掸帚沾调好的麦面糊刷上厚厚一层,再小心放上一层布。这不容易,破布都不规则。什么时候放?放哪一块?放在那里?如何放?这一切都不容易。胡乱把一块块破布沾在一起,各处厚薄不一,缝出来的鞋子难看,更主要的是不暖和。已经放好的裱布上已经刷好了麦面糊,下一块裱布一放上去,就不好扯下来了。因此,每放上去一块,母亲都要反复斟酌半天,左观察,右观察,换着角度观察,哪个位置究竟适合贴上哪一块布。多年以后,我每每提笔写文章,就会想到母亲打裱布的情形,母亲打裱布的认真劲儿,决不低于我写文章。
说起糯稻苗掸帚,我也很感动。收稻谷的时候,母亲就抢先到稻田里去迪糯稻苗。因为被打谷机打过的糯稻苗必然已经折断变绒,不能做掸帚了,所以在那么忙乱中,母亲年年都趁割稻休息的间隙,或者匆匆吃完饭,趁别人还在吃,或者回家奶孩子喂鸡猪的间隙,急急下田去迪糯稻苗。扎糯稻苗掸帚,母亲不光是想拿它来沾麦面糊打裱布,而且可以给我们扫床,刷桌子。记得我离家住校,带到学校去刷床的,就是母亲扎的扎糯稻苗掸帚,放在枕头边,总有有一股淡淡的稻香进入我的梦乡,加上垫单下面垫着的母亲用稻草打的稻草垫溢出的稻香,使我不至于有离家很远的孤独感觉和很浓的思乡。
裱布的多少关系着到过年时我们兄弟三人能不能都有新鞋子穿,因此母亲常常嘱咐我们不要把旧衣服丢掉。有好几次,母亲一回到家,马上不顾疲劳到院外去捡回我们扫在垃圾里一起倒出去的破烂衣服,我们从此不敢再把旧衣服丢出去。
多年以后,我总是弄不明白,那时我们穿鞋子为什么那么费?兄弟三人,每年过年,母亲都要给我们缝一双新鞋子,可是正好不到过年,好象是每年的晚秋或者初冬,我们的脚趾头就已经露在了鞋帮外面。那时我和二弟已经在上学,根本没有绒衣绒裤,单衣单裤的我们,得冒着严寒,露着脚指头,踩着白霜,翻过几个山头赶到小学校去上课。学校是由一座破庙改成,寒冷的冬风从墙缝了呼呼钻进教室,我们冷得瑟瑟发抖。整个小学阶段,冬天给我的感觉就是“冷”。
不难想象,那些年我们露在鞋子外面的脚指头和瑟瑟发抖的样子,给母亲的心理上造成了多么大的心理压力。她也一定像我们一样,总感到奇怪,我们穿鞋子怎么那么费。年年生产队分红,我们家都是超支,瓜瓜菜菜,仍然常常半饥半饱,那里有钱买衬在鞋帮上的新布,而且新布还得凭布票买,限量供应,就是破布、裱布哪里又有可能弄到足够给我们每人每年缝两双布鞋的呢?
有的年成,我们家没有麦面,那时粮食金贵,到别人家也难以要到一把麦面,母亲就用魔芋糊打裱布。生产队烧窑的时候,母亲在一块瓦胚上用蔑密密麻麻划很多小沟,这一块瓦烧出来后,不能盖房子了,却可以用来磨魔芋。磨好魔芋,一点点用于打裱布,剩下的母亲就用一点石膏或者石灰一点,放到锅里煮涨,就做成魔芋豆腐了。在那个缺少肉和油吃的年代,吃魔芋豆腐是过年一般的享受。
不记得我穿过多少双母亲缝的布鞋了。布鞋暖和,但是容易弄脏,容易潮湿,尤其是在乡下的泥土路上。所以,其实在一直穿母亲缝的布鞋的那个年代,我不是爱穿布鞋,而是十分讨厌穿布鞋。有一段时间,我对塑料鞋底、对塑料底布鞋讨厌甚至痛恨到了极点。城市里的人们,穿着皮鞋,就是走泥土路,也不容易弄脏。弄脏了也很好擦洗干净。
最主要的是,我当时觉得,只要穿着塑料底布鞋,别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我是乡下人,土里土气。我小学时跟母亲进城卖菜,就有这种感觉。后来到了乡镇上初中,班上有了城里学生和“城市老师”,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小学时的老师都是民办教师,是和我们没有距离的乡下人,我生活的环境里都是和我很和谐的乡下人,减轻了我对布鞋的讨厌。
多年以后,我离家到很远的地方读了四年大学,就很想家,想母亲做的饭,想母亲扎的糯稻苗掸帚,尤其是冬天,十分想母亲用稻草打的稻草垫溢出的稻香,和她用裱布缝的很暖和柔软轻巧的布鞋。我为自己当初那么讨厌穿母亲缝的布鞋、为自己当年的幼稚而后悔。后来,我又定居在这个远离家乡、远离母亲的中等城市工作,难以见到母亲了,就更想母亲,想吃母亲炒的腊肉,想在枕头边放一把溢着稻香的母亲扎的糯稻苗掸帚,想躺在溢着稻香的母亲用稻草缝织的稻草垫上进入梦乡,想穿着母亲缝的布鞋在城里“骄傲地”走。
这一切都不可能了,母亲已经老眼昏花,而且不愿意叫他的儿子穿着她缝的布鞋“在城里让人看不起了”。这是母亲的原话,
而我,是多么希望再能穿着母亲缝的布鞋在城里“骄傲地”走啊!我要叫城里的人们看看,我是踩着多么厚实暖和舒适的一层母爱走进城市里来的啊!每年新生报到的时候,都会有一些来自山区的新生穿着他们母亲缝的布鞋,其中有不少来自山区的少数民族女生穿的还是绣得很好看的民族花鞋。我问她们是不是自己绣的,都说是母亲所绣。我告诉她们,花鞋绣得十分好看,要她们一定要跟母亲学习绣,不要让那么好的绣花鞋工夫失传。我羡慕他们,可以很“骄傲”地踏着厚厚的母爱,温温暖暖、踏踏实实地走进城里来。我希望他们不要像我当初一样幼稚,不要讨厌穿着母亲缝的布鞋走进城里来!
我忍了很长一段时间,到底憋不住了,买了一双军布鞋来穿,感觉远远没有当初穿母亲缝的塑料底布鞋那么好穿。我想,这主要因为军布鞋除了鞋帮没有母亲缝的那么厚实软和之外,还有就是没有母亲那一腔厚厚实实、温温暖暖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