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继聪：晚秋的乡村

我一向偏爱晚秋的乡村。

晚秋，稻谷大多收割完了，稻田里站满了千千万万扎起的稻草人，场面如古战场一般，蔚为壮观。

已有勤劳性急的庄户人家开始种小春了，一个个端着小盆蚕豆种，往收割过的稻田里摁。晚秋的稻茬田不干不稀，得抓紧摁蚕豆种。过了这时节，泥土晒得又干又硬，就难以顺着稻茬摁了。那样，就得犁地了。又要犁，又要耙，不仅累人累牛，而且这样撒下的豆种分布不匀。

有的庄户人家已经把稻草人收到了田埂上，堆成了一个个不小的圆柱体锥顶垛。不难设想，在晚秋朦胧清寒的月色下，一条条田埂上分布着的这些稻草垛，一定酷似中世纪欧洲的神秘城堡。

有些人家已经把稻草人收回了村，也在房前屋后垛成了城堡。

有的人家大概已经不养牛了，把稻草堆在稻田里烧，一缕缕的青烟浮起在稻田里，令人感到有些可惜。

偶尔可见一小片仍未收割的稻谷，可想是因为大多已经收回，反正庄户人不用着急了。

有的正在收割，但也是不急不忙的样子，用一架脚踩打谷机慢慢悠悠地打。甚至还有人家是用手工在一个大笸箩里慢悠悠地摔砸着稻穗。

收割工作仍未扫尾的人家，大概是上山采野生食用菌了。晚秋，已少有被汪曾祺先生美誉为“人间至味”的干巴菌，也少有了食用菌中上品鸡纵、松茸、香喷头、青头菌，却多九月红、铜绿菌和奶浆菌。九月红和铜绿菌多长于晚秋，寒雾熏陶，清露浸润，味道清香奇绝，入口难忘，能卖好价钱。云南烟草和卷烟甲天下，但有些人家每年卖野生菌的收入，远远高于种烤烟的收入。

苞谷也收完了，只有枯黄的苞谷秆还站在山坡地里，像饱经风霜的女人般，有些凄凉。可以想到，不久它们也将被庄户人割翻在地。庄户人一定既感激它们，又心疼它们。不知道上帝在挥动他手里的镰刀，把一个个像晚秋的苞谷秆一般的女人割倒在地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像庄户人一般，心疼她们，想想她们的好处，想到她们也曾年轻过，也曾美丽过，也曾吐过迷人的芬芳，也曾开过花，结过果。

一挂挂金黄的苞谷，挂在屋檐下，或者挂在院墙头上，或者挂在院墙外，或者挂在架子上，或者挂在院里的李树梨枝上，或者堆在楼月台上，或者就堆在场院里。庄户人家的屋檐下，往往还挂有一串串长长的红辣椒，地上还堆有些硕大金黄的老南瓜。此时的庄户人家充溢着一种香喷喷的美丽。

晚秋的山地上还会长着一些梢花辣椒、梢花茄子，虽然很小，卖也卖不上个好价，庄户人也看不上眼了，但我却很爱吃。经晚秋的寒露浸了一段时日，它们不仅让人觉得爽口，而且让人更加珍惜。晚秋的梢花小南瓜更好吃，不仅更绵，而且更可口。连瓜藤嫩梢掐回，煮汤，蘸着糊辣椒蘸水吃，爽口得很，家乡人谓之“龙须虎爪菜”，还挺形象的。

山地上的红薯也挖回来了，堆在院子的一角，庄户人把白净光滑的挑出来，埋进地窖里。经冬的红薯甘甜爽口，等到冬春盖新房、嫁女儿、娶媳妇时刨出来，或油炸，或粉蒸，十分好吃。皮不太好看、虫吃狗咬的红薯，庄户人就把它挑出来，每天煮一大锅催喂年猪。庄户人家平时没钱买配合饲料喂猪，更舍不得喂粮食，净喂些谷糠豆糠瓜叶，猪往往徒有一身架子，很瘦。此时已近腊月，得催肥年猪了。庄户人家舍不得买油吃，一年吃的油全仗从年猪身上刮。

晚秋，果树大多已快落尽叶了。偶尔可见一棵棵柿子树，叶子同样快落尽了，只剩下一个个鲜红的柿子挂在树梢，像一树树美丽的红灯笼，一树树圆罗罗的美丽红太阳、红月亮，高高挂着，可望而不可及。

烤烟叶大多采摘烘烤完了，烤烟秆顶都已抽了很多苔，开满粉红的花，庄户人也懒得管了。反正只要不误时节种小春就可以了。等休息几天后，把烤烟秆连根拔出来，堆到田埂上晒干，就可以背回家烧火做饭。

晚秋，女人们也有时间坐在自己家门口绱绱鞋子了，反正种小春还可再等几天。她们一边绱着鞋子，一边悠然看看收割过的庄稼地，思量着该种什么小春作物。女孩子们绱着鞋子，时不时会羞涩地一笑，原来是她在将来要送给夫家的满门鞋上绣出了一朵朵生动美丽的花。乡下人喜欢选择在悠闲的晚秋或冬季谈婚论嫁。晚秋的天是越来越高，越来越蓝了，空气也更清新凉爽了。一群群的鸽子，像一张张网，一下子撒向南山下，一下子撒向东山下，捕捞着遗落在庄稼地里的粮食籽粒。

时而可见几头膘肥体壮的水牛，一群毛色又黑又亮的山羊，在田埂上山坡上悠闲地吃着草。山坡上，东一片西一片开满野菊花。长满路边和田埂的蛤蟆菜依然肥嫩，苍耳子等等小野果结满了山坡……野草芊芊莽莽，都已结籽，水牛山羊们悠闲地吃着草，常常不时悠悠然地抬起头来看看美丽的田野山林、美丽的天空白云。

此时是最适宜吃羊肉的，由于吃了秋日的草籽，羊都肥得很。彝族传统的盛大节日彝族年就在这时节，彝家人村村寨寨聚在一起，吃羊汤锅，喝苞谷酒、豌豆酒、苦荞酒，弹三弦琴、月牙琴、葫芦笙，跳老虎笙，跳左脚舞。彝家人爱吃山羊肉，招待客人的最隆重礼节，也是请客人到家里来杀羊吃。彝家人热情憨厚，劲头十足的苞谷酒和香浓的山羊肉汤，都是“喜欢呢，你要喝；不喜欢，也要喝；管你喜欢不喜欢，都要喝”。

晚秋的乡村呵，我永远魂牵梦绕的地方。